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南柯,赐座。”皇后虚弱地倚在流水纹方枕上,“昔日闻名,今日细看,果然是天人之姿。”
我命知意呈上雪梨炖燕窝:“多谢皇后娘娘挡剑之勇,是秋烟鲁莽,特来谢罪。”
皇后屏退众人:“秋烟,本宫其实……不全是为了他啊!”
“娘娘此话是何意?”
“有些话,不说出来,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说……那日知意来霁月宫通报,本宫急匆匆赶去逸兴殿,却,没想到,能见到他。”
“同光,是本宫在这寂寥黑夜中唯一的光。”
“我进门时,见你与同光两剑相接,之后一把剑脱手而去,皇上挺身护你。”她用力咳了几下,呼吸渐渐急促,“本宫满心都是,那把剑,不能落到皇上身上,不然同光就是弑君谋逆的死罪。”
我大吃一惊。
怪不得,皇后总是深居简出,既不争宠,也鲜少打理这后宫。
我还是问出了那句话:“昭嫔生前,是不是来找过娘娘?”
她点了点头:“是本宫有愧于你们。”
“本宫的家人,多次送信让本宫尽快动手,争得皇子的抚养权。可是本宫,什么也不想争。”
“后来娴贵妃开始行动,父亲催促,若是皇子落入贵妃之手,秦将军又统领重兵,这外戚势力怕是难以对抗。”
她叹了口气:“后来昭嫔求本宫救你,本宫便告诉了她李代桃僵之法。作为交换,她将皇子送到本宫这。”
“秋烟,本宫也不求你的原谅。只是同光他,一向对娴贵妃唯命是从。娴贵妃又娇纵任性。”她握住我的手,“本宫只求你,委婉向皇上进言,不要追究同光了,他还要为这王朝开疆辟土,保境息民。”
她的声音渐弱,支撑不住,又昏昏地睡过去了。
晚上,宫里突然喧闹起来,我在望湘楼上看见霁月宫那边灯火通明,拉了知瑶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了?”
“贵人,今晚皇后醒来,说什么也不肯服药,现在又发起高烧,霁月宫已经乱作一团了。”
我也顾不得多想,便披了外衣,匆匆赶往霁月宫。
一进门,地上洒满药汁和碎瓷片,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屋中。
皇后躺在床上念念有词,是听不清的呓语,眼泪流了满脸。
我避开满地狼藉过去,握住她的手,伏在她耳边:“娘娘,您要坚持下去,您若有事,秦将军怕会受到牵连。”
她仿佛听清了我的话,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来人,喂药!”我向外面喊。
南柯端着新熬的药过来,用瓷匙舀了,细细地喂到皇后唇边。
喝下药后,她渐渐清醒过来,有气无力地道:“本宫只求解脱。”
“娘娘,您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南柯焦急。
“你先退下吧,这里有我。”我示意道。
“娘娘,秋烟会去求皇上的。”我安慰皇后。
她只是低语:“没有光的日子,太长了,也太难熬了。”
“本宫十岁那年,在猎场上见到那白衣少年,本宫就爱慕他。意气风发的少年,衣袂飞扬处便让人心潮起伏。”她的眼睛亮了,又迅速暗下去,“可是本宫的父亲,是太子太傅。先皇爱惜父亲的才能,后来便让本宫入东宫为太子妃,以求父亲和本宫能一同辅佐太子。”
“皇恩,父命,皆不可违。入这红墙之内,本宫只见栀子花次次飘落在玉阶上,却不知今夕是何年。”
“本宫努力避宠,所有的希望,早就在这漫长岁月中消磨殆尽。”
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我回过头去,是皇上,不知何时来到了内殿。
我起身跪在皇上面前:“云卿……烟儿想求云卿……”
看不清他晦暗不明的脸色,他俯身揽住我的腰,将我拥入怀中:“烟儿若为秦将军求情,朕可是会吃醋。”
我把我的脸贴在他冰凉的脸上:“云卿,烟儿只求,能不能许皇后自由……”
秦将军没过几日便离京了。
皇上也没责罚他,只是命他继续戍守边疆,保一方河山安宁。
他也答应了我,若是皇后撑得过这个冬天,他便会放她离宫,但秦将军接受与否,再也与他无关。
我看着清漪池面的冰渐渐消融,数着日子在九九消寒图上添了一笔又一笔。
皇上无奈地笑笑:“烟儿,也该给你备下春衣了。”
天气渐暖,一日我正在回廊下枕着皇上的腿吃糕点,知瑶兴冲冲地跑来:“贵人,有玉燕在檐下筑了巢!”
