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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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许啄是被林宵白在外面拍门吵醒的。
“起来了起来了起来了,再不起床早自习都要错过了。”
懒洋洋到丧气的语气,但却比宿舍楼道喇叭里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准时播放的《精忠报国》还要吵。
许啄面无表情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两枚指针刚刚好相交成了六点五十的角度。
许啄又挺尸状躺了回去。
早自习第一遍预备铃七点半打响,许啄通常会伴着“狼烟起江山北望”再睡十分钟。
门外的闹铃还是那么的有气无力。
“快起快起快起,再不起我来不及回学校补作业了。”
“……”
许啄睁开了眼睛。
他昨晚也没写作业。
林宵白已经不是第一次睡眼朦胧地把脸贴在墙上等待门内的人走出来了,但这还是第一次,从贺执房间里走出不是贺执的人。
好绕口。
简而言之,许啄昨天睡的是贺执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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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浆被吸到一半,沿着吸管回了塑料杯中。
林宵白上辈子大约是饿死鬼投胎,一口下去半碗豆腐脑就不见了。
他咂了咂嘴,瞥了一眼对面似乎还在出神的小白脸:“不过执哥这几个月一直很忙,晚上很少回家休息,你也不算鸠占鹊巢。”
看不出来他还会用这么多成语呢。
毕竟是关关且鸟的发明者,林宵白一边囫囵着剩下的那半碗咸豆腐脑,一边在心里暗暗揣摩他这回应该是没用错词吧。
他老爹说过,只要学会认字认一半,中华汉字半壁江山便尽握手中。
鸠占雀巢的鸠字他倒是从“关关雎鸠”那认识了,但雀巢……这词儿雀巢咖啡商发明的?
对面坐了个不动声色的文盲,昨晚又在另一个盲形于色的文盲房中睡了一宿,许啄垂眼喝着热乎豆浆,心里开始默写鸠占鹊巢的正确写法。
“哎哎,”林宵白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特别八卦地靠近矮桌对面的小白脸,“那个,你到底是不是关关且……关关雎鸠啊?”
短短不到一天的光阴,他竟然被三个人问了相同的一句话。
许啄松开吸管,最后一次摇了摇头:“不是。”
林宵白松了口气。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是。”
许啄眨了眨眼睛。
林宵白突然有些激动:“我都说了,那关关雎鸠简直就是一屠皇,A爆全场,怎么可能是你这个小弱鸡嘛!”
这会儿已经七点二十五了,还差五分钟进校门就要被教导主任记名字,但一聊到游戏,林宵白便彻底忘了自己还要回学校抄作业的事,立刻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起来。
“还记得去年冬天,我与执哥肩并肩缩在YASO的角落,执哥在角落里戴着耳机睡觉,我在角落里戴着耳机看直播,屏幕上,关关且鸟以一己之力,雄姿英发,大杀四方,最终拿到了北方赛区的MVP。那一刻,窗外是远处的炮仗声,身边是执哥的呼噜声……sorry我执哥不打呼……总之,关关且鸟太牛逼了!”
林宵白捂着嘴巴,似要泣不成声。
兜里的手机“叮”的响了一声,许啄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关关问他怎么还没来教室。
“你看什么呢!有没有听我说话啊!”林宵白很不满。
“看关关且鸟给我发的短信。”许啄很平静。
林宵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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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雅中学空无一人的大门口,纵然已被板上钉钉为迟到分子,林宵白仍然难掩内心澎湃。
“哎!小白……呃啄哥!等会儿主任记完名字你一定带我去看看关关且鸟啊!”
这么个全身上下除了那套信中校服外,连金丝眼镜都没能透出半分学魂的小混混,竟然是信雅中学去年正儿八经招进来的高一学生。
许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不用叫哥。”
林宵白立刻狗腿地嘿嘿道:“没事!虽然您年纪比我小,但并不妨碍我尊重您啊啄哥!”
“林!宵!白!”
隔着扇大门,教导主任彭建华的声音几乎响彻云霄。
“你又迟到!!”
