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郁青从前一直觉得,长大是件令人期待的事。那样他就可以面对大人说“小孩子懂什么”之类的话时理直气壮的反驳回去,可以做许多自己想做但是大人不允许的事……但他后来发现,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至少在润生身上,他没有看到什么长大的快乐。
那个夏夜过去,润生好像心事更重了些。他没把穿走的短裤还给郁青,也从未提起那天的事。就好像那个寒冷的夏夜从不存在。那段时间西楼很少听到钢琴声。郁青担心润生,可是润生比往常更沉默,许多事即便被直白问起,也只会一声不吭。他以前老是喜欢抱着郁青挨挨蹭蹭,没完没了地瞎胡闹,现在也不那样了,好像非要刻意保持一点距离。虽然几个伙伴们仍是每天在一块儿的,可郁青就是觉得,二毛突然离自己远了。
这让他生出了些小小的烦恼。周蕙说小孩子长大了就会这样,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永远亲密无间。人人都有不愿意向他人袒露的心事,但这不代表就不是朋友了。
郁青想了想,觉得周蕙讲得也有道理。不过少年式的怅惘总是有一点的。好像不知不觉间,他的烦恼变得比从前多了许多。
润生对郁青似有若无的疏远一直持续到了期末考试。最后一门英语考试快交卷的时候,他趁老师不注意,从后面往郁青脑袋上扔了个纸团。
郁青回头,看见他在斜后方冲做口型:卷子往边上点儿。
郁青觉得挺奇怪的,因为润生成绩一直蛮好,不太需要像麻杆儿那样考试时搞小动作。而且这个距离,要怎么看得到答案呢。
但他还是向后靠了靠,作出答完卷子的放松姿态,把卷子往边儿上挪了挪。老师瞥了他们一眼,就扭头去看别人了。好学生在这时候反倒成了灯下黑。
他余光瞥见润生,惊奇地发现润生摘掉了眼镜,瞄了一眼他的卷子,开始涂改。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郁青交好卷子,回头看见润生把眼镜戴上了。他不解道:你不是近视么?
润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谁告诉你我是近视?我是远视。
郁青直到出教室还是挺失落的。他认得二毛这么久,今天才知道原来二毛不是近视。他忍不住道:那我以前以为你坐在后面看不清,替你记笔记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润生的耳朵变红了,他嘟囔道:你也没问过我啊。
郁青愣了愣,默默往前走去。他有点委屈,还有种上当受骗的沮丧感。这是很久都没出现过的事了。二毛怎么可以这样呢。
麻杆儿和二胖很快也和他们碰了头,开始烦恼地对起了答案。郁青心不在焉,一句话也不想说——他在生二毛的气。
下楼的时候,几个女孩子快乐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打头的那个梳着短短的马尾辫儿,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学生中间格外俏丽,她冲几个男孩子道:诶,考得怎么样啊?
女孩子叫黄依娜,也是176厂的子弟。她人漂亮,成绩也好,是年级里很多男生想要亲近的对象。
二胖忙不迭道:题好难,你考得怎么样啊?
黄依娜撅嘴道:没问你,我问傅润生呐。傅润生,咱们对对答案吧。
郁青这下更加低落了。他也想和黄依娜说话,可是黄依娜好像每次都看不见他。明明他也没有比二毛成绩差多少。
没想到傅润生毫无兴趣:考都考完了,对答案有什么用?
黄依娜丝毫不生气:对对心里有个底呗。
麻杆儿立刻道:反正你肯定年级前十嘛,担心什么。
黄依娜摇头:那可不一定。傅润生……
郁青闷闷不乐地独自往前走,把其他人丢在了后头。哪想到后头还有烦心事——他去取自行车,发现车胎有点儿泄气了。
郁青试着推了推车,倒是还勉强能骑,可要是骑远了,就不好说了。
期末考完,几个孩子本来说好要去江边吃冰糕。现在自行车这样,郁青突然就不想去了。他想自己以前驮着润生四处跑,是不是润生也在他后头偷着笑他傻呢。
这个念头真是让人难过。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有些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羞愧。二毛其实也没做什么,明明就是这么小的一件事。除了有点儿不讲理,大部分时候二毛对自己总是很好很好的。
他蹲下来按了按车胎,润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车怎么了?
