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田思鹊没有碰手机。
他的头脑还不是很清醒,不想耽误太多课,而睡觉是最有利于身体恢复的,他现在只想睡觉。
伊书鲤走时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不知过了多久,田思鹊在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试探着往自己嘴里塞东西,以为是医生喂药,便配合着张开嘴。
直到被塞了满嘴,抵住上颚,他才后知后觉这片“药”的形状像块板砖,还带了点醇厚的苦味。他尝试着用牙磨了磨,甜味缓缓溢出,和苦味交织在一起,这才让他确认是一块巧克力。
他的牙微微用力,咬断巧克力后慢条斯理地咀嚼,然后吞咽,一点点地接受投喂。巧克力的末端被人掌心的体温烘得接近融化,吃完最后一点,迷迷糊糊间他恋恋不舍地伸舌头舔了下那人的手指。
巧克力的醇香萦绕在舌尖,片刻之后,他才回味起方才触到的那一点温热的柔软。他睁开眼,看到正坐在床边起牛奶瓶盖的伊书鲤,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猛地一个翻身,背过了身去。
他的这一举动,就像在睡梦中被人动了手脚,醒来后发现自己不干净了,又羞又恼。
伊书鲤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现在的田思鹊不仅没有半点气势,眼神呆呆的还有点可爱,他忍不住掏出了手机,悄悄地拍了张照片。
“醒了自己拿着喝牛奶呗,”伊书鲤把玻璃瓶递到他嘴边,“刚从牛肚子里出来的,可新鲜了,我专程从食堂三楼买的。”
田思鹊皱了皱眉,抬手想把他推远,手背软绵绵地碰到伊书鲤的胳膊,伊书鲤的手只是微微晃了一下,几滴牛奶洒在了他的脸上。
伊书鲤迅速缩回手去,拿餐巾纸帮他擦了擦脸。
他下手有些重,田思鹊的鼻子都快被他揉皱了。
“别烦我。”耐心等他擦完,田思鹊又下了一次逐客令。
他又翻了次身,从床头的小书架上取了份英语报纸,摊开遮住自己的脸,以示自己禁止打扰,无需投喂的态度。
床边的人再次没了声响。田思鹊以为他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放松了神经,没过多久,便真的睡了过去。
浅眠往往伴随着多梦。
田思鹊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人用力挤压的海绵,抽痛得紧,他无力地躺在床上,想睡又痛得睡不着,他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苍白的天花板在睡魔同头痛拉扯他的这段时间内发了霉,灰色的,鼓起来的墙皮还有大片的蜘蛛网看着无比亲切,他愣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家里。
他吃力地坐起身,矮小的房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满头青丝夹着白发、身形佝偻的女人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她脸上的皱纹很深,像一片浅色的树皮。
唐晓窦在老人里还算年轻,才六十多岁,只是艰苦的生活过早地消磨了她的青春,让她看起来比实际要老一些。
年轻时太辛苦,老来又很孤独,忍受人生的种种不幸似乎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她有些痴呆,总是哆嗦着嘴唇低声念叨着些什么,有时忘了要做饭吃饭,有时又半夜爬起来熬粥。
她不好看,又矮又臃肿,像个胖葫芦,撑破了衣裳的纽扣;牙齿发黄发黑,形状诡异,还掉了两颗;眸色很浅,又很浑浊,像是蒙了一层白色的雾。
她还浑身散发着异味,让刚从城里回来西装革履的大人们避之不及。
但田思鹊还是能看出她年轻时应该是顶好看的,她天生微笑唇,眼睛的轮廓也很温柔,阳光透过窗洒进满是灰尘的房子,落在她身上,都像仙女散发出来的圣光。
“糖豆奶奶。”
田思鹊看着她过来,老人的步伐有些虚,可每一步都结结实实地踩在了他的心上,让他没来由地感到难过。唐晓窦挪开凳子,在床边坐下,田思鹊抬起手来,不知何时他的手心里出现了一把木梳。
“簪子,要掉了,我帮你梳头。”
唐晓窦闻言便转身背对着他,让他帮自己梳头。
田思鹊摘掉了她的发簪,又扯掉了她的头绳,唐晓窦的头发便披散开来。她的头发不多,梳子落下去,像穿过空气,但田思鹊还是熟练地帮她挽起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卷,插上了簪子。
