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天未明,雪初霁,长街上寂寥的扫雪声,沙沙,沙沙,像能把奉冰的车轮也给埋没了。他到得不巧,只有城门都尉亲来迎接,他扶轼而望,长安城的街道仍旧是四平八稳的,从他的眼底绵延到至高的太极宫,又攀上太极宫后那苍白无垠的天宇。
一百零八坊皆如围棋局,过去的他曾是被掷入局中的黑白子,但如今他不是了。
如今他只是一介山泽庶人。
此行他是放松的。外放南方五年余,天宽地广,渐渐令他放下了五年前的旧事,觉得长安亦不过尔尔,功名余事,还不如读些佛经,游山玩水。
城门都尉领他到了下榻的邸舍,是一个单独辟出的幽静院落,最可喜的是有一道流水贯穿所有房间,汩汩涌动在足边,清澈,但堆了些浮冰积雪,还飘着几片残叶。他对自己这待遇有些惊奇,但城门都尉立刻解释说,他所占的只是这院落中的一个房间罢了。
能有地方住就不错。过去在兴宁坊的十王宅住了二十多年,房屋低矮,一檐压着一檐,东家打孩子,西家摇床板,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此处竟还安静些。
房中陈设寡淡,小厮春时放了包袱便开始洒扫,奉冰也来帮忙,春时吹胡子瞪眼道:“您既进了长安城了,可要记得自己的身份!”
奉冰笑笑,便踏步到门外去,不打扰了。春时始终相信他冤屈,八月接到圣旨,说让他趁元会时返京朝觐,一叙兄弟之伦,春时便想当然地认为新皇是要给他家郎主翻案平反了,这一趟来了长安兴许就不用再回牢州去。从那时候起,春时便好像又找回了自己从前的身份——在十王宅中,在天潢贵胄的四皇子李奉冰身边,他曾是最有眼色的使唤下人。为了这一刻,他练习好久了。
奉冰读了一会儿书后回屋补眠,再过不久,院落热闹起来。陆续来了几个地方的朝集使,装贡物的箱奁堆满了中庭。对方也来热情地与他打招呼,他们各来自剑南道、河中府,听说他来自岭南,都有些震惊:“从牢州赶来,脚程这么快?”
奉冰谦和地道:“我们八月接了旨便动身了,不敢有所耽搁。”
河中府使上下打量他两眼,越看越是惊疑,“阁下是……是四……”
“在下庶人李奉冰。”他欠身回答。
剑南道使也终于回过味来,“当真是——!您怎么独自上路,不与牢州的使君一同前来?”
“说来丢脸。”奉冰笑了笑,“我们在途中走散了……想来他若脚程不差,很快也将抵达才是。”
他平素是很少笑的,近三十许的年纪,生就一副温淡的容色,修眉低压,澄净的眼眸里总似含着忧悒的水光。但他一旦笑起来,便仿佛春冰将泮,在枝头的一点残雪都迎风舞散去,暖意融融,仿佛他掏心掏肺要营造出来的一场幻梦。
几位使者都看得呆了。
他们想起来,四皇子李奉冰,在获罪之前曾是个病秧子,终日只索居在十王宅中,不问世事;先帝有子四人,宗室子弟上千,他因患病而早早退出了权力角逐,绝非出众,也不得圣宠。但这样的人竟也会追随故幽恪太子犯下谋逆大罪,真是人不可貌相。
河中府使时常往来京师,心思格外活络些,乃用上了一种新奇的眼光去瞧他:他的肌肤很白,腰肢很细,真像是久病初愈,弱柳扶风,但身量却高,双眸下掠便如是神仙在俯瞰红尘,平白让看他的人自觉矮了一截。
原还想多说几句,圣旨却来了。其他缩在房中的朝集使一时也都出来,乌泱泱跪了一庭院。
地方上的差遣吏多未见过大内的公公,奉冰却认识,曾经是宣徽使手下的一个小徒弟,姓袁,今日却配了宣徽副使的印绶,可见是升官了。袁公公清了清嗓子,念旨,着今日新到的朝集使赴尚书省受敕。
早已入住的朝集使立刻松一口气。今日新到的,只有奉冰和河中、剑南的两位,但奉冰不知自己算不算。袁公公却特意朝他鞠了个躬,“李郎君?”笑眯了眼。
奉冰呆住。
原来他的称呼已经定下来了。李郎君。
“李郎君奉皇命入觐,亦应往礼部受敕。”袁公公团着手笑道,“便随二位道使一同去吧。”
在正北方太极宫的巍峨背景下,尚书省的门墙也自显出背倚天命的威严。门卒看了他们的名刺便放他们进入,却也无人给他们领路,两名使者在高高低低的科房间晕头转向之际,奉冰却准确地走向了礼部尚书所在的正庭。
后头的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忽然想起来了。
四皇子李奉冰的前夫裴耽,正是当今的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五年前的大逆案,纵是远在海表的渔民,也都听闻过其中最令人咋舌的一段故事。秘书省丞裴耽,在大逆案事发前半个月,一纸诉状呈上先帝御前,称要与四皇子和离,割席断义,永不相见。
名为和离,实同休弃。
和离后半个月,太子谋逆东窗事发,四皇子依附太子一党,但念在不曾为非,只是拘押狱中。过年大赦,先帝仁慈,贬四皇子为庶人,留他一条性命,将他流放到极南的牢州去了。
而裴耽经此一案,反而抱紧了新太子的大腿,从此飞黄腾达,离开那鸟不拉屎的秘书省跃入三省,经吏部、工部的试炼而至于礼部尚书,新帝即位,便带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高衔,跻身冢宰之列,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宰相。
坊间对这一对夫妻和离的故事的感慨,大体分为两派:
一派说,夫妻三年,临难苟且,裴耽为了自己的前途性命,竟如此狠心绝情,此人恐怕连心都是黑的!
另一派说,那你还要他如何呢?他一个风光八面的状元郎,娶一个男人为妻已经荒唐可笑,何况这男人不堪大任,根本匹配不上裴郎的才华,却还要去攀附太子,行谋逆之事。早离了早好吧!
两派吵来吵去,最后来劝解的总是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谁也不怪,吃茶吧,吃茶。
——但好在裴耽今日没有亲自来。
奉冰走入中庭,迎接他们的是礼部郎中,例行公事地念了一遍圣人的敕命,大体是宽慰他们远道而来,风尘辛苦,当稍事休整,一应用度如有所缺,自去礼部主客司申领云云,又特地嘱咐他们在京悠游,不可生事,回地方后,也不可妄议。奉冰弓着身子听得仔细,其实眼睛一直望着郎中身后的彩漆斗拱。
那斗拱之下,含进去一座庄严厅堂,供着历代名臣画像,一株腊梅插在画像下的白瓷瓶中。厅堂的两侧,他知道,便是礼部尚书、侍郎日常处理政务之所。不过裴耽带了宰相之衔,平素当往中书省政事堂议事,或许很少会到此处来。
他有些走了神,直到河中府使陈璆来唤他。
“李郎君?李郎君!”
奉冰蓦地收回目光。那一刹那,他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望向陈璆的眼底还有些发红。
陈璆笑得咧开了嘴,“李郎君许久没来长安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长安城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