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从公司出来,城市灯影霓阑。
经过门口的仪容镜时,宋珂停下来看了眼自己的样子。
为了拉到那六千万投资,这周他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两边的黑眼圈深得发青。尽管挺拔的架子还在,但身形相比从前清减太多,又因为嘴紧紧抿着,所以下颏曲线看上去十分僵硬。
待会儿以这副尊容见着陈觉,想必他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吧?
正值十一月末,天气又冷又潮。宋珂提着公文包站在路边,寒风贴着皮肤吹过去,颈间的毛孔跟着微微收紧。
没过多久,有人降下车窗喊——
“未来宋总!”
回过神,一辆银色沃尔沃停在路边,“拼命二妹”陈念娇俏地望着他。他笑笑坐上副驾,空调的暖风呼呼地吹拂到脸上。
“下午相亲战况如何?”
“别提了,那位大哥像清朝遗少,开口闭口就是女人应该相夫教子,跟他吃饭简直像坐牢!”
宋珂淡笑:“我看你也缺乏诚意,要不怎么会连衣服都不肯换?”
陈念还穿着上班的职业套装,看起来俨然是位初出茅庐的女强人。
“哪有那个美国时间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那个人……”声音渐微。
“他那个人怎么了?”
“打住打住。”回过神来,她慧黠一笑,“谁不知道你们俩是一条心?我要是说了他的坏话,待会儿你到他面前告我一状,我可没有地方说理去。”
“就你精。”宋珂把头转向窗外,“开车吧,别让你哥等。”
刚才那抹笑容还停留在脸上,虽然没有多少温度,隐隐约约却多了些期待。两侧的法国梧桐渐渐开始倒退,枝蔓的影子从车窗上掠过,他那双清澈的眼珠仿若深潭,静静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
半小时后,车在宅院外停下。
树林掩映的别墅里透出朦胧的灯光,陈念偏过头,隔着玻璃迫不及待地望过去,双颊红扑扑的像个孩子。
“哥哥真的在家。”语气也难掩惊喜。
这次陈觉出国半个多月,据说跟几个朋友在海边冲浪,被陈念几番劝说才勉强同意回国。
家里的佣人顾阿姨正在收拾客厅的烟蒂,见他们来了,笑容满面地放下活计:“正想打电话你们就到了。外面冷吧,我这就把空调打开。”
“我哥呢?”
“刚才还在沙发上坐着啊,可能是去花园抽烟了吧。哎,他这烟瘾现在是越来越大,成天到晚的烟不离手,脾气性格也变了很多……”
陈念不想听这些,借口换衣服避开了。宋珂在客厅略坐了坐,顾阿姨拜托他请陈觉过来吃饭,他只好起身往外走去。
花园里几株笔直的香樟,高虽不高,胜在枝繁叶茂,掩映着庭院深深。
越过几棵树,终于看到那个模糊的背影,宋珂却近乡情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是他吗?
像是,又像不是。他在淡灰的夜色下坐着,头发短了些,烟抽得慢条斯理。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什么,所以总也看不清。
以前陈觉老说自己高大俊朗,说“你看咱这堂堂十几亿身家又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的,配你怕是绰绰有余吧,这么好的桃花你就不考虑去庙里还个愿?”宋珂觉得他无聊,往往回他一句:“我是命犯太岁才会撞到你手上。”
如今这样连轮廓都模糊的夜晚,忽然觉得他说得对。
“陈总。”
喊了一声没人应,走近才发现他在打电话。
“出去一趟刚回来,连我妹妹都还没见上面,哪有功夫应付你。”他微侧着身,一边说话,一边低头往烟灰缸里掸烟灰,“下回吧,下回带你一起去,省得你一天十通电话打得我心烦。”
宋珂攥了下裤管,手心全是汗。
“陈总。”
这次陈觉总算听见了。撇见后面有人,他将话收住,彻底掐熄了烟:“先这样,我妹妹他们回来了。”
两人总算面对面。
陈觉好像的确是玩累了。他以前就喜欢懒洋洋地胡说八道,到哪儿都呼朋引伴,光是吃喝玩乐就能把自己累得够呛。现在坐姿还是懒洋洋的,可是举手投足始终有种少年气,所以不大看得出已经三十岁了。
“来了?”