唐晓窦的发簪是木制的,红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顶上的白花蕊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点点红痕。
听邻里说,这把簪子,糖豆奶奶戴了四十多年了,是她相好的送她的定情信物。
田思鹊想,糖豆奶奶的相好,应该就是她嘴里经常念叨着的那位田老七,也是他素未谋面的爷爷。
“奶奶,头发,梳好了。”
田思鹊垂下手,唐晓窦拿起了一面铜镜,像将要幽会情人的少女般,照着镜子笑起来,将鬓边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到耳后。
“糖小豆,真漂亮,”唐晓窦低声念叨着,偏脸瞧了瞧自己的簪花,“田老七呀田老七,再不来娶我,糖小豆就要和别人好啦。”
话说着,唐晓窦起身向屋外走去。
她的头发花白依旧,但背挺直了,步伐很稳健,便没再拿拐杖。
田思鹊怔怔地看着她走,才想起自己生了病,想要奶奶留下来照顾。
于是他掀开被子下了床,光着脚追了出去。
然而从床到门的距离好像被拉长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唐晓窦的背影消失在门框后,自己却怎么都追不上,他的头很沉,手脚使不上力气,便不顾形象,连滚带爬地出了门槛。
在充盈着阳光的院子里,他发现自己变小了,被用一根粗绳拴在水泥柱上,任他抠着地面向前爬,满是泥土的指甲都渗出了血,也挣不开束缚,一对面容模糊的青年男女走到他面前,遮住了唐晓窦离去的背影。
“小朋友,你的家长呢?”女人半蹲下身子问他。
“家里没有别的大人了吗,那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男人摸了摸他的头。
他们仿佛没看到拴着他的绳子,或者看到了,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田思鹊流着眼泪,央求他们帮自己解开绳子,让他去追他的奶奶,但话一出口便零碎得不成句子,那对男女又和他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但男人把他抱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像安慰一条哭泣的小狗。
“没事了,叔叔带你去个好地方,那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小伙伴,好不好?”
不好。
田思鹊死死地抓住了捆在他腰上的粗绳,原本的阻碍变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他不要离开,这里是他的家,他要等奶奶回来。
“你看他都饿得这么瘦了,我们快带他走吧…”
“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胜在长得漂亮,看着也不像有大病的样子,应该很快就能领养出去…”
他听那对男女议论着自己,奋力挣扎着,终于他长出了一双翅膀,越过男人的肩头逃了出去。
他还不适应自己的翅膀,像刚从酒缸子里出来般,跌跌撞撞地飞着。
家里那对玄凤追了上来,两只金黄的小鸟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最终合力将他托举了起来,带着他继续飞,飞过无数低矮的房屋,飞过麦田,落在河边。
唐晓窦就站在那里,正笑盈盈地和一个年轻男人说话。
他努力撑着身子爬到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
唐晓窦变年轻了,她的皮肤又光滑又软,透出令人舒适的温度。田思鹊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他唯一的家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忍不住用拇指肚轻轻磨蹭着她的掌心。
那个和唐晓窦讲话的年轻男人注意到了他,笑着问:“糖小豆,这是谁家的崽噻。”
“是咱家的崽呀。”唐晓窦的声音带了几分少女的娇羞。
“他叫森莫名噻?”
“田思榷。算命的说这崽崽命格易被骗,五行又缺木,名里要带个‘榷’字,我又心心念念着田老七你,就叫他田思榷。”
田思鹊侧耳听着他们聊天,一晃神,牵着他的手变成了陌生人的手,面前一个城里打扮的中年人正在侧身而坐,认真地填写一份协议书。
“你叫什么名字?”
“田思榷。”
“喔,田地的田——名又是哪两个字?”
