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钟愿到达餐厅时,距原定约定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杨哲也刚到不久,刚点了一壶茶,见他进包间后连忙喊人来坐。钟愿口渴得很,抢过他的茶杯灌了一口,谁料这杯子摸着温,杯里的茶还是把他猛地烫了一下。
一时说不出话,他指着酒水单上的冰饮,还得让杨哲帮他喊人来点单,等服务员出了包间,他才得以大着舌头开口。
“怎么这么突然喊我出来吃饭。”
“怎么?”杨哲抓着人在头上蹂躏了一把,“现在和你爸出来吃个饭都不愿意了?”
“那怎么会,”钟愿赶紧起身捏肩捶背地奉承,“这不是您说有事找我的吗。”
“也就是突然想起这件事,看还有时间,就喊你——”
话没说全,杨哲猝然嚎了两声,连忙从钟愿不知轻重的爪子下把自己的肩膀解救出来。
等陆续上菜后,他缓了缓,故作神秘,在只有两个人的包间里也小声询问。
“儿子,有对象了不?”
思及下午刚失败的“恋情”,钟愿瞥他一眼:“您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其实啊,是这样的。”杨哲对他的鄙夷置若罔闻,径直向钟愿道明了这顿饭的本意。
“之前和老同学碰了个面,他儿子呢,和你一样,还是单身。你看你们要不要……认识认识?”
要是杜思思问一句,自家店长这说开店就开店,说关就关的性子究竟是遗传了谁的话,钟愿一定会回,他父母两人都无法将这口锅彻底丢给对方。
钟愿不跟着他爸姓杨,是因为在他还没上学的时候,两人离了婚,钟愿跟了母姓。
据钟梓娴女士口述,她和杨哲先生相遇在一处酒吧,各自一个回首间就与彼此对上了眼,互相一见钟情,又当场诉了衷情,就这么成了对众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不到半年时间,在浓情蜜意时直接跑去民政局领了证。谁料爱情成了亲情,免不了逐渐在柴米油盐的碰撞声中消磨殆尽,两人果断开了个家庭会议,得出两人都已经不爱对方这一结论,没几天就去民政局,把离婚证也领了。随后如释重负,在当天晚上,甚至去了当年相遇的酒吧,一同喝了一杯分别酒。
行事果断,连双方的家人都没来得及劝。
不过这分算是分了,也不算彻底别过。如果有人问,分手之后究竟能不能和对方当朋友的话,钟梓娴女士和杨哲先生显然诠释了一份正面示例答案。两人均是一旦放下便没有任何留恋的人,为数不多的交流都是心口如一的泰然。
对钟愿来说,他从未因为在单亲家庭长大而感到任何自卑或不快,与杨哲也是相处甚欢,以至于两人之间,倒更像是可以把酒言欢的老友。
只是这“老友”,不知为何,在近两年忽然开始热衷起给他介绍对象。
继承了两人我行我素的基因,和钟梓娴女士从小秉承自由主义的教导,钟愿也长成了这么个随心所欲的人。随的是自己的心,最反感的就是有人束缚和控制,凡事讲究一个自食其力,感情方面亦是如此。杨哲这一行为,则直接唤起了钟愿未对他展露过的叛逆。为了避免杨哲再源源不断给自己介绍对象,钟愿直接向他出了柜,完全没考虑过对方是否会接受。
事后证明,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杨哲也并没有对他的性取向作出多大反感,自那之后,倒是再没给他介绍过对象。一来群体基数较小,二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同钟愿这般,毫无后顾之忧地向家里人坦白。
于是这会儿,杨哲忽然道出久违的这番话,让钟愿愣了一瞬。
“爸,”钟愿搁下筷,“不是说不用给我介绍的吗。”
杨哲解释:“哎,这不是正好提到了,你们取向又对得上,我就乐的做你们这媒人。”
见对方一意孤行,钟愿没理睬,拾起筷沉默地夹菜。
杨哲正在兴头上,钟愿这点沉默的反抗也扑不灭他的劲。他解锁手机,翻找出老同学给他发来的照片,反手将手机放在了钟愿肘边。
“你先看看呗,说不定就看上眼了,这孩子在我看来,真的是特别优秀。”
钟愿低头吃菜,余光无意一瞥,那一筷子夹的粉丝无声地滑落在碗里。
虽然那只是一张普通的证件照,照片里的人没有佩戴眼镜,也因为平面和立体的差距有些细微不同,但那五官和眉眼,赫然就是几个小时前让钟愿一见倾心的人。
杨哲见对面的人放下了碗筷,拿起手机端详起了屏幕上的照片,顿觉有戏!