我起身便要去看,皇上拉住我,我恍然大悟:“我们去霁月宫!”
行至桐华宫,皇后正摇着皇子的摇篮哼着小曲,听见皇上放她出宫的消息,她在原地愣了好久。
我赶紧提醒她:“令仪姐姐,皇上与我只能做到这般,成事可就靠你了。”
柳令仪离宫前日,一道圣旨从逸兴殿出来:“皇后柳氏,内教脩整,礼仪不愆,宽容慈惠。然为护圣驾,伤后殂逝。朕心实痛,追封其为淑懿皇后,葬于皇陵。”
次日清晨,一顶小轿从侧门驶出。
皇上和我在宫内看着轿子渐渐远去,路过淡黄的烟柳,驶向远处的曙光。
我轻轻叹息:“这样也好,总胜过哀乐两忘。”
皇上突然抱住我:“好烟儿,朕亏了啊。”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轻轻笑了:“为了你,朕的后宫可空了。”
“现在朕只有你了,你不准走。”
“云卿,我觉得你是赚了。”我也用力地搂住他。
“世人都道我是京城第一花旦,可他们不知,我也会唱小生。”
“嗯?”
“云卿可知《西厢记》有一折“崔莺莺夜听琴”?”
“愿闻其详。”
“师父教了烟儿张生所唱之《凤求凰》,道是日后烟儿若遇见心仪的女子,便唱给她听。”
“现在呢,我便唱给云卿听。”
没有戏台,没有行头,没有琴师,我便清唱: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偶然看到了一张图,短发变长发就是我心中的烟儿了!
夏至刚过,空气有点燥热,我懒懒地躺在望湘楼的小榻上吹风。
皇上见我日日如此,便道:“烟儿,朕带你活动活动。”
“云卿,你看……”我拉了拉薄衫,撒了个娇,“这腰又细了。”
想到天热本就吃得少,还夜夜被他折腾,我就转过身不欲理他。
他环住我的腰:“好烟儿,今天朕带你去父皇的藏书阁,那边凉快。”
“真的?”
“真的,小烟儿马上六岁,该请太傅念书了。烟儿多读点书,也好教教他。”
“云卿学富五车,哪里用得上烟儿?”
“那,朕教你俩一起念书。”他牵起我的手,“走吧。”
踏上一条卵石砌成的小径,穿过一片幽静深邃的竹林,从枝叶间吹来的风都染上了几分清凉。
我心情轻松,突然打趣他:“云卿的话本写得如何了?”
他佯装生气,弹了一下我的头:“朕一国之君,写什么话本子,还不是为了你。”
说来有趣,皇后假死之后,大臣们联名上书请求举办选秀,也有不少大臣动着心思往后宫塞美人,甚至还有大臣暗搓搓引荐自己的女儿或妹妹。
皇上一开始在朝堂上动怒吓唬他们,后来索性打起了苦情牌,道是曾经沧海,不想再取任何一瓢水。
他摆出一副痛失所爱的样子,大臣们也都老泪纵横地下了朝,从此不再提这件事。
后来师父进宫吃拨霞供,忍笑道出,京城大街小巷传出帝后伉俪情深,先皇后故去后,皇帝守身如玉终生不再选秀的故事,惹得无数怀春少女和更年期大妈纷纷落泪。
我一时没憋住笑了出来,正对上皇上满脸的乌云密布。
那之后皇上日日批完奏折,还要在御书房遮遮掩掩写些什么不让我发现,直到半年后,师父又进宫,扔给我一本话本子。
我翻了几页,便面红耳赤。
这……这上面写的分明是皇上与我!
师父说此书在京城一出,便被抢购一空,怀春少女和更年期大妈纷纷放弃了先前的帝后故事,转而日日去书坊催新书,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尽是皇上和男宠的神仙爱情。
甚至京中命妇与贵女也人手一本,那些还想着往后宫塞女人的大臣也在其家眷的狂热下掐灭了最后一点幻想。
有大臣想上奏检举将此列为禁书,却发现皇上的书桌上也摆着最新本。
这写书人……我当然猜得到是天天和我抱怨头发又少了的某人!