田思鹊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写。
他也忘了唐晓窦是怎么向田老七介绍自己的名字的,只记得她赐予他的名字,包含了她对两个男人的感情,前一个字是给田老七的,后一个字是给自己的。
“思,是想念的,那个思,榷,是喜欢的,那个榷。”
“喜欢的那个鹊?哦,是喜鹊的鹊吧。”
田思鹊点头,他知道每个汉字都能组好多个词语,对方说喜欢的那个“榷”是喜鹊的鹊,那就是对的。
眼前的景象又变了,他牵着唐晓窦的手,往家的方向走。
“糖豆奶奶,”田思鹊攥紧了失而复得的熟悉的温热,“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唐晓窦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如此的寡言,只有在她以为自己看到了田老七时,话才会多一些。
在家的时候,那两只鸣声清脆的玄凤,是唯一肯和他说话的活物。
而唐晓窦之所以会养它们,是因为田老七喜欢。
田思鹊和唐晓窦并肩走着,走着走着,他便泪眼婆娑,失声痛哭了起来。
没有人爱他。
他的父母不爱他,丢下他走了;唐晓窦也不爱他,因为她有田老七。
他被领养后,养母讨厌他,说他带着一身晦气。
他不知道被爱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知道曾经唐晓窦塞给了他一把裹了糖的花生豆,他只尝了一颗,余下的被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可还是在跨过台阶时弄撒了,之后他还想再尝尝糖豆的滋味,可唐晓窦一直窝在沙发里,盯着电视发呆,没再理会过他;只知道曾经养父送给他一只竹蜻蜓,被他不小心飞到了养母的身上,被她丢出了窗外,然后就再也没找到过…
失去糖豆和竹蜻蜓的时候,他都像心里被剜去了一块,他没有哭,但是眼泪哗啦啦的,全都无声地流进了肚子里。
田思鹊带着一身冷汗惊醒,他的身体感觉轻快了不少,但眼睛又涩又疼,脸上黏糊糊的。他知道自己哭了,觉得有些尴尬,所幸脸上的报纸还在,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眼泪。
一片黑暗中,他听到有人在说话。
意识被拉回现实,田思鹊明显感觉自己手心里捏着什么,但他不敢动,生怕暴露自己醒了的事实。
田辉和李谦之一人占了一个椅子,头凑一块组队刷阴阳师御魂副本。
伊书鲤的一只手被田思鹊捏着,想走开也走不掉,又没有椅子坐,只能坐在床边上,静静地看着他们俩。
“哇,我掉蓝票了哎。”
“我也掉了,刚好今天又囤够一千勾玉了,来抽一波?”
“走走走,单开出奇迹,今天我必出阿离!”
“嘶,又是十连R,不敢动不敢动了。”
“我来帮你抽吧。”伊书鲤说。
“唉你别乱动我手机,阿离在梦里和我约好了今生今世只有我能碰她的小手,你别把我老婆给吓跑了…靠靠靠,老婆!!!呜呜呜老婆我等你好久了,你终于来了!!!”
“小伊手气这么好吗,来,帮我抽个SP玉藻前呗?”
“你俩小声点行吗,”伊书鲤的声音透出一丝无奈,“沾了人家的光逃了晚自习,还不让人好好休息了?田思鹊还在睡觉呢。”
“没事,你看他脸上还盖着报纸呢。感冒发烧哪有那么容易被吵醒的,你们信我,我小时候隔三差五因为扁桃体炎发烧,每次都睡得跟猪一样。”
“不信你们看,他绝对睡得比睡美人都要死。”
话说着,田辉掀起了盖在田思鹊脸上的英语报纸。
田思鹊没来得及闭眼,猝不及防地被灯光刺到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然后怔怔地和田辉对视。
“……”
田辉手里的报纸像雪花一样飘落在地上。
“哥…你是我亲哥,”田辉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抓起了田思鹊卷起的被角,替他把肩膀都捂严实,“俗话说得好,同姓同根,看在咱俩都姓田,一千年前是一家的份上…卧槽你眼睛怎么红了,烧得这么厉害吗?”
田思鹊垂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发现他正紧捏着伊书鲤的手后连忙松开,然后哑声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