林宵白转头时已是泪眼婆娑。
“主任!我可以解释!!”
这小狗玩意儿撒谎不眨眼,给个镜头他就能哭完一部六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再给点掌声,他还能再嚎个五六七八季续订。
彭建华一脸头痛地把这臭小子拎进来,一抬眼便瞧见了一旁静静看戏的许啄。
“主任,早上好。”
彭建华点了点头:“你小叔给我打过电话了,昨天烧得那么重,我还劝他让你在家多休息休息。”
林宵白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对面这人大热天还套白卫衣,连校服都没穿,但却比自己镇定了不知多少个量级。
许啄面不改色地对主任礼貌道:“一觉醒来好了很多,快考试了,不敢耽误。”
彭建华满意地笑了笑:“快回去换身衣服上课吧,你们老师那我也打过招呼了。”
“谢谢主任。”
许啄鞠了一躬,转过身,慢悠悠地离开了。
彭建华一把薅住准备跟着他悄悄溜走的林宵白:“你跑什么跑!过来签字!”
“不是……”林宵白一脸懵逼地指着许啄远去的背影,“他为什么不用签啊?”
签不签林宵白根本不在乎,但凭什么许啄不用签啊?都是祖国的花朵,主任怎么能差别对待呢!
“就你还花朵?”彭建华嗤笑一声,“你就花朵下面那泡!”
那泡什么!你要没有人性就把话说完!
林宵白泪眼汪汪地在迟到记录上签下了自己的狗爬字。
“滚回去上课吧,下次再迟到给我小心点。”
“得嘞!”
林宵白拔起双腿就跑。
那许啄看起来平平无奇,走起路来却是个不动声色的飞毛腿,这一会儿的工夫就无影无踪了。
林宵白还没搁下对关关且鸟的执念,很抑郁,也很不想上课。
除了知道那小白脸叫许啄,林宵白连他是哪个班的都不知道。
而他执哥还不如他,连人小白脸叫许啄都不知道……所以他该去哪找人啊。
许啄,许啄,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林宵白揣着兜,一脸郁卒地路过了学校公告栏。
半分钟后,他沿原路跑了回来。
初一初一初二初二初三初三高一高一!
公告栏上学期的前百名期末大榜早就撤下来了,但是前十名的照片还挂着呢。
许啄就在高一年级第一名的位置上。
“……牛逼啊。”
难怪他觉着耳熟,虽然年级前十从来与自己不在一个世界,但天天听老师叨叨叨也该有点印象。
玻璃锁着的那边,清秀的少年眉眼如远黛,嘴角淡淡含笑,是他们都没有见过的风情。
林宵白掏出手机,咔嚓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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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信息的时候,贺执刚刚两眼倦怠地甩下卷帘门。
苏泊尔那批就是活脱脱的当代黄世仁,球釜内胆,锅里面熬的全是坏水。熬了一整宿,贺执肩膀疼得要死,眼睛也感觉快瞎了,但那个王八蛋只在他出门前递过来两百块钱:“回去找家盲人按摩,歇一天吧。”
就两百块钱,仙人跳都不够的。
“执哥!请看!小白脸竟然还是位学霸!”
