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辰政二十六年,腊月二十二。
临阳的冬日丝毫没有江南水乡的温婉,阴冷潮湿的北风仿佛能吹入骨缝,寒意森森。有人在轩敞高广的屋宇里惬意烤着炉火,就有人在寒风凛冽中为生计奔波。
今冬一等一的大事,无疑是琅琊公主高珣下降丞相之子严东楼。光艳动天下的帝女,嫁给脑满肥肠的奸臣之子,街头巷尾的杂谈里,暗暗为公主惋惜的声音如同潮水。
婚期就在明日,严相府的奴仆们冒着寒风凛冽,在宅院里张灯结彩,不时给冻得通红的双手呵口热气,又或者跺一跺已经发麻的双脚,忙得晕头转向。暖帐香闺里,严东楼肥硕的身躯一丝不挂,气喘如牛伏在小妾身上。可无奈常年酒色淫浸掏空了身体,身下之物已不争气,猛然缴枪卸甲。严东楼自然觉得不够尽兴,忙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米粒大小的三粒小药丸,从桌上取了方才的残酒,急不可耐地吞服下去。不多时便又重整旗鼓,再入欢战。
半柱香的功夫后,女人尖锐的叫喊声划破寂静,外间里候命的侍女们闻声慌忙跑进去,只见女人不顾赤身裸体,连滚带爬从床上下来。床榻上既有白*的污秽,又有鲜红的血迹。严东楼俯爬在床上,瘫软不动如同一头死猪。
犹如晴天霹雳,严介溪站在床前看着死法不体面的儿子,身后一干奴仆跪倒在地,个个抖若筛糠。尤其是侍妾冯蘋,惊魂未定地草草裹着一件外衣,一面抽泣抹泪一面偷瞥严介溪的神情。
时间像是被拖慢了一般,漫长得让人绝望,沉默的严介溪终于开了口,嗓音低哑冷冽。
“备轿入宫。”
腊月二十三傍晚,喜乐震天动地,从承天门往严相府方向的路早已肃清闲杂人等,长龙一般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高珣所乘的婚车高阔,远超过去公主们成婚的规格,四壁描金绘彩,四角挂着彩球大小的香囊,所经之处香气盈溢。车顶的明珠足有拳头大小,车身也镶嵌着宝石琉璃,璀璨闪耀。
高氏皇族本就无论男女,个个天赐一副好皮相。高珣更是其中翘楚,眉黛青颦,杏眼清明如水。身姿挺拔纤盈,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端庄高贵的气质浑然天成。加之嫁衣层叠,钗钿所衬,恍若天宫仙子。只是她愁眉紧锁,面带寒霜,不见分毫喜色。
严东楼恶贯满盈,欺男霸女,连她这样在九重深宫的女子都能有所耳闻,其劣迹可见一斑。
被搀扶着踏入相府大门,高珣终于隐忍不住,清泪滚落在衣襟上。一只修长又冰冷的手忽然牵住了她,握着她直至堂前,才轻轻松开。
拜过天地,高珣又被人搀扶着送至婚房。一番折腾下来,她已是头昏脑胀,心似重石沉坠湖底,只恨自己没有一死了之的勇气。
她在婚床上如坐针毡,不知过了多久,遮面的团扇忽然被人拿开,视线才清晰了起来。莲瓣座烛台上的龙凤烛跃跃燃烧,红绡帐前站着的人明眸皓齿纤细灵动,清秀得甚至不似男儿,与传闻中肥头大耳的形象截然不同,要不是见对方身穿绛纱婚服,高珣简直无法相信眼前人是自己的驸马。目光落在眼前人垂在身侧的双手,指如葱根修长玉白,想必就是她曾牵过自己的手。
“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对方盈盈一拜,声音亦轻灵悦耳,高珣大失所望,这分明就是个女子。不过听到这句好久不见,高珣倒是真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但一时间又没有头绪,带着被戏耍冒犯的不悦,皱眉问说:“你是何人?”
眼前人莞尔一笑,从容将团扇放在一旁,在床榻边与高珣并肩坐下,神情闲适,侧头答说:“臣自然是公主殿下的夫君严东楼。”
高珣当然不信,端详着眼前人,终于有一个名字浮上心头。“你是严蘅君吗?”
