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从我挂断电话开始计算,边野花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到楼下。
凌晨的马路上没有车,空寂得令人害怕。他换了辆野马,纯白色的光束射进雨幕,淅淅沥沥照亮雨点。他也不熄车,撑把黑伞下来,径直走到我跟前。
我以为他会说什么,但边野什么都没说。他一手虚虚扶住我肩膀,一手掌伞,就这么把湿淋淋的我直接塞到副驾驶里,压根没一丁点犹豫和心疼皮椅。
“热咖啡。”他上车后从中间的杯座里递过来一杯,看纸杯像是公司配置的那种。
我这会儿觉出冷,哆哆嗦嗦地把咖啡杯抱在怀里,看他将空调开到最大,提醒我系好安全带,然后一油门踩了出去。从开始到现在,边野每一句多余的话,但是他扶着我肩膀的手,为我挡雨的伞,递给我的咖啡,还有拧开的,温暖的车中暖气,无一不让我的身体渐渐回暖,从那种极差的状态中缓慢地恢复过来。
等到了家,他把车停在路边,和我一起上楼。
从上电梯起我就心神不宁,总害怕打开门后,许多事情就再没有挽回的可能。但是等电梯门一开,我却比边野更加急促地往门口靠去。我手里一直攥着钥匙,这时候就哆哆嗦嗦地去开门,我手抖到不行。很着急,但就是屡次戳不到钥匙眼里去。
我忽然就有点想笑。
现在我的样子,一身酒气,落魄狼狈,浑身湿淋淋的,在门口哆哆嗦嗦,连门都开不了。
我现在看起来多可笑。如果门内是我想的那样,难道我也要以这样一个“怨夫”的形象出现在王钊,或唐晓辰面前吗?
一只手从我身后握住我不断哆嗦的手,沉默但很温暖。我回过头,平日总没个正形的边野,安静起来有种令人心安的感觉。我神奇地随着他慢慢平静下来。
他握着我的手的钥匙,插入钥匙孔,门开了。
客厅没有任何动静,我又靠近我房间。我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声响。
握住门把手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我生怕看到他们俩全裸拥抱想眠的温情画面,那恐怕比激情赤裸的床上运动让我更接受无能。
深吸一口气,我还是推开门。
王钊躺在床上,安安静静,他的身边没有别人。也没有我预想中的全裸,或有情爱后的凌乱痕迹。
看起来一切都非常正常,就好像他只不过是没等到我,暗自先睡着了而已。
他的手机安静地放在床头,充着电。
我站在门口寂静了整整十秒钟,有种整个人放松下来,快要虚脱的感觉。心跳又重新回到胸腔。
边野比我的反应还快,他立刻转身走向另一间屋子。礼貌性地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声后,他伸手扭了两下门把手。
门被反锁了。
“出来。”他在门上弹了一下,看似轻而易举,声响却很大。
里面窸窸窣窣有了动静,接着是脚步声,然后唐晓辰出现在门口。
唐晓辰刚开门就见到边野和我站在门口,一下就有点呼吸不过来:“野……野哥,你不是今晚不回来吗?”
边野拇指往后指了指,抄着口袋:“解释一下?”
唐晓辰将目光挪给我时,双眼微微睁大:“小月哥,我知道你可能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王钊哥他今晚短篇了。你打电话那会儿他根本叫不醒。凌晨一点了我看到你来电,以为有什么急事儿就替他接了。我本来想解释一下,但刚说了一声你就挂了。后来我打电话你也都不接……”
“十点钟左右,我的确在外面手机没电了。”边野对我说。
很完美,很符合逻辑的解释,忽略细节,的确站得住脚。
“他为什么会断片?”
“是……是……”
“是什么?”边野有点不耐烦了。
“是我晚上和朋友去喝酒,然后下大雨,给野哥打电话一直关机,我就问王钊哥能不能接我一下。后来我那群朋友,野哥你也知道的……”唐晓辰说着还瞥了边野一眼,“他们就说生面孔,交个朋友,拉着王钊哥喝嘛。我有劝的,真的有,但是拗不过他们。王钊哥就被哄着喝了几杯,我当时也没注意,后来才发现都是深水炸弹……”
唐晓辰越说越小声,到最后愧疚得眼眶都红了。他说对不起小月哥,我知道我让你不好受了,都是我的错。但你一定要信我。
我笑了一声,无话可说。信他?我现在连自己都不信。
不过唐晓辰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看样子也并不像骗人。看起来就真像他说的那样,但我心里头那道坎就是过不去。
“唐晓辰。”我叫他大名,“麻烦你以后离他远点。再有一次,我们就搬出去。我说真的。”
我当天晚上没怎么睡好觉。
凌晨两点时候,我出去放水。路过边野屋时,听到里头碎碎的话语声。隔着一层们,听不真切,我也不想去听墙角。
但我能辨认出边野的声音,没了平时不着调的语气,平稳冷静地说着什么,而唐晓辰回了句什么,似乎带着哭腔。
我放完水就回屋继续睡了。
到了凌晨六点时候,睁着眼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想起来干点儿别的,但稍有动静,王钊就有点睡不安稳,习惯性地翻个身,八爪鱼似的抱着我。
我感觉他是醒了,但他自己应该不知道,黑暗中劈头盖脸地摸了我一把:“月月……你去哪儿了?”