钟愿将照片放大缩小数回,脸上的五官组成自是不会因此发生改变。宛如庄周梦蝶,钟愿蓦地茫然,不知是因为自己在无意识间,对那人产生了执着,导致现在看到一张照片便将脸联系到了那人,还是这缘分太过奇妙,让他像是身处于梦境。
那边杨哲见他没移开眼,开始向他絮叨起了对方的姓名年龄,工作家庭。钟愿刚找回思绪,又问了遍:“他叫什么?”
“程佑轩。”杨哲说。
钟愿点点头,手指动作将那照片转发给了自己,才把手机还给杨哲。
“看你的样子,这回是准备去了?”杨哲问。
钟愿表现得像是方才在听见对方要给他介绍对象后缄默不语的人不是他一般,气定神闲答道:“这次就去看看吧。”
“我就说嘛,”杨哲稍抬下巴,“不看一眼怎么会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不试试看又怎么能断言两人合不合适。”
“爸,”闻言,钟愿倏地打断他问道,“那你和妈当年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想过最后两人不合适的可能性?”
杨哲沉默了片刻。
“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是谁,都没办法保证最后两人究竟是合适,还是不合适。”杨哲喝一口热茶,说,“要是因为这百分之五十会分开的可能性,就畏手畏脚,什么都不肯尝试开始,那生活还有什么意思。人的生活态度千姿百态,也许有人会对我和你妈这样的人嗤之以鼻,但至少我不会改变。在我看来,按着定好的步骤,迈向计划好的结果,那是冰冷的程序,而不是有温度的人生。”
“至少我和你妈在一起,结婚,和生育出你的时候,都是快乐的,这就足够了。”
说罢,杨哲起身,在钟愿肩上一拍:“待会儿去飞机的路上我会和老程联系,约个时间,我先去喊服务员买单。”
待杨哲出门后,包间内只剩钟愿一人。他在静谧中咂摸着杨哲的话,想到多年前,自己也曾问过母亲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案与杨哲所说别无二致。
他摇头轻笑,也不知这二人,究竟算是合适还是不合适了。
杨哲是拖着行李箱来的餐厅,这顿饭结束后,他直接打车去机场,开始为期近两个月的度假。
钟愿目送出租车驶离,转身去坐车回家。
上车后,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戴上耳机,随意在首页点进一套歌单后随机播放,耳熟的前奏,似乎正是他在出咖啡店后,哼唱的那首歌。
窗外光怪陆离的景象飞驰而过,凝成一个个光点,恍惚间,钟愿像是看到了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形形色色的人。或是相交,或是平行,由因缘际会相识,或因一念之差相错。也许你未曾发现,每个早晨,在同一个时间,同一扇车门,排在身后的等待上车的,其实都是同一个人。
耳机中歌曲唱至高|潮,柔和的女声字正腔圆,歌词伴随舒缓的音调由耳入心。
——缘不过分秒,得失一念之间。
瞧,缘分这不就来了吗。
这还是钟愿第一次去相亲。
出门前,他站在衣柜前,难得纠结了好一会儿究竟该穿什么。西装未免太过正式,私服又怕对方嫌他过于随便。思来想去许久,还是换了一套简洁的休闲衬衫长裤。
到达约定的餐馆时,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包间里没人在,他打量了一圈,挑了一边的位置坐下。
和朋友出去时,大家几乎都是掐着点到,像今天这般提前了半小时的情况,对钟愿来说实属罕见。他盯着表上时间一分一秒走过,心中也不由随之紧张起来。
程佑轩应该知道今天的相亲对象是当天那个追出去送他咖啡豆的人吧……
他还会记得自己吗?
那天自己是不是只在他印象里留下了笨拙的样子?
指针走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钟愿这时才真正领悟,原来思绪万千竟是这个意思。
离约定时间还差五分钟的时候,包间门突然被推开,服务员领着程佑轩走了进来。
见到包间里的人,程佑轩下意识地脚步一顿,但很快反应过来,入座后问道:“点餐了吗?”