“嗯。”
借着昏暗的夜色,宋珂近乎贪婪地打量他。
三周不见他晒黑了,头发随意地抓过型,鬓角有些不羁的凌乱,高高卷起的袖口露着里面劲瘦的臂膀。
“陈念呢?”
“在楼上换衣服,很快就下来。”
“她今天又去公司了?”
“嗯。”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几句,餐厅方向飘来诱人的食物香气。
这片别墅区入住率还行,陈觉坐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位于二楼的客厅。邻居家布置得很有生活气息,阳台搁着闲置的婴儿车,落地窗上贴着幼儿拼音挂图,偶尔还会有两条古牧笨拙地跑进跑出。
望了一会儿,他又点了支烟,不过夹着没抽。烟头上那点火星忽明忽暗,淡白的烟雾围绕着他,看不清他的脸。
烟快燃完的时候,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事忘了做,他起身拿起旁边的外套:“你帮我跟陈念说一声,我有事出去一趟,晚饭不在家吃了。”
这个举动来得很突然。
“陈总——”
宋珂不由自主地叫住他:“刚回来就走?”
陈觉转头,停顿片刻后忽然朝宋珂走过来。宋珂心底一颤,担心自己的表情露出端倪,只好匆忙把脸朝旁边撇开。可是陈觉只是越过他,拿走了桌上的烟跟打火机。
“说过多少次叫我陈觉就行,这么见外我会认为你怕我。”
宋珂声带微僵,半晌浮起一丝笑纹:“陈总说笑了。”
陈觉停在咫尺距离,手里的烟盒慢慢转着圈,看过来的双眼既冷峻又有神。时间一长,宋珂几乎都怀疑他是想起什么了。
谁知陈觉却哧一声笑出来:“逗你呢,别紧张。”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向上微斜,唇线牵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张扬中透着一种无所谓的感觉。
宋珂松了口气,目光自然而然地垂下去。
陈觉抽烟只抽一种牌子,白色烟盒上印着一簇浓翠的君子兰,据说是从云南那边运过来的云烟。每回出差路过云南宋珂都会在街上逛一逛,只可惜从来没有找到他抽的这一种。
见宋珂这样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把烟随手递来:“抽么?”
从前宋珂最烦他抽烟,两人同居后一犯烟瘾他就会躲到厨房去,猫在抽油烟机下面偷偷摸摸地抽。
“谢谢陈总。”宋珂拿了一根,没有抽,只是拿着。
陈觉眉尾微动,似乎是不大懂他不抽拿着做什么,不过并没有深究。收起烟回到客厅,恰好碰上妹妹陈念。
“哥你又要出去?”
“有点事出去一趟,正好留你们二人世界。”
陈念过去拦住他:“又是跟那帮狐朋狗友出去喝酒吧?你怎么这么不讲信用,电话里答应得好好的今晚一起吃饭,一回来就反悔,难道他们比我这个亲妹妹还重要?”
“听话,我去去就回。”他态度看起来很敷衍,一点也不像之前那样重视兄妹之情。
“可是——”
她求助般看向宋珂,宋珂却很淡地摇了下头:“让你哥走吧,一顿饭而已,以后有的是机会。”
她只能无可奈何地松开手,眼看着她哥过去换鞋,负气一般背过身。
陈觉大约想哄她,放低声音:“给你带了礼物,在我房间。”
“谁稀罕?”都有了哭腔。
客厅就此安静下来。
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下,宋珂走开,沉默地坐到沙发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调刚开不久,屋里的温度还没有升起来,他的脸苍白细腻,颈窝在衬衣下深深地凹陷进去。
“对了宋珂。”
忽然听到陈觉叫他。
他心一怔,匆忙抬起头,只见陈觉已经穿好鞋,鞋头漫不经心地抵在门边,身体是一种随时要走的姿态:“礼物忘了你的份,别跟我生气啊。”
宋珂还没有怎么样,陈念却簌簌地落下泪来,背对着大门喊:“你滚吧!”
“妹妹——”陈觉脸色变了。
“滚啊,快滚!”陈念尖声,“我们没有你也活得好好的!”
陈觉身体蓦地一震,静立半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没多久外面就传来跑车的轰鸣。
陈念捂着脸哭了半晌,口中一直在喃喃地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是什么样的?
