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唐清姀又想辞职了。
这个念头从她工作一周后开始,持续到了现在。
五年里两次小小的升调,对她而言,只不过是换了对面不同的玻璃窗户。明天和今天没什么差别,明年和今年也大同小异。唐清姀觉得她在转圈圈,每年都是同样的圈。完全不能说累,比起大多数人来说,有周末——就已经是稳定又安闲得令人忿忿的工作状态了。
亦步亦趋。升学也好,工作也好,甚至是谈恋爱,零零总总都像是例行公差一般,看起来稳步行进着,好像经历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被人潮推着朝前摆荡,运气和智商,外加算是做了一些争取和努力,结果尽如人意,可到底也没什么野心。
总结来说,还是迷茫,总觉得少了什么。工作可以做得滴水不漏,待人接物也可以周全应对,父母健朗,朋友无间,自己偶尔的疲态、孤独,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一切都那么平顺,一切都可以被安排,一切都在规则之内,照着转就是了。
那规则之外是什么?
她想不出来。
是少年人横冲直撞的无畏?还是成年人背着负担的冲动?她甚至想象不出来自己究竟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在状似一直可以预测的未来里,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被盼望着所谓期然而至,唐清姀也想不出来。
所以说,辞职什么的,就是一个口号,一面招摇在心里的旗帜,偶尔需要立起来,呐喊一下,壮壮声色,以此来活跃气氛。
检查会议,一开开了快一个月,会议室的空调生生把唐清姀的小感冒吹成了支气管炎。于是之后的几天,会议室里总是回响着这个平日在单位永远和颜悦色、不急不恼的完美贤人咳出剖心刿肺的嘶竭声。
唐清姀掩着口,腰肩都咳到了桌下,泪水狂飙。胸腔疼得像被来回撕扯,咳得也憋不住。阵阵天昏地暗里,明明已经咳出耳鸣了,却还是感觉能听到背后音箱里传出来的翁闷发言声。唐清姀佝着头,手腕搭回桌上,两眼发白望着地面,喘着大气口齿不清地呜囔了句:“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忙个什么。”
会议室里安安静静,全都在等着她咳完咳了咳个痛快。
唐清姀撑起身子,就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当下一怔,又端庄坐好,抻了抻衣服,勾起微笑:“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喘个什么。”
领导说:“去住个院吧。”
于是唐清姀理直气壮地旷了几天工,并且等病才好些,干脆把年假一块儿请了,跑到离她的城市有三个小时车程的小镇上来。其实无所谓去哪里,只是本来也没几天的假,随手打开手机地图,一眼看见这个名字,就开车过来了。
宣和古镇。
这个名字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唐清姀的视线里,当你周遭全是古镇时,你也就不会优选一个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到的地方。可是她这回还是只身来了,理由只是:想开车。
车里新换了音响,平稳冷峻,听来与车主格格不入。车主倒是一脸的优游自在,中途再歇上一会儿,三个半小时才到了宣和。
要说和别的水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就是更偏远一些,游客相对来说少一些——这是唐清姀对它的第一印象。
当然,印象中的石板街巷、小桥枕水,江南水乡自生的韵味是一点儿没少。
青石弄里,高墙窄巷,幽长的上空流云游过,浪漫得纤仄又深远;掉漆的木门,剥落的墙面,还有泛白的楹联,被风挑起一角,就无一不在扑扑索索絮着旧事;一篙片帆轻,萦洄流碧玉,船工撑出的满河涟漪,来回交织;经过青灰的埠头,穿过百态石桥,两岸水阁人家、错落别致的白墙黛瓦,就如画卷一般展开在游人眼前。
矜重雅静,惬意悠闲,又有一点儿……孤独,唐清姀说不清楚这孤独是哪里来的,但确定不是因为只身一人的关系。事实上,她极其享受这个孤密的思维空间。只是这里的孤独,对她来说大概是太重了。
比如菜场背后的那个老戏台,上演过多少成王败寇的辉煌跌宕,又泣诉过多少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曾经台上千姿袖舞,台下百般热闹,如今也只剩檐下雀鸟做巢,木柱边上杂草丛生……灰尘尽铺的台上,半个脚印都没人留。要是再发散一些,给它在脑内挂起幕布,笛弦傍声,莺燕在耳……睁开眼时,莫大的苍凉和荡空感就席卷而来,呼吸都不自觉顿下几秒。