漏气了。郁青决定不再生二毛的气了。我得先把车送到修车铺去。
黄依娜她们说等会儿也要去江边儿。润生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
郁青抬起头,看见润生抱着手臂靠在自行车棚的铁栏杆上,正盯着自己看。
郁青惊喜道:真的?
润生整理了一下衬衫袖口,移开了目光:黄依娜舌头可真够长的。
郁青困惑道:她说什么了啊?
润生故作无所谓:也没什么,你还是别知道得好。
润生以前不想说的事,基本会保持沉默,少有只把话讲半截的情况。郁青这下反倒好奇了,他着急道:黄依娜到底说什么了啊?
润生斟酌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郁青赶忙道:我不生气,你快说。
润生深吸一口气:她说你像个卷毛小狗,天天做贼一样扒在她班级门口。
郁青那颗少年的心顿时十分受伤。他确实有偷偷去黄依娜班级门口探头看过她,可是其他人也会去啊。而且卷毛小狗什么的……长得矮那也没办法,卷发更是天生的。他伤心道:她怎么能这么说呢。
润生立刻道:所以才不想告诉你啊。
郁青低下头,没说话。
润生走过来:别想她了。那种女生就是那样,整天叽叽喳喳嘲笑别人,以为所有人都喜欢她,真是烦死了。
郁青听见润生这样说,感觉心情更糟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她也没说过你什么不好吧,而且她不是一直都和你很熟么。再说黄依娜平时挺好的啊,性格好,成绩好,人又那么漂亮。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下去:我还想和她说话呢,人家都不怎么理我。
润生声音软了下来:那你也不用理她嘛,她又没什么了不起。
郁青的心情又低落下去:哦。我先把车送去打气,你们等我一下。
润生道:他们几个已经走了。
郁青抬起头,疑惑道:不是说好……
润生道:我和他们说你要回家,不去了。
郁青愣了愣:我没有……你干嘛要那么说。
润生耸耸肩:大热天的,一帮人一起去吃个冰糕,那有什么意思。再说你去了,也是要被她们那帮女生嘲笑取乐。咱俩还是去公园划船吧。
郁青这下不知怎么,突然生了气:可我们之前都说好了要去江边啊,而且你干嘛替我做决定?二毛,你这样特别不好。
润生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但还是辩解道:我真的觉得……
我不那么想,二毛,你为什么从来都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呢?要是你自己答应了人家什么事,我跑去和人家说你反悔了,你会怎么想?
润生低下头,双手插进了裤兜:那你和我去划船么?
郁青冲口而出:不去,你自己去吧!说完跨上自行车,一溜烟儿骑跑了。
坑哧吭哧地骑远,他扭头看去,发现润生仍然一动不动地靠在自行车棚的铁栏杆上。
郁青天性快乐,不太容易和人生气,更何况是和润生。以前他们偶尔也闹别扭,总是很快就和好了。其实以二毛的怪脾气,也就只有二胖那样不计较和润生这样快乐的人容易和他相处。麻杆儿与润生就不那么亲密。
但今天好像莫名其妙生了很大的气,这让郁青感到伤心。
车骑到一半,终于彻底漏气了。郁青推着车往学校边的修车铺走,看见二胖他们正围在公交车站牌下说笑——公交车还没来。
郁青赶紧走过去。二胖看见他,疑惑道:你不是和润生回家了么?
郁青不想说润生的不是,只能把这个话题含混过去,说自己的车漏气了。好在二胖也没多问,只催他快把自行车送去修,公交要来了。
郁青走出车铺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校门那里空空荡荡的,没有润生的影子。郁青心里也空空的,开始感到有些后悔。他和二毛生什么气呢?二毛在家里要做徐晶晶的出气筒,现在傅工也不管他。他过得已经很不容易了。就算做事奇怪一点,脾气糟糕一点,那也并不全是他的过错。何况二毛本意也不坏,是为了自己好。
公交车远远地开了过来,几个孩子开始凑零钱买票。郁青把钱给了二胖,又犹豫起来:那个,要么你们先走吧。
二胖不解道:又怎么了?你到底去不去呀?
郁青转身向学校跑去:去!你们先走,咱们冷饮厅碰头!