他开口,把我从回忆里拉出:“朕不更了,笔给你,后面的你来写。”
我看着他尚且茂密的头发,笑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小径的尽头,是一处别致的院落。
推开院门进去,庭中地面上细细铺着白砂石,四围仍是竹林,阶下栽了兰草,入目便是一座颇有山野趣味的茅屋——玄霜堂。
皇上介绍:“这是当年华师父的院落,父皇特地为他建了这一处闲云野鹤的居所。明月夜,月光倾泻于白砂石铺满的地面上,清凉如霜,更有朦胧的美感。”
绕过玄霜堂,后面是一处小阁子,上题“半日居”。
皇上摸出钥匙,打开木门,引我踏上小小的木梯上了二层。
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落款有些是“九思”,有些是“云城”。
书架上立着的除了诗词小说杂谈外,还有一些道术、医术、剑术的古籍。
前朝日理万机的君王,在这里才能和爱人偷偷度过半日清闲欢娱的时光吧。
皇上朝我笑笑:“烟儿,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书。”
“云卿,这……”
“无事。”他从架上抽下一本书,在竹椅上坐下。
我顺着书架细细找过去,书中透出一股好闻的檀香,我深吸一口,皇上沉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南朝遗梦,香气凛冽,有醒梦之效。”
这时我的指尖正停在《霸王别姬》的戏本子上,就把它抽了出来。
跟着掉出来的,还有几封书信,散落在地。
信封上并未署名。
我小心捡起,放到皇上身前的木案上。
皇上示意我坐下,便随意地打开了一封已拆过的信,展开,上面是险劲利落的字迹:“昨日云城问朕,在朕心中云城是怎样的人。朕思量了半宿,云城是君子,因为‘君子有九思’。”
前几封,都是先皇与师父的款款深情,皇上不禁道:“没想到父皇还有这样一面。”
越往后读,似乎越是悲凉,后来渐渐有未拆的信。那是先皇与师父置气的日子吧,虽然谁也不曾低头,心中还是有念想的吧。
一面唏嘘,一面拆到最后一封,花笺上只有八个字:“新欢旧怨,往事后期。”
只是而今镜花水月,转头成空。
皇上将信一封封叠好:“烟儿,我们出宫,把信送给华师父吧。”
进宫六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踏出宫门。
红墙外的一切已被我淡忘,看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街巷,竟有种恍若隔世,重拾人间烟火的感觉。
师父虽不再唱戏,却仍在戏园子里住。
熟悉的院落规整了许多,有许多小戏子在园中练功,见到有生人来,探头探脑地张望。
皇上就厚脸皮地拉住了我的手:“烟儿,前面带路。”
我甩不开他,只好任由他拉着往前走。
走到记忆中的小院,却落着锁,班主从不远处赶来,他认出了我:“烟儿……”
又随即想到什么,刚要下拜,却被皇上拦住:“叫我云公子即可。”
“云公子。”他行了个礼,“华师父云游去了,有急事可以让小归送信。”
“小龟?那得什么时候送到?”我开口。
“此归非彼龟。”他摆摆手便开始唤,“小归,小归!”
一只白鸽应声飞来,“是归来的归。华师父出门时,每次有事都是派小归出去找他,也只有小归找得到他。”
我接下小归腿上的信筒:“云公子,那我们写什么进去?”
