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核磁共振仪巨大、肃穆,像白棺,即将被吞进圆洞时,伟森偏过头,隔窗如隔岸待灵魂吸走继之转世,他脸上有笑看着云缇,眼神是他一贯的温柔又带点点隐忧,像已做了最坏打算,并在心中筹措自己碑上要写下怎样的墓志铭。
云缇从未想过跟伟森走到死别这一步。他们约定是要一路风雨同舟走下去的,真行到山穷水尽,也该是她先一步饮枪吞药。
伟森这个人不烟不酒,唯独私生活比较乱,但运气不错,从没中过梅毒,几次去测hiv都有惊无险,才四十多,吃得健康、睡得安稳,又无家族史,怎么想到有恶瘤附身?
于是一切都有了嫌疑,那些看似寻常的实则都是异变先兆吧?突然吃饭要就水,不然就口干到咽不下去。突然觉得她做饭盐不够。突然就声音嘶哑还以为是火气重。直到刷牙不适,吐出一团潺滑带脓的血。
他悚然一震,对镜自检。牙齿?没问题。龈床?没问题。舌头?没问题。扁桃体?没问题......咽喉入口幽邃无从捉摸,再就是内部了。
他自喃喃:“坏了。”
是内部病变了。
云缇冲进来一掠眼,神色凝重,去握他的腕,“去检查!”
甲片擦翻一瓶酒红的芦丹氏,玻瓶裂出的香气盈满一室。
“好,我知道,但不要急啊,我先跟系里请假。”
嚓,伟森手机拍下一帧白水池与红血迹,延延看了会儿。以为在取证,但居然是有构图的,是纯感性的,甚至是浪漫主义的:“像不像踏雪寻梅?”
他又轻轻嗅,说玫瑰味,柏林少女对不对?我赔新的给你。
说话间从唇里漏出了锈褪一样的血。
云缇皮肤甜白粉净,老朋友很损说你一副天生做情/妇的脸。她也的确没有辜负了这等禀赋。来潮至今三十多年,她颅畔乳间睡卧过的成年男子不至繁多但也不止“若干”,单身男子、已婚男士,或数年情谊或一夜之缘,或青春盛烈或将老将死。
但她是宝石质的唱针,他们就是黑胶的唱片。她的尖端旋舞过他们的槽纹,是曲子也是不可逆的损害,所以最终都结束了。但她还是要谢这些人,谢他们接力般把伟森引至她面前。那张小麦颜色的纯亚洲脸孔,介于幼嫩与刁滑之间,令人惊奇的光的魔术师。
她跟伟森的邂逅,至今在她脑中历历如绘——
离开男友益明爱上俄罗斯富商斯捷潘,好像没有什么容辩驳余地说“不是爱钱啦”。但云缇就是要说,不是,我不爱钱。
童女时代她就会被危险的事物吸引:刀具,明火,荒屋,毒虫,或危耸高处,或从腿内侧滑落一线不止何时止息的经血,还有环绕身侧的各色男生。
每每受伤她都笑嘻嘻承受,对待痛楚她抱有一份迥异的虔诚并有意去铭记,连经痛得捂腹打滚也无泪。直到那些伤口愈合、色沉,日益两只小腿上爬满枣紫的圆疤。
另外,以那种痛经的程度,她觉得自己子宫势必也满是剥脱的锈。
少女期,她情窦早开、成绩不妙,大过肚子还败露于众人,父母平白担负超乎同辈人许多的辛劳和耻辱,家中时常不舍昼夜地为此开战。更不幸在自己长得确实美,胸部也发育得出奇丰满,以至于爱这三十年间任何一个,都冒了极大风险,都咬紧了牙关。
益明最初让她心动,自然有他的魅力。
他的理性和克己就是他最性感的那部分,还有他充足但不溢满的财富。
两人的朋友喜结良缘,婚宴上如焚的红、稠密的金,小山样的碗碟,耳里满盈人语混杂的喧哗声。喝过汤歪着头,银镯子冰凉凉地熨在腮上,眼前一层薄薄的重影,她十分恍惚,很快要失态。一旁益明多骨节的手就那样凭空递来,虚虚遮住酒盏。
他有一副如玉的白齿,呼吸都是薄荷味。
“停了,宋小姐,再有两成你就要醉。”
第三次见面后那晚,他开车送她回市郊十平米的住处,车里,他握住她左手,她手像湿水的白肥皂。她想他的手真适合在月光里握刀。
他说自己在私立牙科医院,比较高薪,现代人牙病多发,最多一天要做六台根管。
说自己是早产,年幼体弱,父母不睦,读研时得了慢性肾病,不过已痊愈,只是激素胖过,没影响到紧要功能,因为毕业结婚那年就有了个女宝宝,肉肉的,很健康。
说和爱人性方面没问题,可总在吵或者冷战,疏于沟通吧,分开了,宝宝判给妈妈。
说因为跟前妻都秘而不宣在律所做过一些财保举措,彼此都没有占到对方什么便宜,但感情掏空,对人性有了一种自我矛盾愈陷愈深的曲解,心非常疲惫。最近眼看苦夏要过去,感觉缓过来了。
不灌过多信息量,说了又没说。其中有多少伪饰与表演成分,不得而知。
她安静听完他如同打了腹稿般滴水不漏的说辞,好像看完一部不算多好的电影。车外远处是灯火璀璨的海堤,近处街心公园草木莽莽,是南方才有的雄壮的凤凰木。泊车在路边,一弧路灯光晕照下来。她没什么文化,呆了许久才有话讲:
“你,有不吃的东西吗?”“花生,我过敏。”
“饭量大不大?”“还好,一般吃够2400卡路里。”
“看不看书?”“专业书,有时候看科幻小说。”
“爱不爱运动?”“不举铁,周三、周五去游泳。”
“你养狗吗?”“我对毛也过敏。”
“我有蛀牙,不补的话,会怎样?“”会蛀空。”
“智齿不拔呢?”“迟早痛死。”
“要不要帮我看看?”