他一路顶着太阳向学校的自行车棚跑去,校园这会儿已经很空了。郁青心中忐忑,不知道二毛还在不在那里……也许顺着另一个大门走了呢?
可是当他回到自行车棚,却发现润生正一动不动地坐在自行车棚的石灰地上。他靠着铁栏杆,抱着膝盖,一只手正用石头在地上划来划去。
郁青已经不生气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吓吓二毛。
一阵风吹过,润生仿佛察觉到什么,猛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两个人同时被对方抓包,不约而同地僵住了。
润生跳起来,开始拼命用脚擦地上的痕迹。郁青好奇道:你在干什么?
润生的脸红了:没什么。你怎么回来了?
郁青从他肩膀上伸头:你写了啥?
没啥!润生推他。
两个人抵在一起,胡乱扭住对方。郁青磨他:给我看看……你是不是在骂我?他把手伸到润生腰侧,咯吱了几下。润生手上的力气松了。郁青趁机探出头,发现地上没来得及擦去的,是并排的“讨厌,豆豆,喜欢”六个字。
这样一走神,就没躲开润生推人的手。郁青没反应过来,哎呦一声向后跌去,润生又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后头有个石桩子,要是脑袋真磕上去,就要命了。
润生抱怨道:你怎么一碰就倒?
郁青有点儿后怕:还不是你推我?
润生气焰顿时一灭,低下了头:谁叫你非要看。他走过去,用脚把地上的字狠狠擦掉了。
郁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你怎么不回家啊。
润生闷闷地不讲话。
郁青想了想:你跟我道个歉,然后咱们一起去吃冰糕吧。
润生抬起头,不情愿道:凭什么啊!
郁青认真道:我今天挺生你气的。你是远视,以前都不告诉我,还骗我替你记笔记。还有,你不该替我跟二胖他们说我不去江边了。就这两件事,你道歉了,我就原谅你。
润生恼怒道:远视的事你不知道,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从来不关心我。再说你干嘛一听黄依娜过去,就非要也跟着去?以前我们两个自己出去玩儿,不是也很好么?
郁青叹气:二毛,你要是老这样不讲理,将来会没朋友的。
润生气焰顿时一灭:什么跟什么啊。他口气软了下去:好嘛,是我不好。
那你保证下次不会这样了。郁青立刻道。
润生深吸一口气:行。
郁青伸出小手指:那来拉钩。
润生闷闷不乐:你幼稚不幼稚,咱们都多大了?话虽然这样说,还是伸出了手指:这样总行了吧。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傅润生再骗人是小狗。
润生沉默地看着他们拉在一起的手指,过了一会儿才嘟囔道:人又不能真变成狗。
郁青困惑道:什么?
没什么。润生松开手:走吧,不是要去吃冰糕么。
润生总说冰糕没什么好吃的,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家条件好,所以不拿这个当稀罕罢了。江边的这家冷饮厅当年是全市的头一家,打从开门营业起生意就很好。那时候大部分人夏天吃冷饮,便宜的就买五分钱一根儿的冰棍儿,好些的也不过就是一毛二一根儿的雪糕。冷饮厅卖的冰点,冰糕,冰砖,确实可以算高档货了。
大概是想表示歉意又或者是友好,润生那天过去后请大家吃了冰点。有东西吃总是很开心的,也让这群男生女生关系更近了些。
郁青如愿以偿和黄依娜说上了话,也和她身边的女孩儿们都熟悉了起来。在学校的时候,就算是再爽朗大方的学生,和异性相处时也多少会有些拘谨。可是出来就不一样了。
二胖很人来疯地用冰糕纸杯和玻璃球给女孩子们变魔术。其实那魔术很傻,二胖手法也不好,郁青他们不知看过多少回,早就没兴趣了。可是女生们都很惊奇,二胖收获了很多夸奖,整个人一直在傻笑。
润生一直没怎么说话,倒是也没闹脾气之类的。大概是认识到了自己错误,他对黄依娜分外友善一些。这让郁青悄悄松了口气。
在江边吃过一次冷饮,后来考试成绩出来,这群半大孩子又聚起来玩儿了一次,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开心。
男孩子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谈论的话题也从不着边际,转向了这些女孩子。
大家对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看法。二胖最开始觉得黄依娜很好,后来又觉得她身边那个叫唐丽的女孩也挺不错——因为唐丽很会讲笑话,总能把所有人逗得哈哈大笑。麻杆儿觉得唐丽蒜头鼻子,脸上还有雀斑,是个丑女;黄依娜太过傲慢,从不正眼看人;戴眼镜的林巧柔老是不说话,像个呆子;倒是那个金玉婷,虽然长得没有黄依娜好看,可也不赖,最重要的是举止温柔,对男生们有求必应。
郁青不太喜欢金玉婷,因为她和自己偷偷说过黄依娜的坏话,这让郁青觉得不舒服。不过其他人都很好,林巧柔虽然有些内向,可是待人细心;唐丽更是个有趣的人。当然最可爱的还是黄依娜,她站在哪里,哪里就像开着一朵太阳花。
只有润生对女生们表现得毫无兴趣。虽然大家在一块儿时,女孩子们都喜欢和他说话。
二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些怪话,老气横秋道:唉,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啊。
郁青好奇道:什么意思啊?