皇上想了想,抽出那纸写着“新欢旧怨,往事后期”的信笺,细细卷好塞了进去。
班主把竹筒绑回去,道:“一会我给它喂饱了,它就会自己去找华师父。”
我向班主道了谢,便和皇上离开了。
出门后,皇上开口:“烟儿,我陪你到处走走。”
我笑了笑,点点头。
看着路旁各色小吃与新奇玩具,皇上问我有没有想要的,我摇摇头。
小时戏班子里艰苦,就盼着师父能放师姐和我出来玩。
一串糖葫芦掰成两截分着吃都能让我们开心好几日。
现在我什么都有了,可是过了那个年纪。
但我有了心意坚定、相伴一生的人。
我和他在晚风中沿着街道携手缓缓向前走去,无视身边或惊讶或艳羡的目光。
拐过某个街口,一名穿着紫色纱衣的小女孩跑了出来,双平髻随着步伐在头顶活泼地蹦跳着。
身影渐近,一股紫藤花的香甜气息扑面而来。
我看见她手中捧着一个白瓷碗,碗中是卖相并不好的紫藤花饼。
皇上突然打断我:“烟儿,你在看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
说话间,女孩已经与我们擦肩而过。
我刚想回头再看一眼,衣角却被一只小手拉住:“大哥哥,你要尝尝吗?我自己做的。”
我转过身,看着她笑得弯弯的眼睛,便拈起一块,入口,是记忆中的味道。
自那日回到宫中后,皇上总兴致勃勃地拉我去半日居,期望这还能翻出点什么。
这日我俩正在四处找百宝箱的钥匙时,一只白鸽从窗外飞来,落在我肩头。
打开信筒,里面只有一枝竹叶,上面题着清瘦的小字:“倒是无晴还有晴。”
我和皇上相视一笑,又听得有人上楼来了。
是复临。
他行礼后匆匆道:“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那时皇上点了一出《游园惊梦》,一曲终了,我对上他毫不掩饰的爱慕的眼神,羞涩地低下头。
他问:“戏唱得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许裳儿。”我朱唇轻启。
“《凤还巢》会不会?”
我小鹿乱撞,点了点头。
我本名不叫许裳儿。
我的父亲是前吏部尚书,因为党派斗争失败,被推出来当了替罪羊,流刑发配边疆三千里。
“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
父亲深知流放之路九死一生,便忍痛把我托付给好友京城名旦华云城,藏在戏班子里。而他和兄长,就这样离开了。
我六岁起跟着华师父学戏,他给我改名许裳儿。
“云想衣裳花想容。”
八岁那年班主捡了个男孩回来,唤作秋烟。我看他眉清目秀又乖巧怯懦的样子十分喜爱,便如亲弟弟一般对他。
此后我们同跟华师父学戏,直到十四岁的那个春天。
当那个朗月清风般的男子问我会不会《凤还巢》时,我听懂了他的暗示,也沦陷在他的目光里。
之后他便予了我一场如京城贵女般的及笈礼,用一顶轿子便装接我进了宫。
皇上封我为常在,赐居妙音堂。
这宫中有三个女人。皇上告诉我,皇后是前太子太傅,他的老师的女儿。他敬她重她,但总是隔着些什么。安远大将军之妹娴贵妃,大理寺卿独女丽妃,容色均美,然而牵扯的前朝势力错综复杂,他不想考虑这些。
他说,他在我这里,才能在明争暗斗中得到喘息。
每次去霁月宫请安,皇后总是很温和,温和中又透露出一丝冷淡,娴贵妃和丽妃总是话里话外对我冷嘲热讽。我不想让皇上徒增烦恼,所以这些话并不放在心上,每日除去请安只是在自己宫中绣绣花,唱唱戏,想想在宫外戏园子里的日子。
我知道,一入宫门,红墙外的一切便都是前尘往事。
皇上叹息:“裳儿,你才十五岁,朕不需要你这么懂事。”
我抚上他的眉心:“裳儿愿意。”
两年前,先皇驾崩,二十岁的皇上登基。
少年天子并不都是意气风发,他掣肘于盘根错节的老旧势力,举步维艰。但他又是先皇培养的最优秀的接班人,深潜缜密,身体力行,很快朝堂上便拨云见日,一片明朗。
入宫六年,我成了贵人,赐字“昭”,取意“容仪恭美,柔德有章”。
这个异常明媚的春日,我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我有了我们的孩子。
几日后,皇上回报我两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一是大理寺卿上书前吏部尚书侵占土地一案有疑,他亲自翻案昭雪,将许家人召回京城赋闲;二是他点了惜颜班七日后进宫唱戏。
坏消息是接下来七日他都得去丽妃宫中。
“等价交换。”我嘴上嘲讽他,心里却是很甜。
在将要见到师父和师弟的前夜,皇后召我去了霁月宫。
她身边的南柯端着一碗汤药。
“我不会害你。”皇后冷冷地说,“这药喝下去只会让你难受几天。别见不该见的人。”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我在病榻上将这首诗念了一遍又一遍。
听说皇上那日之后又带了一个戏子进宫,皇上将那戏子禁足在华阳宫,却又夜夜去华阳宫留宿。那位的今天,不就是我的昨天吗?耳边的海誓山盟仍在,人却早已不在身边了。
身为皇上的妃嫔,应该早就懂得这个道理。
我再见到皇上时,是他满脸怒气地冲进我这妙音堂。
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说!你和秋烟是什么关系?”