谁能把原来的陈觉还给他。
宋珂隐隐约约觉得胃痛,强撑着吃完饭,才发现自己搞错了地方。那里哪是什么胃,那是怦通怦通、跳得有条不紊的心脏。
只要心脏还在跳,人就死不了。
吃完后他也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留下来就地加班。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跟陈觉谈谈,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管公司也不管妹妹,整天浑浑噩噩地浪费生命。
猜到他是在等哥哥回来,陈念在旁边陪着看书,时间久了眼睛却越来越肿。
宋珂说:“你先上楼休息吧,我等他回来打声招呼就走。”
她强打精神:“我陪你。”
“不用,你在这反而干扰我。”他无奈地敲敲屏幕,“我手头的工作多到做不完。”
就这样送走了陈念。
墙上的挂钟从十点走到十一点,又从十一点走到零点。期间顾阿姨来倒过几次水,见他熬得眼圈都微微泛青,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气。
等到连她也回房后,宋珂起身关闭客厅的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工作的确很多,只不是想要集中精神也很难。隔一阵他就会抬头看时间,接近一点时实在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大概是仰躺的姿势不太舒服,所以接连做了几个很混乱的梦。可奇怪的是,梦里全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他梦到某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自己忘了关窗,夏末的风把窗帘鼓蓬蓬地吹起来。深夜,大门被人砰砰、砰砰地砸响,他急匆匆起身,衣衫不整地去开门。
刚打开门就被人猛地抱住。
跑得气喘吁吁的陈觉,带着满头的热汗用力吻他:“总算找到你了,这段时间你跑哪去了?我想你想得都快活不下去了。”
是他的陈觉,这回错不了,呼吸、触感、语气全都跟从前一样。
本该是千回百转的场面,自己却因为没睡醒而发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分开的日子里那些痛苦的日夜,那些想远走却又不舍得离开的辗转反侧,那些怨恨过的、原谅过的,一桩桩一件件足够向陈觉讲上大半夜,可事到临头他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好像那些也不重要了,只要陈觉回到自己身边。
空白半晌,他只是本能地紧紧抓着陈觉,看着那双眼睛傻傻开口:“你可回来了。我一直在原地等你,你怎么现在才来啊?咱们说好的——”
应许之期,谁也不能忘的。
可惜没等说完人就醒了,因为门口传来换鞋的声音。
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走到三点,别墅的空气冷冷清清。宋珂怕自己失态,赶紧坐起来揉了揉脸,昏暗的光线中哑声问:
“陈觉?”
客厅忽然沉寂了两秒。
“谁。”嗓音很警惕。
宋珂怔了怔,随即意识到自己叫错称呼:“陈总,是我宋珂。”
“你?你怎么还没走。”
尚未靠得太近,香水味已经扑鼻而来。开灯的瞬间光线太刺眼,宋珂眩晕了好几秒才适应,仿佛从梦境陡然跌回现实。
“有点急事需要处理,忙着忙着就睡着了。”
“怎么不去陈念房里睡。”陈觉解着扣子,并不过火地调侃,“难道有我这个大哥在你不敢?”
宋珂疲倦地压低声音:“只是怕敲键盘的声音影响她休息。”
“她还在生我的气?”
“陈总,其实——”
陈觉脱下外套往沙发上一扔,没有扔准,外套眼看就要滑到地毯上。宋珂话说到一半想帮忙,伸手却拿倒了,有什么东西从口袋里不经意地掉出来。
他近视度数比较深,没戴眼镜的情况下看得不清楚。见那东西方方正正的,浅色包装像是烟盒,就撑着沙发蹲下去摸。好不容易摸到了,拿到近处才发现,那是盒开过封的避孕套。
刹那间宋珂的身体僵了一瞬,全身肌肉都绷紧了。紧接着就觉得头疼,胸口隐隐作痛,胃里翻江倒海,喉间更是腥甜得不敢开口,唯恐一张嘴便吐出一口血沫。
这种感觉不陌生。
出事时很长的一段时间,躺在床上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牙齿咬得自己满嘴血泡,身体也是这种感觉。那时唯一的一点念想就是陈觉某天能突然想起来,想起他是谁,想起他们曾经历过的那些事。
也不是到今天才知道不可能,只是怎么都不愿意承认。
过往的时间被磨成了灰,扬在风里根本无从找起。宋珂不信邪,一点一点地去拾、去捡,拼拼凑凑,心神耗尽,却只拼出一个失忆的陈觉。
那不是,再也不是他的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