所以唐清姀更愿意看着清早的烟火气和水烟气融在一起,浸浸绵绵漫在古镇上空,又缓缓不觉地升到无人得见处。梦里梦外,岂止三春。
宣和镇巷多,水多,桥也多,窄处通宽,蜿蜒幽漫。逢水搭桥,触目皆是,波光桥影,相映成趣。唐清姀逛了几天也没能自主记住回客栈的路,最后还是关了地图,只随意在镇里走着。
好在把主街的方位大体记下了。主街上商铺粉饰,挂灯溢彩,游客也多一些,当地的特产、手工艺品都汇积在这里。店主大多也是散漫,略微花掉点心思,将门店点缀一番,便撒手再懒得管,成日里三三两两围坐在街边晒太阳,或者干脆把店门一开,看店的人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剩下游客拿着手里的货品,走也不是,等也不是。反观小吃店才热闹些,糕点、腊肠、酥油豆腐……伙计忙前忙后,客人从店里出来,都能带出身后一溜的食香。
与主街平行的另一条街,叫望信路,游人也不算太少。而且唐清姀意外地发现,只要沿着望信路一直走,顺延曲折几个弯,就能走到镇外的停车场。她怕自己迷路,索性就在这条街上的客栈里住了下来。
客房开窗就能看见连街南北的一座拱桥,名曰“望信”。桥下竖的石板,惯常刻着建桥的事宜、资助者名姓。上书在旧时,桥旁是外来客船集中之所,旅人常在此盼望家信,故而得名。望信桥的资助者栏下,也只简单刻了几个字:旅人百余。
桥身接水处爬满了青苔水藻,桥洞高宽,可往来行船,算是小小的一景。桥上有时会有游客拍照,唐清姀便也不大开窗,午后就坐在窗下看书,到了晚上游人渐少,空气微凉,才信步出门。
或者,就是现在,晨雾还重,小镇还没睡醒,唐清姀坐在望信桥边的石条凳上,看着自己那间客房的窗户发呆。
石条是新修的,和石桌一起,和旁边翻新的茶楼一起。桥下水草曼舞,树间燕雀啁啾,摇橹船随波漾出水声,难得的安宁惬意。两片秋叶打着旋落下来,婉约得很。
阳光散漫地照过来,街上陆陆续续有了声响。商铺板门挨户卸下;路边市集开了张,菜叶上的水珠汇成一小股渗进石板缝隙里;两个老头一人端出一碗汤圆坐在家门口闲话家常;煤炉的浓烟一簇而起;单车颠簸过去,车轮不时压过一块松动的石板,箜箜作响,车头铃铛碰出的铃铃清音就地跳上墙头,窜进淙淙河道中那一个个涡流里;老太太提着簸箕蹲在埠头上,把着细软的刷把翻手一刷,水面就溅起点点晶亮的水花……看见早茶店里已进了第一位客人,唐清姀站起身,漫无目的地沿着望信路开始散散闲逛。
小镇交错着古朴和新鲜,唐清姀一一经过着,不触碰,不沉醉。她只是个随性来访的游客,这个定义她自己很清晰。
没走多久,她忽然又退回来几步,侧头看着右边一条细窄的巷子。
望信路这几天唐清姀走了许多回,她确定没见过路边还藏着这么个小巷,也许是因为之前游人如织,也许是巷子太过窄小,巷口还被一根电线杆挡了一半。总之,此刻,这条小巷就这么凭空出现了——至少对唐清姀来说是这样。
唐清姀在巷口站了一会儿,眯着眼朝纵深里看去。小巷里静得出奇,阳光正打在她眼帘上,放眼所见一片白晃晃的缥缈的意韵,毫不真切。晨露附着在青石板上,衬去一路细碎的烁动的光。唐清姀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路,跟着便轻轻走了进去。
巷子里有个“白石巷”的路牌,勉强还算规矩地钉在了墙上。路牌附近,一间看起来更加抽象的店铺,木门上下裂了几条大大小小的缝隙,锁扣歪歪扣着,店主大概还没起床,门边靠着实木招牌,阴刻黄漆:老王理发室。
唐清姀极具会心地挑了挑眉,又继续往里走。
巷子很窄,对面这会儿要是来辆自行车,她都得靠墙避着。幽静确是非常的,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一边是绵延的灰白山墙,一边低矮的屋檐渐次交落。墙角沁着深绿的苔痕,石缝中几株蔓草探身而出,斑驳的旧墙,古旧的雕窗。像一条原本干涸了许久的河床,正兀自从地下渗出般般水气,寂寂无声地裹湿了行人的鞋。
细长的巷道弯弯曲曲,看不到头。又过了几户人家,唐清姀只觉越走越惆怅,惆怅得想调头回去了,才蓦然看见一扇开启的门。
竹丝门门开一侧,换了新式锁样。门上有青砖质朴屋宇门楼,没有刻字,只砖雕几幅扇竹。门边挂着一兜扇子,只露了扇柄出来。一个木架贴靠在进门的墙边,架子上陈列着几把展开的折扇。日光越过对面屋脊,漫不经心地挨着门边斜洒进去,近门的半张白色扇面便趁势接住了阳光,安安静静投印出莹莹微光。
偏头再往里看,就只有模糊的黑晕,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大概是个扇店,唐清姀想着,抬头朝店门口看了看,却也没见半块招牌。城市里为数不多的扇店,唐清姀路过过,只是自认没那么风雅,所以从未进去过。眼前那一块略显阴沉的空间,竟突兀地引出她的好奇来。
只有唐清姀自己知道她在店门口站了多久。许多年以后,当她再次回忆起这一刻时,她笃定地认为,当下自己并未作什么的犹疑,便投身进了那片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