锁屏接连弹出来两条消息,文字那条内容贺执头晕眼花地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林宵白似乎在说昨天的小结巴。
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吗,除了学霸,谁还会提着一袋子书在街上逛来逛去。
肚子空空如也,贺执取下李叔挂在楼梯扶手上的早点,踩上了吱呀作响的楼梯。
拇指按上home键,手机解锁了。
图片挺大的,贺执点了查看原图,对着模糊不清的图片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肉馅包子。
家里面的Wi-Fi不好使,贺执咽下包子推开卧室房门,一脸倦怠地将自己砸到床上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小结巴昨晚真的睡在这了吗,这屋子似乎比自己走之前都干净整洁。
不对,好像还多了什么东西。
贺执睁开眼睛。
他是贺妗养大的,换句话说,他是和危机一起长大的。在进门的一刻,无论有多睁不开眼睛,贺执都能在潜意识里一秒找到熟悉环境里的不寻常。
被他随手扔在床角的屏幕上,小结巴5.7M的浅淡笑容刚刚加载成功。
贺执坐在床边,盯着床头柜上被小猪存钱罐压着的两百块钱看了很久,最终扯开嘴角,笑着“操”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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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啄回宿舍换了趟校服,但回来的时候连第一节课也没赶上,他被叫去办公室了。
昨晚临睡前不是和许暨安打了招呼,他小叔的圆谎本领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失望吗。
许啄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
他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冀晨笔直板正的身影。
昨晚丢石头的时候,站在三楼窗边的就是他。
许啄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他手下一般都有分寸,就算是砸窗户这种事,他也是先在脑子里精准地画了个不伤及旁人的抛物线才做的。
他对自己的平面几何非常自信,以至于在看到冀晨头上的绷带时,许啄没忍住笑了出来。
“……老师!您快看!我都这样了他还得意!”
少年人气急败坏地怒视了他一眼,许啄收起唇边的淡淡笑意,面不改色地看向一旁佯装头疼的班主任。
“李老师,叫我来是什么事?”
冀晨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还装?我都这样了!”
“你都这样了,”许啄淡淡接话,“和我有什么关系?”
“……”
班主任李木森轻咳了一声:“昨晚男生宿舍有人在楼下丢了块石头,砸了冀晨宿舍的窗户,他被伤到了。”
许啄“哦”了一声:“原来碎玻璃的创面是这样,没见过。”
李木森再度心虚地咳了一声。
他又不瞎,当然看得出来冀晨脑袋上这乱七八糟的一团肯定是他自己偷偷去校医室弄的。但玻璃却是真的碎了,而且这小子口口声声说是许啄干的,他也只能把人叫过来对质。
冀晨咬着牙盯仇人一般盯着许啄:“你敢说你昨晚没回学校?”
昨晚他不仅回了学校,还大摇大摆去女生宿舍楼下转了一圈,目击证人可以百计数。
许啄点了点头:“回了啊。”
刚准备帮忙辩解他昨晚应该发烧在家的班主任懵逼地瞪大了眼睛。
许啄不紧不慢:“给关关送了东西,然后又回了家,还发烧了。”
“……”
冀晨:“你放屁!学校大门都关了!你怎么出的学校!”
许啄叹了口气:“翻墙啊。”
冀晨:“……”
班主任:“……”
事情最终以许啄拒不承认自己砸了窗户大家继续寻找真正的凶手结束。
“等会儿,你刚才进来,看到我头上有伤,为什么笑了?”
冀晨还在负隅顽抗,但许啄已经累了。
“因为讨厌你。”
“……”
他在李木森敬佩的目光中向对方不卑不亢地鞠了一躬。
“老师再见。”
许啄走出办公室,在身后带上了门。
冀晨就站在走廊上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对,匪夷所思。
许啄在心里再次叹了口气。
他从七岁的时候就知道告老师没有用了,但是冀晨都快十七岁了,好像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以后不要再耍这种把戏了,没用的。”
告老师告家长他都不怕,冀晨狠狠地看着他:“那退学呢?”
许啄点了点头:“你可以试试做不做得到。”
秦峥家里有钱,他家里也并不算穷。许啄虽然不愿意麻烦许暨安,但是这些人却不会知道他们家的那本经究竟有多难念。
若是没有秦峥撑腰,借给冀晨两千个胆子他也不敢招惹许啄。
但是……
许啄走到他面前停住了步伐。
“今天这事是你自作主张吧。”
他微微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男生头上的绷带。
“回去想想怎么和秦峥解释吧。”
冀晨瞪大了眼睛:“你他妈……”
许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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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脑子真的有病?”