他笑答:“白天吧,晚上我视力差。”
初熟之后短信聊天,偶尔约看电影,看完吃饭,吃完沿着海堤散步,月上中天。她会送他一些手工的糖果和饼干。
动静之间都是按兵不动的观察,他与她若即若离的身段仿若是事先约定好,有时又像在规定情境里演一出戏。
但云缇竟常涌起不安愁绪,心里沉甸甸的,不论如何,男女之间避不谈性,事情陡然就重了许多。有时看手机信箱,一封封依序点看默读,都短短的,也有了百多条。他在这里面里究竟透露了什么讯号,寂寞?愉悦?还是单纯无聊?总归是她更亦步亦趋,除非是他停下回头清楚明白地说他要。
终于在秋天的时候,他打来电话:“云缇,来不来看牙?”
她居然有点担心,担心自己半躺着张大嘴巴的样子会不会很荡。
“觉得痛就举起左手。”
诊室朝西,外面晴空静肃,百叶窗半合。她两手叠于腹上,侧仰脸孔,压低舌位,封紧唾液腺,他居高临下打一盏白色光,消毒、麻醉、检视口腔幽邃处,依次上钨钢针、扩孔钻、镍钛锉,挖空一粒伤痕累累的六龄齿,滋滋弱电的金属音,甘苦的漱口水,带血的黏唾被吸入透明软管,剔除渣滓、结石,树脂补全蛀蚀。
都还好,只在针端挑牙髓时觉得痛,且那兀突的痛径直抵达了脑叶。怕她逃,他下力道嵌住她两肩,又不能有更多动作。角力般二人四目相对,有片刻两难的僵局,她咬唇扮无辜柔弱,明知道他看得穿,但不怕。
距离间不容隙,她看清他眼里犹如上等瓷器裂纹的血丝,以及有沉甸甸的欲。
“痛吗?怪你自己平时不爱惜,忍着。”
那你干嘛还叫我举手?!
她不是很正正经经地活着,喝酒、吸烟、嗜辣、作息颠倒,全是恶习,米糯有时抵着她的腮对抗她的吻:“有味道。”空旷诊室所致的回音令益明的声音零度而迢远,牙病从来不是大问题,只是云缇没想过在牙医面前,自己竟可以显得如此不洁净,尽失把握权。
这次以后,他们才渐渐缠绵难分。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她的不好奇。
云缇有意要去他诊室里做,他当然不同意。“说什么梦话?”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紧捏着安身立命的钥匙。可最后还是同意了:“但不能太大声。”像是鬼使神差。
“以为你要给我划个区间。”
他给门落锁:“不超过60分贝?”
她笑不可抑:“你饶了我吧。”
平心而论益明性能力不算多出色,不粗野也不柔情,角度与频次都有自己的把握,他捧住自己小小一团的屁股,鱼那样在自己下腹水岸拍尾,击溅起腥腥的飞沫,发出单调的“噼啪”声。
只是气味不能够被控制,他低抑的呼吸、低温的肌肤,都带着剔透的微香——以及这个人真的连做//爱时都不讲话,何等的警惕跟自觉?
他有用指替她润滑,事毕就在水槽边仔细洗手,像将操刀手术:“我可不是洁癖哦。”
“没说你是。”云缇费力扣上内衣,乳波越堤朝颈项涌。
——你并不是拿我当细菌,只是对我不信任,你没有对我政审,不了解我的宗族、职业、血型,不清楚我有没有犯罪前科,你甚至不知道我还有个十岁的小孩。所以你不会跟我接吻。
“云缇你知道吗?五脏六腑没有一个科比牙医更看得透。”
诊室不大,顶也很低,他一旁坐下,优雅抬起双手自然风干。
“只要看到你的口腔,你饮食、卫生习惯,你的教育程度,甚至有没有生育,我全部都能知道,不会错。”
“真的假的?”她不是很慌。
“真的,说话未必是真的,口腔不会撒谎,我甚至能知道你有个发炎的胃和肠子。”
这种事愈说愈惊悚,她转移话题:“你,铁线蕨,养得真好。”
他眸光陡然明亮,又趋温柔可亲。
“是啊,我最喜欢这株蕨。 我读书时候就养了它,记得那时候我生病,睡在宿舍里,没力气,从早到晚躺在床上,每天都在吃药,然后变胖,身子沉得像石头一样。它就长得比我还快,在我旁边。”
他凝视那棵亭亭如盖的植株,密集排列的针状长叶像血管网络。
“我当时想,我要是就这么一个人病死,就烂在他旁边好了,我可以做它的养料。”
她猜他前妻应该是个不容许他人看轻的女子,她会不会苦思冥想不得解?自己婚姻无故变质、逐萎逐灭,于是忍不住去嫉妒一株被爱着的盆栽,并因这份妒意,饱尝痛苦。
云缇来前没有抽烟,刷牙刷到干呕。他来抱她,她趁他不备双肩趋近,屏息轻啜他额中、眉心,及鼻与医用口罩的衔接处。他笑笑避过,动作很轻微,并将一盒备好的药塞进手心:“记得吃,下周复诊。”是消炎及避//孕的药。
窗外日光大作,百叶窗隙射进的一缕将他耳朵照得近乎透明。这是只胎授的畸形耳,形如他一颗笔画曲折的,冷静冷漠、自私自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