“还没。”
钟愿看着程佑轩一步步走近,几乎把方才所有的复杂心思尽数抛诸脑后。今天的程佑轩没有戴眼镜,一瞬相对的视线失去了镜片的遮挡,明明是在室内,竟让钟愿深觉身体深处比初见那天更为炙热。
只见对方让人拿来菜单,绅士地说:“想吃什么,你先点。”
“都可以,”钟愿合上菜单,“我不怎么会点菜。”
程佑轩点头了然,不作推辞,在问了几句忌口后,朝服务员报了几个菜名。
等人出了门,他为自己倒了热茶,又看钟愿杯中空着,也替他加上,方才说:“没想到会是你。”
钟愿微微挑眉:“你不知道是我?”
“我母亲只和我说了时间地点,和你的名字,并没有给我看过照片。”
“原来如此,”钟愿应了声,忽地轻笑,“我原先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在知道是我后就不来了。”
程佑轩喝了口茶,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钟愿只用拇指摩挲着杯子,说:“毕竟你来店里的那天,从我们碰上的第一面起,我好像就一直在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推门时只顾着自己,险些在开门的时候撞到对方脸上,之后还怔愣着盯了对方许久,就连冲煮的咖啡,也没能对上对方的口味。
回想起来,那天自己的表现真的很差劲。
餐馆上菜的速度很快,他们才聊了没几句,点的菜就陆续铺满了一桌。程佑轩示意对方可以不用客气,两人吃了一会儿菜,岔开话题聊了聊菜的口味,他才回应了钟愿的话。
“刚才你说我们第一次碰面那天,其实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程佑轩说,“我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对别人产生厌恶的情绪,那太小学生了。”
钟愿因他的回答笑了两声,心中的懊悔却没有被抹平几分。毕竟无论是谁,在心仪的人面前,总是希望能够做到最好,只一点细微的差错,都能在脑补中放大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收回思绪,钟愿恍若漫不经心地提到:“那天最后,我送你咖啡豆,你说不要。”
程佑轩当然还记得这事,回应道:“抱歉,那的确不符合我的口味。”顿了顿,他又问:“后来你给那位女士了吗?”
钟愿不答反问:“你们没有联系过?”
程佑轩说:“她只是我的客户,平常没什么事情一般不联系,联系了也都是聊的工作上的事务。”
闻言,钟愿想到,杨哲有和他提过,对方的工作是室内设计,这会儿听见“客户”二字,也没有多问,只是低头借着碗筷的遮挡弯了嘴角。
原来只是客户啊。
再抬头时,钟愿已经半敛了窃笑,坦白道:“其实我后来没有去送给她。”
程佑轩伸筷夹菜,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在听到后一句话时倏地一停。
“送咖啡豆只是我找的一个借口,那天出去找你,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问你要个联系方式。”
到这时为止,姑且都能算作一场寒暄,这会儿总算是进入了正题。
程佑轩低头搁下了筷,十指交叉。
他不是一个愚笨的人,再加上对方简洁明了的话语和毫不掩饰的眼神,让他轻而易举就咂摸出了更深层的含义。
当一个人被暗示的时候,有人会选择装傻,问这是什么意思;也有人会主动冷言拒绝,断绝掉所有的可能性。
但那都不是程佑轩。
他习惯把所有事情都清晰易懂地与对方说明,所以永远不会在问题没有解决的时候就转换话题。若是只想给个拒绝的答案,那他大可不必来赴这个局。
他不会往后走,但他需要将阻挡他看见未来的障碍物尽数铲除,他需要把所有的利弊都告知对方。
所以在听过钟愿的话后,他缓缓开口:
“我想我并不是个适合谈恋爱的人。”
话音刚落,钟愿便问:“为什么?”
在他的预想中,最大的可能性便是被拒绝,却没料到竟会是这么一个拒绝理由。
什么叫做“不适合谈恋爱的人”?