辰政二十二年,严蘅君十二岁时,曾入宫给十五岁的琅琊公主高珣做过一个月伴读。
“公主可曾听过指鹿为马的故事?”严蘅君始终浅笑盈盈,语气柔和闲缓。
她这话一出,高珣只觉心头一凛。当今圣上沉迷于修道炼丹,苦寻长生不老之术,已有十九年未曾上朝,丞相严介溪把持朝政十数载,只手遮天,权倾朝野。她奉君父之命出降严相之子,已料到会是身陷虎穴龙潭,至此不见天光,但是没想到新婚当夜就是这样迷雾般的局面,严家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高珣稳住心神,报以一笑。绕开先前的话,有意试探,娇声软语催促道:“驸马,该饮合卺酒了。”
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侍女忙将合卺酒呈上,严蘅君先拿了一盏递到高珣手里,才又不紧不慢地去取剩下的一盏。高珣刚把酒送到唇边,只见严蘅君将手里的酒盏倾斜,祭奠一般让酒全部浇洒在地上。
高珣压住心头怒气,摸不准她意欲何为,也未饮盏中酒,正欲放回侍女手中的托盘时,却被严蘅君拦下。“公主殿下为何不饮?”
高珣扬眉直视她,反问道:“驸马又是为何不饮?”
“黄泉路上,我兄长定然是等着喝了这盏合卺酒,才舍得踏进轮回里投胎转世。”严蘅君话音刚落,咣当一声,高珣手里的酒盏脱手掉落在地,整个人都呆怔住。
严蘅君转身对侍女们摆手道:“都退下。”
高珣的贴身侍女阿蛮不愿留高珣一人,寻借口道:“婢子还未侍候公主殿下宽衣。”
严蘅君目光骤然变得凌厉,冷声又重复了一遍:“退下。”
阿蛮也是倔脾气,就是站在原地一动不肯动,气氛僵持,严蘅君正欲发作。
“阿蛮,你出去。”高珣开了口,不容置喙,阿蛮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你哥哥他……他是因何而死?何时亡故?”高珣也不知自己是该悲还是该喜。
严蘅君露出玩味的笑容:“昨日午间因马上风而亡。”
“马上风?”高珣重复了一遍,语气疑惑,她从未听过这种死因,不知所指为何。
严蘅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似早已料到,悠悠解释说:“就是在行房时猝死,据医官说,我哥哥服食了过量房中药,以至脱阳而死。”
厌恶在高珣脸上一闪而过,只留羞色停驻。
严蘅君嘴角上扬,似还嫌不够,要给火上浇油,拢了拢宽大的衣袖后,用关切的语调道:“他的尸身就停放在西厢,公主殿下若是想要一见,我这就命人为公主殿下引路。”
“不必了。”高珣断然拒绝。
“那公主殿下今夜便早些歇息,明日还有得忙乱。”严蘅君狐狸一般的眼睛眯起来,想从高珣脸上看到慌张软弱。
“明日会怎样?”高珣被她看戏一般的目光触怒,不禁沉下脸色,眸光冷若寒潭。
“明日一早哥哥的死讯就会传出去,公主殿下日后安心在相府为哥哥守寡便是。”严蘅君神色坦坦荡荡,说得极其理所当然。
高珣银牙紧咬,一手死死攥着衣裙,骨节处分明。严家果真是胆大包天,行欺君之事也能如此堂皇自若,她半晌才开口诘问道:“驸马昨日身死,为何不上禀圣人?”
“若是上禀了圣人,婚事取消,我家中岂不是少了一位公主来添彩增辉,光耀门楣。”严蘅君从始至终与她对答都气定神闲,甚至透着几分诡异的温柔。
高珣默然无言,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鼻翼微微扇动,把万般苦楚都吞忍下去。从被赐婚的那一日起,她便清醒地知道了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分量,虽贵为公主,可也不过是金笼子里的鸟雀,可以观赏悦己,也可以外赠悦人。
严蘅君似困倦了,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后,站起身来俯视着高珣。她背对着光源,瘦弱的身体遮挡了些许灯烛的光芒,阴影投落在了高珣身上。“害怕了?”
高珣不闪不避,抬头与她对望,湿漉漉的眼睛里还余有尖锐的不屈和倔强,斩钉截铁道:“没有。”
严蘅君忽然嫣然一笑,不置一语便转身洒落离去,留下高珣蹙眉思索,莫名其妙。严蘅君走后,阿蛮进来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高珣完全没有听进去,只是枯坐在床边,整夜未合一眼。
冬夜漫长,龙凤烛燃尽,只剩一滩红蜡在烛台里,天却还是黑沉沉的。寂静的院落里忽然响起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越来越喧闹。
高珣绷紧了身体,等待她余生守寡的命运被宣判,可奇怪的是,始终无人推门进来,院子里男人女人们焦急的语气和脚步声却一直没有停歇,让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天光大亮,高珣才终于从严蘅君派来的侍女口中知晓发生了什么。
停放在西厢的严东楼尸身凭空消失,只剩一口空棺材,整个严相府已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