二胖语重心长道:你不知道么?唐丽和我说,女生在一块儿,都爱看二毛。二毛特别有当小白脸的潜质。
小白脸是什么意思,郁青还是知道的。他板起脸来:二毛是长得很白啊。
麻杆儿没精打采道:我看那四个女生好像都喜欢二毛。唉,浪费资源。
润生冷淡道:跟你说了多少回,别叫我二毛。再说她们喜欢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你是没关系,和豆豆有关系吧。二胖很理智道:豆豆,你说,你是不是喜欢黄依娜?我看你偷偷去买发夹了,是不是想送人家东西?她快过生日了吧?
郁青的脸红了:别瞎说,那是给我姐买的……
润生本来懒懒地靠在树上,听了这话,身子直了起来:你给黄依娜买东西了?
郁青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把薄薄的嘴唇抿得那么紧。他诚实道:没有呢。
那就是打算买了?麻杆儿凑了过来,语气酸溜溜的:你不会是想和人家耍朋友吧?
郁青脸涨红了:都说了没有那回事,你们可别瞎说,让人传出去,对她多不好。我连她生日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发夹是给我姐买的,她要过生日了。
说起郁芬,二胖不自在起来:你姐什么时候回来啊,不是都放暑假了么?
郁青摇头:大学暑假和咱们不一样。
二胖凑过来,有点儿贱兮兮又有点儿讨好道:那她现在有对象了么?
郁青立刻道:不许你打我姐的主意!
二胖赶紧否认:我可没那个意思啊,你别瞎想。你姐就一母老虎,我家老虎已经够多了……话没说完,就被郁青举起小拳头威胁了。
麻杆儿幽幽道:黄依娜其实长得比郁芬姐差远了。
几个少年心思各异,一时无话,只有夏风幽幽穿过老丁香树的枝叶,轻轻作响。
二胖不知道哪根筋短路了,感叹了一声:但最漂亮的其实是润生妈吧,好像根本就不会老一样。我妈老说周姨也好看,可是周姨从来都不打扮。
郁青有些怅然:我妈忙嘛。
润生默不作声在郁青身边坐下,把郁青手里的钢笔拿了过来,开始写作业。
二胖想起了什么,试探着对润生道:诶,有个事儿。我爸说现在上面又要严打了。
润生淡漠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不用拐弯抹角的。
二胖似乎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开口:就……有人因为作风的事儿,被抓起来了……你爸妈到底离没离婚呢?
