精彩段落
饭吃到一半，张敏的终端响了，她低头在手腕上操作几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见状，张志成心中生出些不好的猜想。云振东似乎想问，可嘴唇张敛数次，依旧没说出口。张志成不耐烦了，抢在前面问张敏发生什么事。
“审核没通过。”张敏简短地说，眉头拧得紧紧的。
张志成大惊，凑上前去看张敏的终端。确实是审核部门发来的，言简意赅到近乎敷衍的程度，通篇读下来，除了“不通过”，几乎没有其它的内容。
“……这不应该，时间太短了。”张志成喃喃。审核部门的效率是高，可至少也需要一到三天才能出结果。他们是今天早上提交的材料，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到十二个小时。
张志成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们中的谁得罪人了，出言询问，众人纷纷否定。张志成思来想去，得不出确切的结论，只好暂时作罢。他若有所思地敲击椅子的扶手，片刻，举起手腕，从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名字，给对方拨了通讯，说好明天前去拜访。
张志成心中有猜想，他认为问题出在云振东身上。首先，张志成确定自己是没惹什么麻烦的。同时，他与张敏朝夕相处，也没看出她最近有什么异常。王涛比谁都热爱这份事业，热情，擅沟通，现在这个状况，真有事情，不会隐瞒不讲。
只有云振东，内向懦弱，和生人说话都费劲，若不是专业水平太过硬，加之工作上愿意交流，张志成本不想招他。
然而，不论如何，现在，这一切都是张志成的猜想。所以他没出声，只待明天了解清楚情况再作打算。
次日，张志成提着两罐茶叶拜访了自己的老同学宋广文。和张志成不同，宋广文一毕业就进了实验室，现在正在审核部门工作，离跳出404只差临门一脚。
在宋广文办公室好一番东拉西扯，张志成终于绕回主题，问老同学是否知道B-728审核被刷的事情。宋登录系统，调出材料看过，意外地“欸”了一声。
他说，从你们提交的材料来看，被刷不算不合规，B-728的效果是返还青年时期，但可应用的场景不多。正常来说，对于新项目，阶段性成果的审批主要是依据项目前景。B-72系列，最有价值是青年返还药剂B-725。目前，B-725进展顺利，就冲这个，B-728也不该不通过。
这之后，宋广文又根据材料做了些分析，诸如“审核时间太短”云云。
并没有什么有效信息。
宋广文似乎也不清楚问题所在。
临别前，宋广文答应帮忙打听看看，张志成道着谢走了。
拜访结束，张志成决定去实验室看看，检查材料，以防万一。顺便，他也想整理整理思路。
张志成边走边琢磨，行至实验室门口，却被一道人声打断思路。
是张敏。
张敏的声音柔软而多情，与张志成熟悉的干脆利落很不一样。他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张敏在说话。
片刻怔愣过后，张志成放轻呼吸后退几步，侧着头从门上的透明玻璃窥视室内的情况——果然，王涛也在里面。
此刻，张敏这多情的声音正诉说着少年时的求而不得，怅然，却冷静。她确实是在向王涛告白，却是以告别为目的。她说，如果B-728的问题解决不了，他们实验室完不成今年的任务，有可能被拆掉。到那时，她一定会因为未宣诸于口的爱意而感到遗憾。
王涛的表情十分震惊，里面有对张敏十数年暗恋的得意，又有因张敏克制表达而生出的动容。片刻，王涛强自镇定，笨拙地说了谢谢。闻言，张敏莞尔。
张志成又听了一会儿，见他们的谈话到达尾声，忙轻手轻脚地后退离开。
离开实验室后，张志成立马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坐在桌子前拿着草稿纸写写画画——张敏的反应很不对劲。
他思索着，唤醒光脑，开始打听王涛。
王涛性格好，认识的人多，不一会儿，张志成就拥有王涛的不少侧面。大气，豪爽，朋友多，科学狂人，喜欢打篮球，经手过XX项目，学生时代获得某奖，和初恋女友的爱情故事……
众多碎片当中，张志成发现了相互矛盾的两片：一些人觉得王涛的家境很差，生活拮据；另一些则认为王涛家境优渥。
张志成觉得灵感一闪而过，然而，没等抓住就溜走了。
天色渐晚，众人纷纷睡去，张志成再打听不到什么，只好先去休息，打算明天再说。
数次日月轮转，哪怕四人如何努力，B-728的事情依旧没有进展。更糟糕的是，张志成的探听传进王涛耳朵里。王涛似乎误会了张志成的目的，毕竟，张志成和张敏是一对，实验室里的大家都知道。
他私底下找张志成道歉，却并不见回避张敏，于是张志成明白，对他而言，张敏已经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了——张敏也放弃了他，但目前为止，张志成还不清楚发生这种转变的契机究竟时什么。
诚然，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B-728，可张志成有种预感：张敏态度所蕴含的，是事情的关键。
又几天过去，宋广文神神秘秘地联系张志成，说他打听到一些东西：B-728的审核确实被施压了，是隔壁大老板的意思。大老板姓王，是王涛的父亲。
闻言，张志成一个恍惚，宋广文同情地拍了拍张志成的肩，先行离开。
回过神来，张志成第一时间去找王涛。王涛神色郁郁，肯定了事情的真实性。他说，过几天他就要调走了，升了，离开“404”。王涛即将前往的位置，是张志成步步为营渴望得到的。
张志成问王涛说，他走以后，B-728有机会通过审核吗？
王涛不语。
张志成想保持体面，但情绪太过浓烈，最终还是失态。张志成面容扭曲地嘲讽王涛惺惺作态。他说他毫无责任心，就像没长大的孩子，成天把“一辈子在404当研究员”挂在嘴边，现在，被爸爸教训几句就忙不迭逃走。他质问，王涛既然没有决心，最初为什么要加入实验室，把大家都拉下水。
王涛听着，没回答，只自嘲地笑了笑。
张志成生出巨大的荒谬感。
他感到权力如大山一般压在头上。