一如当年的温柔。
我忽然有点想哭。
安安静静让他抱着,我缓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小心翼翼地推开他。
洗漱,喝水,在阳台上抽了根烟,然后我回到房间拿出我的数位板,开始画我接的私活儿。
没办法,满脑子都是乱麻,这个时候只有工作能让我冷静和清醒。
就这样,偶尔喝点水,吃点东西,抽根烟,就这么从凌晨六点捱到十点钟。
十点钟的时候,王钊醒了。他像往常一样,没察觉出任何不对劲,用刚睡醒的沙哑的嗓子喊我,问怎么起这么早,在忙活啥。还喊我过去,让我给他抱一会儿。一如当初的温柔。
我有些恍惚,记得很早以前,我曾经设想过我们两个的以后。在有他的未来里,我以为以后的每天早上都会是这样。那就是我们平平凡凡的日子。
其实也才不过过去了三年。三年,有的人连热恋期现在都还没过去。
见我不应他,王钊后知后觉察出不对劲儿来。渐渐的,昨晚的记忆开始回笼。像他这么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月月。”他从我背后抱过来,我停下数位板上涂画的笔,但却没有转过身。
“你昨晚几点回来的?怎么回来的?对不起……我昨晚断片了,没出什么事儿吧?”
我继续开始涂涂改改:“出没出什么事儿你自己心里头没谱吗?”
我仿佛都能听到王钊心里头咯噔一声。好笑,做贼心虚的声音。昨晚他的确没有做什么越界的事儿,我更没有什么把柄能职责他和唐晓辰有暧昧关系。但她要是问心无愧,现在就不会心虚,不会不确定,不会答不上话来。他会像以前一样坦然,甚至提都不会提,因为他对自己有信心。他有信心自己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儿。
可眼下的情况显然不是这样。
我把笔搁到一旁,推开他转过椅子,一瞬不瞬地对住他眼睛,让王钊无处可躲。
“你实话告诉我,王钊。你是不是看上唐晓辰了?”
“怎么可能?”这回他到底是反应极快,“月月,昨晚的确是我不对,你别乱想好吗?我只爱你一个人,你怎么会这么以为?是不是我哪儿做得不合适,让你误会了?”
见我不说话,王钊又连忙说了一大串话,都是垃圾话,说来说去就是我只爱你,我看不上别人,诸如此类,还手忙脚乱地发誓,说绝对没有二心,搞得跟向天皇表忠心似的。
我就笑:“我就问问,慌什么?你慌什么,嗯?”
“别跟我开玩笑,月月。”王钊坐在床上,一只手搭在我膝盖上,看进我眼里,似乎这样能让他显得格外真诚,“你知道你对我多重要,你知道的。”
他把我的手放到他胸口。
我抵着他的胸口,感受到他胸膛里沉稳的,一下一下的心跳。
“吃饭吧。”我很平静,“你该去上班了。”
当天我请了一整天的假,闷头画画。我不知道自己工作了多少个小时。从白天到天青,我抽完了一包烟。
中午时候王钊给我打了两个电话,还十分担心我地给我点了外卖,偶尔还时不时发短信骚扰我。
说实话,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坦荡。
我心里头闷,就化悲愤为力量,疯狂地画画,疯狂地改图,疯狂的……好吧,我不知道像我这种人,还能疯狂的怎样。王钊以前就说过我宅,我总不能承认,现在我感受到,他说的那种宅,或许并不是指我待在屋子里的时间。而是像我这种近乎自杀式的社交封闭。以至于我想跟什么人说点什么时,发现身边除了王钊,其实根本没有其他人。
我只有王钊一个人。
我难道没有倾诉欲吗?我难道不想吐槽吗,不会难过吗,快乐时不会和人分享吗?当然不是。人是社交动物,但我脱离社交圈太远,以至于我能搭上话闲聊的朋友,用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人就是这样,总是要到来不及,或尝到恶果时,才后知后觉自己做错什么。而亡羊补牢的后果通常是,你要付出过伤筋动骨的代价。
可是,奇怪的是,当这一次我升起倾诉欲时——脑海里不自觉浮现了边野的脸。
从这一天开始,我真的有感受到王钊在尽力弥补。尽管这件事,也许他本身的行为并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
但我们的感情和关系出现裂痕。这种裂痕不仅仅是“芥蒂”,更多的成为了一种“不信任”。我和他都在表演,他在我面前步步惊心,小心试探,我在他面前则要假装大度,假装已经不在意。
事情已经过去半个月,我不应该揪着不放,不是吗?但是这道坎,我情知并不好过。
至于唐晓辰,自从那天我听到边野同他说什么后,他变得安分很多。其实我也弄不清是我当时的那番话对他起了作用,还是当天夜里边野跟他说了额外的什么。他变得更加粘边野,减少和王钊的相处,尤其是单独相处。他也更加努力对我示好,尽管这种示好在坚持了几天没有得到回应后,他就放弃了。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不说,唐晓辰的确是个心思灵敏的孩子。当他发现我们的关系没有挽回的地步,他便及时而有眼色地离我远些,否则太过刻意的谄媚便会令人心生厌恶。
边野还是老样子,除了不在家的时间变长,回来后就是吃饭睡觉打游戏,偶尔看本书。
自从我和王钊的关系出现裂痕后,为了掩饰我们之间的尬聊和冷场,我疯狂地接稿,疯狂地工作。有时候晚上到七八点才回来,早上只要醒了就收拾东西出门。回家后要是发现王钊在家,通常努力和他聊上几句,然后就打开数位板逃避到二次元世界。强颜欢笑。
这样的状态维持了两周,王钊渐渐表现出强烈的不满。我们没有拥抱,没有接吻,连点儿基本的情话都不说了。
他说这样和分手了有什么区别?