高建平前阵子老来润生家,院子里的人嘴上不说,其实都看在眼里。
润生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口气:谁管他们,爱离不离。我妈出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话题就此中止。二胖颇沧桑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郁青的暑假过得和往年大同小异。周蕙送他去自己姐姐那里住了小半个月。消夏不过是顺路,捎东西才是要紧事。城里有的许多东西,那边买不到;那边的东西,城里也买不到。郁青大包小裹地带着周蕙积攒下来的各种凭票供应的日用品过去,再背着土豆粉条,黑木耳和黑加仑果酱回来。黑加仑是郁青和表姐花了好几天时间去山上摘的。果酱做好,郁青也该回家了。
许多后来在超市里能随手买到的东西,那时候对普通人家来说都是珍贵又稀罕的。黑加仑果酱又香又甜,颗粒状的小浆果在嘴里咬开,那种特殊的香味能在口中停留很久。抹一点点在馒头或者烙饼上,哪怕不就菜也是一顿饭了。
背回来的几十瓶果酱,不全是郁青自己家里吃。这里送一点,那里送一点,都是人情。除了要分给小伙伴的,郁青今年还悄悄多留了一瓶。
黄依娜的妈妈在百货大楼卖布料,她暑假时中午会去给妈妈送饭。郁青早就想好,等从姨妈那里回来,要送一瓶果酱给她。
他从奶奶的布包里拿了块花布,把小小的果酱瓶端端正正包起来,还在里面塞了张祝福的字条。后来想想不太好意思,又把字条拿掉了。
郁青正在屋子里仔细研究果酱瓶的包法,门被敲响了。他跑过去开门,润生转着钥匙扣站在门外:去江边骑车,走不走?
郁青诧异道:你今天不用上钢琴课了么?
润生有些不开心地看着他:比赛比完了啊,之前不是和你说了么。而且你都没来看。
郁青歉意道:那会儿我在姨妈家嘛。我知道你比赛结束了,但不是每周还要上钢琴课么。
润生神色黯然了些:要换老师,最近不去了。
郁青不解道:为什么啊?以前的老师不是好好的么?
润生啧了一声:我妈说了算,我怎么知道。你去不去骑车?
郁青点头道:去,但我要先去送个东西。他突然害羞起来:别告诉二胖他们。你先进来。
润生警觉道:送什么东西?给黄依娜么?
郁青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猜到了:啊,你怎么知道。
润生没吭声,他换了鞋,径自走进郁青的房间,发现了桌子上小小的果酱瓶,拿起来看了看:就这个?好吃么?
二毛的脸色很平静,但郁青觉得他是在不高兴的。润生有双老是似笑似嗔的眼睛,加上和徐晶晶相似的薄唇天生上翘,让人不容易分辨出他的喜怒来。但郁青认得他这么多年,对他的情绪多少能有个大致的判断。
润生不怎么喜欢黄依娜,这个郁青是知道的,但他却不会因为这事对二毛有什么意见:嗯,很好吃的,我给大家都留了,你也有。
润生放下了果酱:我不爱吃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郁青有点儿失望:但是这个真的挺好吃的,很香。我和表姐去山上摘的,花了好几天呢。
润生挑剔地看着:那行吧。你给我包起来,就拿这个包,这份归我了。
郁青困惑地看着那块过于鲜艳的碎花布,突然福至心灵:你为什么想要和黄依娜一样的?
润生不太自在地转开了目光:谁要和她一样的了。他闷声道:见色忘友。
郁青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解释道:本来就是大家都有的呀,我正打算今天给你们一人一瓶送过去呢。
润生尖锐道:那别的女生也有么?
郁青愣了愣,脸红了:没有。没有那么多给大家都分到。
润生轻哼一声:那你现在要去给她送么?要我陪你么?
郁青这下开心起来。润生虽然不喜欢黄依娜,但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真的么?那太好了,你等一下,我梳梳头。
作为一个发量惊人,头发又卷到不能更卷的羊毛卷儿,郁青每次梳头花的时间都快要赶上他姐编辫子了——因为他的头发虽然看起来很短,拉直了却是长长一根,又长得过于自由奔放,想让自己看上去整整齐齐,是要花点时间的。
郁青在镜子前认真又小心地梳头,结果后脑勺还是有一块儿怎么都梳不开。润生本来在镜子后头抱着手臂盯着他看,见他半天都弄不好,走了过来:我有办法。
郁青老实道:你肯定也梳不开。
润生皱着眉揪了揪那块缠在一起的发球,突然从笔筒里抽出剪刀:用这个。
还没等郁青说话,他就伸手把那团头发咔嚓一声剪下来了:好了,这不就能梳开了么。
郁青惊呆了。他伸手去摸,发现那里少了好大一块头发,想扭头看看自己脑袋后头,又看不到。于是沮丧道:你把我剪秃了!
润生理所当然道:但你现在头发可以梳开了啊。
郁青气鼓鼓道:可是我秃了啊!他拼命把旁边的头发往那块梳,弄了半天,才觉得稍微好了点儿。
抬头一看时间,他赶忙放下梳子:快走快走,要来不及了!