秋烟……这个熟悉却又好久没提起过的名字。他是我七年相伴的师弟,是我曾经想保护的人,也是曾经想带我逃离这皇宫的人……
“青梅竹马?”皇上咬着牙,蹦出这几个字。
青梅竹马吗?
“臣妾对烟儿的心思……是亲人的感觉,是姐姐对弟弟的关心与爱……”我挣扎着吐出这几句话。
他的大手松开了我:“是朕冲动了。”
我滑落到地上,拼命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后来听说,那戏子禁足期间为了重获圣恩,算好皇上下朝的时间登楼唱了一曲《贵妃醉酒》,惹得皇上更是沉迷在温柔乡。
是为了恩宠,地位,物欲,还是真的爱上了皇上呢?我叹息着。
皇上待那戏子,算是盛宠了吧。可我再也不想知道。
我让星月把戏服和行头通通扔了出去。我以后,只想为了我的孩子,做一个好的母亲,纵使前路险恶。
不久后我就又见到了皇上,他牵着一个小太监进了我宫中。
我正疑惑皇上为何有了这种嗜好,他却把那小太监推到前面来:“裳儿,朕带你师弟来看看你。”
他慢慢抬起头,面如冠玉,眉如墨画,目如辰星,唇如激丹。多年不见烟儿,他已经出落得清秀俊朗,玉树临风,想来一路上应是搅乱了不少宫女的满心春水。
“朕出去,你们聊。”皇上出了屋门。
看烟儿满脸的绯红,我好像懂了什么:“烟儿……你和皇上好配啊!”
听到我的话,他愈发面若桃花,我也不好再打趣他:“烟儿,那日我向皇上请旨说想听一出惜颜班的戏,结果你来了,我却身体有恙不能前去。后来听说皇上带了个戏子回宫,却没想到是你。”
“师姐,前几日我得罪了皇上,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不欲烟儿担心,便道:“他念我有孕在身,虽然生气,倒也没伤害我。皇上问我咱俩的关系,我告诉他我把你当作胜似亲人的弟弟。”
“烟儿,这后宫并不平静,虽然我低调内敛,明哲保身,但皇后和娴贵妃一定对我腹中的孩儿虎视眈眈。”我正色道。
接着,烟儿和我聊起了华师父和戏班子,说话间,皇上就回来了。
皇上坐在烟儿的身边,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民间娶亲,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烟儿,朕找华师父接你入宫,权作父母之命,今日当着师姐的面,我们补上媒妁之言,如何?”
看着对面的一对璧人,我想,他们本该这样坐在一起。
那之后,烟儿假扮太监去了御前侍奉,我心里觉得好笑,也觉得他和皇上属实甜蜜。
知道家里人过得好,师父也过得好,皇上和师弟也过得好,我便不再多想什么,静静地在宫里养胎。天气渐冷,皇后也免了我中宫请安,我就窝在温暖的屋内,最多去妙音堂外的宫道上走一走。
临近年关,宫里也渐渐变得热闹。
娴贵妃之兄安远大将军从边关回来的那晚,烟儿独自来到了妙音堂。
我心里明白,皇上应该是去陪娴贵妃了。
看烟儿面色失落,我便故意打趣他:“还有半个月,孩子就来到这世上了。到时候你要做他干爹还是干娘呢?”
看烟儿满脸窘迫,我和宫女们都笑倒一片。
那晚之后,皇上夜夜来我宫中留宿,说是烟儿吩咐他来照顾我。
我笑道:“皇上金尊玉贵,臣妾可不敢使唤。”
皇上陪我聊小时候的事情,聊以前在戏园子里的故事,眼神中充满着温情。或者有时他只拿一卷书在窗下的灯火中静静地读,我就在一旁给未来的孩子绣小肚兜、虎头鞋。
岁月静好。
只是深夜,他会自己去偏殿就寝。
有一夜,皇上突然问我:“裳儿,你知道你师父年轻时的故事吗?”