教学楼天台上,秦峥厌恶地扫了冀晨一眼。
“你是小学生吗,竟然还去告老师。”
周围毫无坐相站相的少年人们笑作一团。
脑袋上耀武扬威缠了一上午的绷带忽然变得烫头起来,冀晨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对不起,是我手法太低级……”
但许啄怎么知道秦峥会生气的。
“因为他的手法更低级。”
午餐时间,只剩下七八个人留在教室里,关关从许啄餐盒里挑了一筷子小白菜到自己面前,又换了一块红烧肉还给他。
女孩子眼中眸光颇有兴致:“比如呢?”
“比如,”许啄又把小白菜换了回来,“把我宿舍门锁用口香糖黏住。”
关关瞪大了眼睛:“……这么捞啊。”
许啄点了点头。
就是这么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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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但管用。你懂个屁。”
秦峥踢了一脚刚才笑出声来的傻逼:“这个学校,除了那个姓关的女的,还有谁敢搭理许啄?”
关关的名字其实很朗朗上口,直呼其名远比“姓关的女的”要顺嘴的多,但是这个名字太温柔了,两军对垒,他开口便是一句“关关”——无论有多气势汹汹,人家都会以为他想泡她。
“没人愿意和他挤一个宿舍,宿管那修锁的电话我也给换成了空号,他今晚要不就跪在那里处理老子吐出来的口香糖,要不就像昨晚一样,继续翻墙。”
秦峥笑了笑:“最好是翻墙,我都给他准备好回礼了。”
打不开的宿舍门,甩了墨的教科书,泼在身上透心凉的脏水,以及身边置若罔闻的同学。
密集厌烦而无用,但这些却都不是秦峥的回礼。
晚自习的时候,一张纸条从教室尾巴一排排地传到了许啄的手里。
——“他们说得对,这些招数,果然只对你弟弟管用。”
许啄的手指一颤,关关却已经把纸条抽了过去。
只余翻书落笔声响的教室里,座椅挪动的声响非常刺耳。女孩子利落起身走到教室后排,站在秦峥笑嘻嘻的面前,“啪”地扇了他一巴掌。
非常悦耳。
冀晨:“我操你妈……”
秦峥转回被扇到一侧的脸,似笑非笑地拉住了旁边要起身回手的男生。
教室后门不知从何时开始便冷脸立着位教导主任,秦峥满不在意地对关关比了个邀请的手势。
“女士优先?”
关关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后门走去。
又是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秦峥从座位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哎,我可真是无辜啊。”
无辜你个大尾巴狼。
所有人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但没有人敢说出口。
纸条被抽走的那只手握紧了些,许啄闭上了眼睛。
到这一步,秦峥的回礼还是没有出现,但许啄差不多已经猜出来了。
在全班的注视下,许啄起身离开了教室。
若只是他自己,那操场上等着的那些人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三年前的许偲却不是。
他的弟弟,就是那么活生生地被他们逼得割了第一次腕。
许啄站在走廊的窗户边,抬起手摸了摸兜里的刀鞘。
还在。
如果他现在直接冲进办公室,先对着秦峥的心窝子捅一刀再自杀,应该才算一了百了。
“别惹我。”
关关在办公室罚着站还给他挤过来了一条短信。
听起来很火大,像是发错了对象,但是许啄却读懂了“别干傻事惹我不开心”的全文大意。
好吧,他松开了刀柄。
三年都忍过来了,不差这一会儿。
完全依着秦峥的剧本,许啄准备翻墙离校。只不过他确实没有想到,许啄这么怂,竟然绕了一大圈,换了一条小径跑路。
好在他找来的那些人也不是吃闲饭的,很快就摸到了许啄的踪迹。
百年书院,育学圣地,许啄却在校园里玩大逃杀。
他跑得快,很快就回到了昨天离校的地方。
一点犹疑也没有,许啄就地起跑,在墙边利落起跳,抬手摸上了围墙的边缘。
手机刚刚没电,耳机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以至于头顶的窸窣作响如此明显。
有人又在墙上画画了,这次作案工具换成了喷漆。
许啄坐在围墙上,很安静地看着他。
墙后是不堪入耳的叫骂声由远及近,贺执抬起头,懒洋洋地撑开了双臂。
“跳吧,我接着。”
他弯起嘴角,嗓音非常动听。
“不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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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过印随行为吗?