其实我很努力了。
我们都很努力想变回到以前那样子,但是我们都失败了。
变不回去了。
有一天晚上,王钊睡梦中惊醒,第一件事儿是确认我在不在身边,然后抱着我摸了好一通才算是安稳下来。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完全没醒透,糊涂着脑子像很久之前一样抚摸他的后背,温柔的,缱绻的,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王钊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我感到他把头埋在我肩膀,模模糊糊中,我感觉到他哭了。
我不记得王钊已经多久没有留下过眼泪。
本质上他并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人,不敏感,甚至有些迟钝。他说话直来直往,经常不过脑子,但是心肠很善良,是那种街上看到流浪汉就要掏兜儿找零钱,看到流浪猫就要掏兜儿找零食的那种人。他的直来直往,总是让他的情意能最大化地传达给另一个人。但同时,他的直来直往也总会伤害到别人。
但王钊不知道。
因为我从来不会让他知道。
“吓死我了。”他趴在我肩头哭,把我紧紧地抱住,显然还没有从一场梦魇中逃出,“原来你还在。吓死我了。”
我不知是不是我们迅速恶化的关系令他着慌。
又或者他在梦中鬼使神差地预感到,我们离这段持续了三年的感情的结束,其实已经不远了。
我更加疯狂地接稿,画画,强迫自己沉浸在工作中,这样胸口才好不那么难受,才不至于窒息。
有一次边野进来给我送东西,随手拿起我桌上的手稿看了看:“功底一流,速度也很快,能驾驭多种风格……为什么不跟文娱公司签约,跑去搞教育培训?”
他这番见解让我略惊讶地瞄他一眼:“你还懂这些?”
“我是搞文娱的,忘了?”他食指曲起,在我的画稿上弹了一下,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以你的能力待在这小池里,屈就了。”
“我乐意。”我认真地描着线,不太认真地回答着他,“搞培训挺好的,某种方面来讲也是一种教育。教育是高尚的,你不懂。”
他摇头,显然不认同我的说法:“人的才华和创造能力都是有限的,惯常只有在特定的几年里达到顶峰,然后就会开始走下坡。十年磨一剑,真正能出来的有几个?你这是在浪费自己的才华。”
他这样定义道。
“出去。”我说。
于是他优雅地捏着我的画稿出去了。等我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候,边野已经不知道跑哪儿野去了。
如是过去三天,或许是我和王钊之间的消极态度,给他了太多压力。王钊似乎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已经笃定我们得分手。拖着,只是彼此心里都在犹豫。至于什么时候分,就得看谁最后憋不住了先开口。
我隐隐约约摸清楚他这种破罐子破摔背后的想法时,忽然就觉得自己很可笑。
我还在尽力挽留,可他已经在想如何体面退场了。
可惜,他最终连一个体面的退场都没有给我。
一个月后,我参加培训组织的画师见面会,在北京。告诉王钊后,他反应平淡,也没有什么过多的嘱咐。
我关上箱子拖出门的那一刻,不知为何回头望了他很久。我不知道那种不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明明我们之间又不是永别。王钊的背影隐匿在堆得层层叠叠的棉被中,只偶尔露出平滑紧实的肌肉线条。他脑后的头发翘着,正低下点外卖。紧缩的眉头一如既往的性感,正在纠结到底吃什么。
“王钊。”我唤他。
他停下手,回头看我。
“我到北京后给你打电话,你记得要接。”我说。
“好啊。”
两天后,因为活动行程上的一些问题,我提前两天回到公寓。
闷热的午后,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情欲气息,还有混合着快要落雨的,潮湿的,腥甜的尘土味儿。我走进房间门,静静听门内翻云覆雨,爱潮翻滚。我所熟悉的,王钊的低沉的声音,和另外一个熟悉的,此刻却变得粘稠而甜腻的呻吟声混合到一起。
“钊哥,我和小月哥谁活儿好?”
“你说呢,小浪货,不然我为什么在他的床上干你?”
三年的感情。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一只手从耳边穿过,撑住我面前的墙壁,将我封锁在有限的空间里。我听屋里这两位的活春宫太过专注,以至于边野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没察觉。
“怎么办,你男朋友,睡了我的人。”他的声音很轻,入耳酥软,“我是不是,该找你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