我摇摇头。华师父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无欲无求谪仙般的妙人,情淡于水,人淡如菊。
“他叫华云城,朕叫慕云卿。”皇上叹了口气,“父皇年轻时见到他,惊为天人,于是三天两头往戏园子跑,后来更是把他带回了宫。”
“父皇把他安置在玄霜堂。男宠入宫自然受到其他妃嫔的指指点点,于是父皇每次发现这种事情,就会严惩妃嫔们。但后宫女人的心思深沉得可怕,她们明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让父皇和他因为误会产生了分歧。”
“倔强如父皇,清高如他,谁也不愿向谁低头,最终他负气请旨离开这皇宫,父皇竟然放他走了。”皇上继续说道,“三年后,朕出生,父皇赐名慕云卿。”
“尽管如此,父皇再也没出宫看过他。或许一开始是因为赌气,后来便渐渐也没有借口去探望他。”
“父皇驾崩前手里还紧紧攥着他最爱的玉竹簪。父皇告诉我,我登基后要护他一辈子周全。”
“母后知道父皇心中一直有他,但母后也深深崇拜和依恋着父皇。父皇驾崩后,母后也郁郁跟着去了。”
我有些震惊。
怪不得华师父总是只身一人冷冷清清,这背后,原来还有一段故事。
“朕不愿烟儿重蹈覆辙。”
次日,我宫里来了位稀客。
是娴贵妃。
她身着玫瑰红蹙金鸾袍,外披狐白裘,梳双刀髻,满身华贵。
“妹妹,你师弟抢走了你的恩宠,你可有怨?”娴贵妃自己坐在椅子上。
我向她行礼后淡淡地回答:“不怨。”
“口头说着不怨,心里呢?”娴贵妃脸上勾起一丝鄙夷,“本宫向兄长说了,要兄长找皇上讨他。”
“今天,他就会离开这后宫了。”娴贵妃难掩得意之色。
我不明白她这算是示好,还是警告,道:“皇上他不会答应的。”
“哦?”娴贵妃理了理她的红珊瑚坠子,起身离开,“是姐姐打扰了。”
她走后,我一直心下不宁。
天恩不可仰仗。
树欲静,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星月,待宵,你们陪我去逸兴殿,找皇上。”
我火急火燎出了宫门,却在宫外的小道上碰见丽妃。
也顾不得上她为何会来我宫门外,我急匆匆地往前走,突然,脚下像是像到了一粒圆滚滚的珠子。
我摔倒了。
下身一阵刺痛,羊水和血向外涌出,我几乎眩晕,耳边只听得到宫女的尖叫……
或许是福大命大,我拼着全力产下了皇子。
待宵兴奋地说:“娘娘,皇上封你为昭嫔。”
我问:“秋贵人出宫了吗?”
“皇上带秋贵人来看过皇子。秋贵人还好好地在宫中,照旧去御前侍奉。”待宵回我,“只是皇上近来政事繁忙,心情也不好,便还没来得及陪娘娘。”
我松了口气,沉沉地睡过去了。
几天后,星月告诉我,她指认了是丽妃将一颗红翡翠滴珠耳环扔在地上使我滑倒,丽妃身边的长春也承认了。
丽妃以谋害皇嗣为罪名,被皇上赐了毒酒。
那天场面混乱,我也确实记不清了。
只是,丽妃明明在我五步开外的距离,她如何能精确地,把那耳环扔到我脚下。
生产后我变得嗜睡。
这天午后,我从噩梦中惊醒,便唤星月给我倒茶。
“皇上他什么时候会过来?”我问。
星月答:“皇上传了个口谕,让娘娘在宫中静养,无事不要出宫,也不要去逸兴殿。”
“秋贵人呢?”