一些刚孵化出来不久的幼鸟和刚生下来的哺乳动物学着认识并跟随着它所见到的第一个移动的物体,通常是他们的母亲,这就是印随行为。
贺执小时候养过两只小鸭子,后来它们不见了,某位叔叔在一周后端着一盅老鸭汤笑眯眯地送到了他家门口。
从那之后,贺执再也没有养过小动物。
但现在,贺执觉得,他又捡到了一只小鸭子。
结巴的那款。
印随行为一般在动物刚刚孵化或出生后发生。比如刚孵化的小鸭子如果没有母鸭,就会跟着人或其他行动目标走。
小结巴跟在他身后,已经走了三条街了。
今晚的月光好明亮,贺执又换了面墙。
手里的喷漆已经再也晃不出丁点儿颜色了,但还差最后一点儿没有画完。贺执分心想着角落里的小结巴怎么不见了,抬手把最后一罐喷漆也丢进了有害垃圾桶。
这么晚,所有的文具店都应该关门了,许啄却不知从哪找来了一罐猩红色的喷漆,在贺执扔完垃圾后及时地回到了他的面前。
可贺执看着他,并没有接过来。
“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许啄垂着眼皮,似乎早在路上就准备好了答案。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看他肩不能挑的样子,拿了这半天估计怪累的。
贺执接过喷漆在墙上续尾,漫不经心道:“他们都叫我执哥。”
这个他已经知道了。
许啄背过手,一板一眼地咬字补充:“我是说大名……”
喷漆被藏在身后,贺执突然转身靠近少年,似笑非笑:“问别人名字之前不应该自报家门吗,许啄同学。”
“……”
许啄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不知道是被吓着了,还是他心中确实毫无波澜。
“贺执。”
似乎还是被吓着了,小结巴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贺执看着他,唇边收敛了些许戏谑。
“名字,贺执。”
小结巴的眼睛竟然微微睁大了一毫米。
被人追杀都不怕,竟然被他的大名吓到了?
执哥歪了歪头,啧了一声。
但他好像误会小结巴了。
许啄盯着他腰际露出一角的喷漆罐子,似在出神:“你的名字,和从前的一个首辅一模一样。”
贺执眨了眨眼:“嗯?”
太傻了。
许啄干脆得不像个结巴了:“没什么。”
“……”
贺执皱了皱眉。
“首辅是什么?首富他弟吗?”
他两眼问号。
盲生,触到知识华区了。
“……”
周围好安静,他在看着他,等待一个答案。
许啄抿着嘴,忽然就笑了出来。
真神奇,原来黑葡萄笑起来也会变成弯月亮,无波无澜的眸中骤然炸开满池星光熠熠。
但只笑了一下就止住了。
是他忘形了。
果不其然,贺执眯着眼睛靠近他,举起手掌,似乎还想揍他。
许啄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但这人只是轻轻地点了点他颊边没来得及藏好的酒窝。
戳柳芽儿一般的力度。
“你笑了。”
贺执很新奇。
“你之前为什么不对我笑,老子吓到你了?”