程佑轩说:“我已经习惯性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什么时间该做什么,都会事先划分得清清楚楚。我不喜欢被别人打乱我的安排。”
“你可以在事前就把你的对象安排进时间中。”钟愿却说。
程佑轩摇摇头,示意他别急。
“也许是因为我的工作原因,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家办公,偶尔需要出门去客户家实地量房,每个月去公司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这也就直接导致我个人非常讨厌出门的途中所耗费的时间。”
“所以我可能,并不会愿意浪费太多时间在约会上。”
说到这,他停顿许久,像是在无声告诉对方,可以向他投出质问了。
钟愿一直随着他所说的话轻微点头,看上去倒像是比当年学生时代听课的样子还要认真,直到最后,他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本就不是什么墨守成规的人,对这一点不置可否,只是另外生出了一个疑问。
“那今天来和我见面,就不算是浪费时间吗?”
这么听下来,对方并不像是会主动来相亲的人。
果不其然,程佑轩说:“父母的要求,如果不答应的话,接下来恐怕会有无穷无尽的说教。仔细算下来,还是来见个面比较省时省心。”
钟愿一笑,他也曾领略过杨哲在他耳边无休无止的唠叨,颇为理解这种感受。
笑完,他又问:“那除了这个原因,其他还有吗?”
听了问话,程佑轩眉头稍扬,有些玩味地看了钟愿少顷,不过很快,他撇开了目光,用那依旧规矩死板的语气开口。
“就因为我无法对分配时间做出妥协,注定了我不会是个会去迎合别人的人,和我在一起的话,可能并不会让你觉得很快乐。”
“同样地,”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我也因此无法接受别人一直黏在我身旁。”
所以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以后的这么多年来,他宁可选择自己一个人过,也不愿勉强自己。
钟愿凝视着程佑轩,总觉得对方像是正在主动地,把包裹自己内心的保护膜一张张地剥开,给他看了自己的所有的想法,坦坦荡荡,毫无保留,为他展示最真实的程佑轩。但是与此同时,对方也在面前筑起了一道墙,这面墙似是用过去的失败一砖一瓦地砌起的,抵挡住了所有人的靠近。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以前吃过这样的教训吗?”
蓦地,钟愿开口问道。
“算是吧。”程佑轩言简意赅回答。
钟愿歪了下头,复又语气轻松地笑着调侃:“这番说辞这么熟练,是每次都会说一遍吗?”
程佑轩做了一个双手摊开手心朝上的动作,说:“事前一一都讲清楚,免得在试过之后才发现不合适,这样对双方都好,不是吗。”
“那你以前见过的人,难道就没有在听过这番话后,还愿意和你试一试的?”
钟愿微微蹙眉,心中疑惑。
的确,那话中的内容和语气,都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刻薄,但他心道,也不至于没有一个人有那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冲劲吧。
“有过一个,”如他所预料的,程佑轩说,“但也如你所见。”
开始时的胸有成竹谁都会说,只是在尝试过后,他们发现自己都没能向对方做出妥协,好聚好散。
在这句话结束后,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程佑轩以为对方是在心中忖度,这样的自己是否值得让他去花费时间,于是有意想要给他留下一片私人的时间,准备拿了小票先去结账,钟愿却骤然开口。
“程佑轩。”这是今天第一次,钟愿喊了他的名字。
“为什么连尝试都没有做过,你就知道我一定不会快乐,知道你自己不会因为我而改变呢?”
程佑轩一愣。
不过这怔愣转瞬即逝,短促得让钟愿以为那只是他的错觉。
程佑轩说:“你很有自信。”
“是,”即使对方已经用了肯定的语气,钟愿还是强调了一声,“但我不是对自己有自信,而是对时间。”
程佑轩没应声,钟愿便径自说了下去:“你说不想浪费时间,但在我看来,时间并不都是无用功。从我知道要和你见面开始,我的等待,期盼,来这里的路上的紧张,提前到达后在包间里等待时的心慌,都并非是浪费。正是因为这一点一滴的感情,堆积在初见时对你产生的心动上,才造就了这里……”话说到这,他轻轻地,用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脏位置,“造就了这里对你愈演愈烈的喜欢。”
他字字露骨,将自己的所有情感全盘托出。
“也许现在你会有疑问,为什么我们不过只是见了两次面,我就能轻而易举地对你说出‘喜欢’这个词。但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来势汹汹,我只知道我想告诉你,我对你有好感,对你产生了‘喜欢’这一感觉这件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愿不愿意在你的计划中分配给我一点点时间,让我慢慢把这些‘喜欢’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