话音刚落,星月就打翻了茶杯。
“星月,他怎么了?你告诉我。”
星月跪在地上:“这几日,一直有大臣下朝后去逸兴殿请旨……请求皇上驱逐秋贵人……”
“今……今日有大臣说,江南地区冬雷震震,是上天迁怒……”
“不仅如此。”一个骄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娴贵妃推门进来,“前线来报,边疆战事紧急,明日兄长也会请旨驱逐男宠。妹妹且看这次,皇上会不会听本宫兄长的话。”
娴贵妃没有多留,就离开了。
皇上不愿我去找他,这后宫,能救烟儿的,怕是只有一人了。
我唤星月和待宵给我更衣,便一个人撑着,往霁月宫走去。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安。”
“免礼。”皇后娘娘依旧波澜不惊,也说不清是温和,还是冷淡。
“臣妾斗胆请求皇后娘娘,救救秋贵人。”
“昭嫔,此事本宫做不了主。本宫只给你四个字——李代桃僵。”
我还想请求,却见皇后不欲再说。
“昭嫔,你要明白,就算这四个字,也不是平白送你的。”
“臣妾明白。明日臣妾便将皇子送来。”
“李代桃僵……”我想着这四个字,心下有了决断,便往华阳宫走去。
傍晚的风,更凉了。
华阳宫宫门禁闭,我只好在门外大喊:“烟儿,我是裳儿,你开开门,让师姐进去。”
宫门开了。
“师姐……”烟儿扑倒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想到从前在戏班子的时候,烟儿练戏每每被华师父批评,都会这样来寻求我的安慰。
我抱住他,轻轻抚摸他因为啜泣而起伏的背:“烟儿,你受委屈了……”
“我能不能借你那贵妃醉酒的戏服一用……”
他点点头,带我到望湘楼找出那身戏服。
我看着楼内的摆设和装饰,心想,皇上的确是对烟儿用了心的。
“烟儿,我走了,你要听皇上的话。”我顿了顿,“不要再出宫门了。”
夜色从四方涌入,我走在寂寥的宫道上。
当初烟儿刚进戏班子,我告诉他,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我会护着他。
从前是,现在也是。
我愿意用我的身份,给他一个家。
我亲了亲孩子的脸,心里默念:“孩儿,你在皇后那边,会被她培养成一个优秀的储君。”
“待宵,抱大皇子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安排好之后,我穿上那身戏服,对镜上妆,最后再戴上凤冠。
我和烟儿师出同门,戏路上倒不会有破绽。
虽然戏服有些大,紧一紧还勉强能穿。
我看着镜子中倒映出来的,那张美丽的脸,和烟儿有七八分像了,足够糊弄那群老眼昏花的大臣。
我算好时间,往逸兴殿走去。
隔着窗上的碧纱,就知殿内又跪满了人。
我听见门内有一年轻男子的声音:“启奏陛下。前线来报,敌国集结二十万铁骑,蠢蠢欲动。愿陛下交出戏子,臣也好去平定边疆。”
这应该是娴贵妃的兄长了。
我攥了攥拳。
又听见皇上说:“你若是不愿去,朕可以御驾亲征。”
听见皇上的回答,我心中感动,又羡慕。
得一人如此,此生足矣。
“还请陛下三思。”是那群大臣的声音。
我清了清嗓子,推开门。
“魂飞颤,泪交加。
堂堂天子贵,不及莫愁家。
难道把恩和义霎时抛下!”
戏本子里写,唐明皇避兵幸蜀,行至马嵬驿。护驾军士请唐明皇将杨贵妃割恩正法,以谢天下。唐明皇不允,众军哗然,不得已,乃以白绫缢死了杨贵妃。
今日,这《埋玉》便是我的最后一曲。
“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军心,陛下才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
“算将来无计解军哗,残生愿甘罢,残生愿甘罢。”
片刻间,我已在墙边。
我瞅准时机抽出墙上悬着的那把宝剑:“臣妾秋烟,拜别皇上。”
剑刃在我脖颈上划过,凉凉的。
有血喷了出来。
皇上懂了我的意思,扑过来:“烟儿,你怎么能这样抛下朕!”
剑落在地上,我落在他的怀里。
群臣高呼:“陛下圣明!”
我用最后的力气,深深地注视着皇上。
他眼中的悲伤,是因为我吗?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七年过去了。
我以为他会是我的良人,可终究情如草木,缘若游丝。
《凤还巢》中,是丑女程雪雁冒名顶替了妹妹。
或许那日的雪娥,本就该是烟儿来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