刚才没吓到,现在吓到了。
许啄睁开眼,酒窝没有了。
小混混不满地眯了眯眼睛,但又想到什么一般,浓密睫毛下的那双细长凤眼垂了下来。
他似笑非笑,又或许掺着叹息。
“小结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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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啄没有骗人,小的时候,他确实结巴过。
具体在许暨安把他从福利院接回来的那一年,他突然开始结巴。
结巴到上小学,又在某天没来由地好了。
再具体一点,是在许啄把天天骂他死结巴又学他说话的小混蛋按进洗手池冲嘴的那一刻,他突然就不结巴了。
这也许是某种创伤后应激障碍,但是他具体受了什么创伤,又是怎么治好的障碍,着实是件未解之谜。毕竟他似乎光给别人制造障碍了。
许啄耷拉着眼皮在回忆峥嵘往事,贺执却看着他,突然把手背搁在了他的额头上。
落在眉顶的肌肤很温热,很陌生,许啄在他靠近的一刻便倏地闭上了眼睛。
本来还想后退的,但是很努力地忍住了。
贺执收回手又放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好像有些发烧啊。”他喃喃自语。
谁在发烧。
被骤然抽手放开的额头撞上晚风,似乎有点凉,眼皮又有点热,许啄迷迷糊糊地抬起手指揉上眼皮,清徐嗓音都软成了一滩融化的棉花糖。
“我、我没有发烧。”
这话太没有底气了,连许啄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他蹲了下来,为自己控制不住的软弱懊恼。
贺执蹲在了他的面前,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笑吟吟的。
“原来真的是小结巴呀。”
许啄竟然还抬起眼皮,瞪了他一眼。
贺执兴致勃勃地凑近了些:“你再瞪一下给我看看,真好玩。”
许啄两眼发直地从他的耳侧看出去,黑眼睛似是渐渐结了层雾似的。
贺执唇边的笑意渐散,小结巴却在他以为要掉金豆豆的那一刻,垂下脑袋将脸埋进了膝弯里。
大约还是没有哭的吧,谁哭的时候呼吸还这么匀长和缓呢。
但许啄可是个结巴啊,没准儿我们结巴哭起来气息节奏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呢。
贺执凑得更近了些,几乎用气音在喊他。
“小结巴。”
小结巴不吭声,可能哭晕了。
贺执想了想,抬起手轻轻地落在许啄的头顶两公分,在他还在费心思索到底要不要拍拍他的脑袋哄两下的时候,许啄突然抬起头,软软的发丝直接挨上了头顶的掌心。
但还没等贺执适应手下的触感,小结巴又原样缩了回去。
只是这回许啄将下巴颏儿搭在了膝盖上,眼皮恹恹地垂了下去,倒是没哭过。
他委屈地说:“我困了。”
“……”
贺执收回掌心握了握,眼中都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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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识第二天,贺执又带许啄回家了。
林宵白今天回他自己家了,不在楼上,不然他肯定要鬼喊鬼叫,抓着贺执的衣领子哭嚎他们结识于婴儿微末,贺执却在自己上小学的那一天才带他过来青南路玩第一次。
而且那还是因为贺执不想上小学,开学第一天就带着林宵白逃课。
可惜贺执本人一点儿他是不是被小结巴迷了魂儿的想法也没有,不仅如此,他还在洗手间里想,要不然直接给小结巴买套洗漱用品放在这儿得了,以他那个被人赶出校门的频率,没准儿还真能用得上呢!
“我就说你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奇怪。”
按照昨天的表现,许啄早该在他胡言乱语的那一刻便跳下墙转身走了。
贺执拧干毛巾,给床上任人施为的小结巴擦了擦脸。
生病的小结巴可真是乖,被人用毛巾胡乱揉弄也不生气,只是眨巴着自己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似是想用目光让对方感到羞怯。
但贺执毫不羞怯地将毛巾在床头的水盆里重新打湿拧干,回身搭在了小结巴的额头上。
他还想继续得啵的,但是许啄却突然耷拉下眼皮,跟他说:“对不起。”
贺执把准备好的“不客气”咽了回去。
他有些纳罕:“对不起什么?”
许啄从来不会欠别人的人情。
可能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报答。
而且除了关关,也从来没有人在他需要的时候就真的伸出手来,跟他说:“别怕,我接着你呢。”
从来没有。
许啄似乎不好意思了,他拉住被角,缓缓上移蒙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慢动作似的,贺执忍笑忍得好辛苦。
“你救了我,秦峥不会放过你。”
秦峥又是哪个。
贺执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拄着半张脸,没忍住手贱戳了戳小结巴的长睫毛。
“我怎么救你了,不是你自己跟着我一路回来的吗。”
好像是这样没错。
许啄发了一会儿呆,猛地转过头来。贺执差点儿戳到他眼睛,连忙把手收了回来。
“那,对不起。”
贺执都要笑累了:“又对不起什么?”