王涛父亲的父亲构筑了一个调教场，借此教训儿子，将他扳回正确的轨迹。这座调教场的砖瓦是张志成的心血和事业。
张志成的，如张志成这样的，比张志成更弱小的。
即使B-728的事情是竞争对手从中作梗，都会让张志成好受不少。至少，他们是真的在竞争，为了未来也好，发展也罢，总之是某种重要的东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
他也恨自己的平庸——B-728不是完美的，它确实有缺点，有技术和应用上的局限性，把B-728刷掉合理合规。
——若B-728足够完美的。若自己足够优秀，不需要以B-728为跳板，而是直接研制B-725，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张志成恍惚地想。
但，可悲的是，世上的事物几乎找不到完美，在这世间，也找不出几个完人。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弱点，甚至，其中好一部分与生俱来，它们深深地刻入人的骨血。所以，人总要被磋磨，总是得不到所渴求的公正。
不多久，王涛升职，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张敏。
走之前，王涛和张敏回实验室收拾东西。张敏递了一箱东西给张志成，是他落在她公寓里的。张志成抬头，发现张敏和王涛都面露尴尬，他沉默地将箱子接过来，低头道谢。
看张敏小鸟依人地伴随王涛左右，张志成心中升起无限的恶意。
不是愤怒于伴侣的背叛，张志成的恼恨当中，更多是针对自己的无能。和他在一起时，张敏从来是冷静而理智的，现在，却愿意为讨好王涛做出如此的小女人情状。他觉得自己的价值被否定了。
更让张志成不能接受的是，张王二人走后不久，云振东也迅速找到落脚的地方——那个他以为懦弱、寡言、毫无心计的云振东。他去了隔壁实验室，那边的负责人是金丝眼镜，正是B-728实验成功时来实验室敲门的那一个。云振东看着金丝眼镜的模样十分崇拜，甚至带着几分媚态，结合B-728成功那天云振东近乎发狂的亲吻，张志成怀疑他们是一对同性恋。
张志成忽然生出些损人不利己的恶念，想揭发他们说，云振东是同性恋，王涛有作风问题，张敏水性杨花。幸好，最后理智战胜了情感——多个熟人多条路，现在，他已经跌入低谷，实在不是得罪人的好时候。
张志成微笑着祝福云振东找到栖身处，又拍王涛的肩膀，说上次是他冲动，希望他不要介意。最后，他看向张敏。到这时，张志成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感慨来，他也想对她说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他分别送了他们三人一些小玩意儿作临别礼物，祝他们步步高升。
实验室已经散掉，张志成不得不谋求出路。但现在的时间点很尴尬，前景良好的实验室没有空缺，太差的张志成又不愿屈就。他试图招收新人维持实验室的正常运转，但B-728的审核依旧没有通过——实验室每年都有定额的任务，张志成的实验室眼见今年完成无望，没人愿意来这里自毁前程。
张志成只好继续跑动审核的事情。他自嘲地想，比之最初，至少现在问题的症结清楚了，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唤醒光脑后，张志成在王涛与张敏的通讯页面间犹豫良久，最后，还是拨通了张敏的通讯。
他问张敏，B-728还有没有转圜馀地，张敏说帮忙问问。
一天后，张敏回电，说王涛走后，审核那边松了口，但必须拿掉王涛的名字。此外，审核过后的最终测试不太好办。王涛的父亲是隔壁分管测试和生产的大老板，因担心儿子搞研究的心死灰复燃，有很大几率，会借口待审核项目太多，卡B-728的测试。如此，虽能结项，但会影响B-72项目的后续研究。
闻言，张志成沉默。
张敏似有恻隐。她安慰了张志成几句，却听张志成低声笑了。
之后的事情果然如张敏所述，审核过了，但一直排不上测试。
审核通过后，张志成把自己在家关了一礼拜——不论如何，今年总算是对付过去了。
七天过后，张志成将自己收拾干净，唤醒光脑输入一串数字，这串数字没被存进通讯录里，可显然，张志成对它十分熟悉。
电话那头是张志成曾经的老板，姓张，是张志成本家。张志成将自己面临的情况给张老板说了，说他知道张老板和测试熟，求张老板帮忙牵线，让那边给个测试的机会。
张老板答应了。
说完正事，张老板问张志成在404过得怎么样。张志成半玩笑地说，钱少事多，比张老板手下差远了。张老板听了直笑，问张志成想不想回来，张志成也笑，说就他这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还是不给张老板添乱了。
张老板听了哈哈大笑，笑罢，对张志成说：“你在那边继续努力吧，追求你想要的纯粹，做你的理想主义者。”
听罢，张志成苦笑——张老板以为他还是三年前的模样。
张老板果不食言，一番运作下，给张志成争取到一个测试用的项目。
测试用的材料是一个关于校园暴力的调查，前段时间，有关部门接到匿名举报，正好打算做相关报道，所以决定深入调查。
这个案子是最适合B-728的应用环境，调查过程没什么危险，其它要素都很适合——只一点，测试部门依旧借口人手不足，不给张志成分派测试员，只说人员问题张志成可以自己解决。
接到这条通知以后，张志成揉揉脸，把脸埋在掌心，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他心想，这都是什么屁事，姓王的不是已经把儿子逼回去了吗，为什么还要揪着B-728不放？
抱怨归抱怨，事情还是要解决的。将关系网过了一圈，张志成知道自己再找不到别的助力了，干脆把心一横，登录系统，在“测试人员”一栏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提交申请，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