他匆匆又翻出了一块方布,拿了瓶果酱包起来,拽着润生出了门。
下楼的时候,他听见了润生叹气的声音。
两个男孩子在百货大楼附近的街角探头探脑。黄依娜很快提着小饭兜出现了。郁青看见她,不知道为什么又不好意思起来,迟迟不敢走过去。
润生没好气道:你到底去不去。
郁青只好慢吞吞地从街角走出去,叫住了黄依娜。
黄依娜看见郁青很高兴,收礼物也大大方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样子。两个人小小地聊了一会儿,她笑盈盈道:我要去给我妈送饭了。
郁青红着脸,说,那你快去,我不耽误你了。说完掉头就跑。
跑了没两步,忽然被叫住了:诶,你脑袋后面怎么秃了一块儿?
郁青伸手摸了摸,感觉丢脸极了。
黄依娜捂嘴偷笑:是不小心剪坏了吧?要么,你干脆把头发剃了吧,不然再接着长,那里也还是少一块呀。
郁青说谢谢你,我回去就剪,说完转身跑了。
直到跑了很远,他才抚着胸口停了下来。抬头一看,润生却带着自行车不见了。
郁青找了一大圈儿,才在小巷子里找到了润生。他靠在墙上,正皱着眉头啜果酱吃。一瓶果酱,已经被他吃下去了一块儿。
郁青吓了一跳:不能这么吃!会齁死的!
润生没好气道:你管我怎么吃。
郁青只好说:你是早上没吃饭么?我给你去买张饼就着吃吧。
润生不说话,把果酱瓶子拧紧了。他看上去很委屈,让郁青想到了那天和润生在车棚下吵架的自己。
你是担心我喜欢黄依娜以后就不理你了么?郁青似有所悟:肯定不会啊。你是我哥们儿嘛。
润生低声道:谁知道,你以后肯定是要追在女生屁股后面跑的,那时候还哪有心思理我呢。
郁青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她是她,你是你啊。这是两回事。而且将来你也会有喜欢的女生啊。
我才不像你那么没出息。润生目光低垂:黄依娜根本就不喜欢你,她老在背后笑话你。
郁青想到黄依娜快乐的笑容,摇头道:我觉得你可能搞错了。她大概没什么恶意,只是像唐丽那样喜欢开玩笑而已。
润生阴沉道:反正女生都很讨厌,也就你那么傻,还上赶着去讨好人家。
郁青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二毛,你是不是因为你妈妈,才不喜欢她们啊。
润生愣了愣,随即否认道:和她有什么关系。
郁青叹了口气:徐阿姨是徐阿姨,别人是别人啊。
润生不说话了。
郁青小声道:而且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头发剪环的?
润生立刻道:你那头发根本梳不开,只能剪掉。
郁青这回没有生气。他只是看着润生,正色道:二毛啊。
润生警惕道:你想说什么?
郁青认真道:我只是想送黄依娜一瓶果酱,如果她想要第二瓶,我不能给她,因为我家没有那么多。但如果你想再要一瓶,我会把我自己那瓶省下给你的。
润生沉默了片刻,脸上的阴霾终于慢慢散去了:谁稀罕,甜死了。他咳嗽了几声,理所当然地拿过郁青自行车上挂着的水壶,喝了起来。
二毛不生气了,郁青终于又想起了自己的头发,他哭丧着脸:你剪我头发也剪得太狠了,不行,你赔我头发。
润生脸红了:赔个鬼,剪都剪了。夏天这么热……要么我们都去理个寸头吧。他伸手来揉郁青的脑袋,郁青撅着嘴不讲话。
润生磨磨蹭蹭地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行了,别生气了,这个给你。
郁青接过来,发现盒子里是个精致的镀金小奖章,上面有“钢琴大赛留念”的字样。
他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什么:这是你比赛的纪念品吧,这么重要的东西,该自己留着啊。
润生一脸无所谓:比赛多了,明年去参加还会有的。给你玩儿吧。说完,他跨上了自行车:快走啦,再磨蹭一会儿都下午了。
郁青把小盒子仔细揣进衬衫前的口袋里: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