许啄蒙着被子,声音闷闷的。
“我跟着你跑了,秦峥不会放过你。”
好乖啊。
贺执抬手把他的眼睛蒙上了。
“没关系,我不怕。”
看不见的时候,听觉便尤其敏锐。他语调好稳,耳边全是独属于贺执的波澜不惊,甚至都有些轻狂了,但竟然也让许啄彻底地安下了心。
他闭上眼睛,想睡觉了。
掌心被小结巴的睫毛蹭了蹭,跟藏了只小蝴蝶似的,有点痒。
贺执把手收回来,将额上的毛巾给他换了一面。
许啄又把眼睛睁开了。
“林宵白说,这是你的房间。”
小结巴说话跟小机器人似的,贺执忍不住想逗他再多说几句。
“对啊,有问题吗。”
许啄突然裹住被子自己把自己滚了一圈,一直滚到靠墙的床边角落里去了。
贺执的手停在了空中。
干嘛,嫌弃他吗。
小机器人从被角探出一双圆不溜秋的黑眼睛。
“那你也上床睡觉吧。”
他还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一侧他让出来的大片空地。
“……”
我、操。
贺执将脸埋进了手肘弯。
小结巴生起病来怎么跟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
他抬起头,许啄还在看着他。
贺执伸手,将被子拉起来蒙上了他的眼睛,片刻后又害怕他喘不上气放了下来,然后立刻对上了许啄清亮的目光。
拉上,放下。
拉上,放下。
拉上,放下。
许啄突然弯弯眼睛笑了起来。
贺执不玩了,撑着下巴看他,眼睛里也含着笑。
“小结巴,你明天会不会断片儿呀。”
还是断片儿好,不然等小结巴想起他今晚的种种举动,羞愤地跑去撞了墙可怎么办是好。
许啄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眨了眨眼睛,似是有些困惑他怎么不和自己玩了。
贺执撑着床角站起来,俯身靠近了热乎乎的小机器人。
“你发烧了,小结巴。”
许啄在被窝里点了点头。
这会儿他倒是承认了。
贺执又帮他换了次湿毛巾,就势坐在床角,直接躺到了许啄的另一侧。
小结巴邀请他共枕,但是却一个人把所有被子裹走了,跟个蚕宝宝似的。
贺执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烧糊涂,侧着身子与那双黑葡萄对视了一会儿,温声道:“乖,把体温计给我。”
许啄顺从地点点头,可是他把自己裹得太严实,转来转去扑腾了好一会儿才把体温计从腋窝里取出来。
贺执对着月光看了看水银的刻度,38度2,小结巴吃了药,确实开始降温了。
人在病中,容易脆弱。
这话好像贺妗说过,起因是他们母子两个去探水痘男孩林宵白的病。彼时,那个狗玩意儿就是那么支棱在他家客厅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狂得都敢招呼执哥给他倒杯糖水。
跟他一对比,小结巴可太可爱了。
今晚月色很美,天窗撒下来一屋飞舞的光尘,贺执枕着胳膊出神。
他早习惯了昼伏夜出,作息时间颠倒,这会儿一丁点儿也不困,更何况旁边还睡了个大活人。
连林宵白都没跟他睡过一张床。
也不知道背对自己的小结巴睡着没有。
贺执好无聊,自言自语。
“小结巴,两百块钱还给你,要给就给多点,执哥一夜很贵的。”
“小结巴,你怎么天天被人欺负,真可怜,下次说句好听话,执哥来救你。”
“小结巴,我饿了,你饿不饿。”
“小结巴。”
他顿了顿,说:“你说话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直视对方。”
屋子里很寂静,这会儿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贺执扯了扯嘴角,自吹自擂:“我是不是很厉害?”
“毕竟也是凭实力考上过你们学校的人啊。”
“……”
许啄把被子掀了下来。
他似乎愣住了,片刻后才眨了眨眼,软绵绵地“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