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从小是和祖父长大的。祖父是那多国的国王,是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一位。但是他常常对我说:“你要比我更优秀才行。”我不知道这是否可能。
我的日常是学文和习武。文课包括语文、艺术、算数、哲学、科学之类,武课是马术、剑术还有弓箭。我可以从课业中得到乐趣。
偶尔我会去探望母亲。母亲的宫殿非常华丽,但是没有什么仆从。她整日郁郁不乐时常哭泣,她说是因为父亲死了。有时候我会遇到同来看望她的叔叔一家。婶婶总会快乐地对我说:“不是哦克奈琉斯,她哭泣是因为你父亲抛弃了她。”
“抛弃指的不是死亡吗?”
“哦,亲爱的,当然不。抛弃指的是你父亲和另一个女人跑了!这意味着他也抛弃了你。”我在想婶婶是不是有毛病,正常人不会说这么不体面、令人伤心的话。接着姨妈又说:“不过,你父亲也被抛弃了。那个小婊子跟他私奔,没一会,受不了穷,拿了你妈妈给的钱跑了!你父亲因此怨恨你母亲,自杀了!”
大人可真是奇怪。父亲的情人抛弃他和母亲又有什么关系呢?怨恨一个人为什么要用自杀来复仇呢?
尽管婶婶令人迷惑,叔叔却是很好的人。首先他长得很好看,金发灰眼,看起来儒雅温柔。每当我夸赞他的美丽,他都会说,这是因为他的头发和我一个颜色。他说:“克奈琉斯,你的头发就像流淌的阳光,我只不过是沾了太阳的光辉。”每当他这样说,我开心极了。和他有一样的头发是多么幸运,我因此可以得到他的垂青。
他辅导我的课业,关照我,我最亲近的就是他。叔叔没有子女,和婶婶的关系也说不上亲密。有家有室的叔叔,看起来总像是孑然一身之人。
一次宫廷宴会散了,我因为醉酒误入花园,看见一身华服的婶婶与一个着贵族衣饰的男人拥吻,月光下婶婶的脸上带着迷醉的笑容,握着一只红玫瑰的手上还戴着结婚戒指。我听见那男人说“苏珊娜,我爱你,我爱你.....”婶婶则回应道:“哦……你爱我什么呢?”
“你如同玫瑰的容颜!....还有你的笑容……玫瑰一样的笑容……”
“哈哈哈!”
然后他们更深地拥吻。
我没有再看,小心地离去。
奇怪的是,往后我经常在不同场合看到婶婶和不同男人亲密接触。同一场合里的其他的人都像什么也没发生。我想,可能是因为婶婶足够隐蔽。可是后来我发现处处都是关于她的流言。
我害怕叔叔会因此伤心,但有一次,在一个流言四起的场合,叔叔对我说,“克奈琉斯,婚姻和爱情并不一样。亲人和情人是不一样的。我并不介意你婶婶这样。只要她开心。”我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我很快把自己调整为和他一样不反对婶婶的立场。
我十六岁了。我已经长得很高,和叔叔在一起也不再差得太多。叔叔很高兴,跟我说以后可以直接叫他“西诗尔”,不用再用敬称。“克奈琉斯、西诗尔,听起来般配极了。”叔叔开玩笑地说。我并不反感,因为西诗尔确实是非比寻常的陪伴。
又一次宫廷聚会,在玻璃温室的葡萄架下,我看见婶婶伏在贵妃椅上,身边空无一人。她尽管没有暴露面容,从她起伏的后背,却能看出来她在流泪。旁边的矮桌上白兰地洒了。我想我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的那个男公爵今天在聚会上宣布订婚了。她约会了他好一段时间,时间长过任何其他男伴。蓦地,我想起她说的关于抛弃的话。看起来,她一直在玩抛弃与被抛弃的游戏,我听说有许多男人为她疯狂,她也纵身情爱,仿佛长沐爱河之中。现在她也被抛弃,那些火焰般的游戏终于烧到她身上。爱情,这个我并不明白的概念,现在看起来是个深渊。
这时候,一个少女出现了。在这个婶婶痛哭的宴会,一个身穿白裙的少女站在玻璃温室里,身上是午后的阳光,背后是嘈杂浑浊的内室,身旁是醉倒的婶婶。她显得那么纯洁而且轻松。她绿色的眼睛羞涩地注视着我,脸红了。她轻轻的用甜的像蜜一样的声音喊我:“殿下。”我再一次看她,她确实和周遭污浊的一切都不一样。
她的名字是莉莉。是我一个表叔的远房亲戚。很快我和她走得很近。我想这不能称为交往,我出于不会娶她有意地克制自己。她总是用甜蜜的声音和我说话,看出她喜欢我并不困难:她总是偷看我。不论她原本是什么表情,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她就变得快乐。她还给我写纸条,通常只是一两句话,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对殿下的心意永远不变。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投入一个爱情游戏,但她让我难以自拔。
叔叔认为这没什么问题。他说:“克奈琉斯,也许你不相信,但爱情实际上是一个技巧问题。”
“我以为.....爱情会是更高尚的东西。某种你愿意献出一生的东西。”
叔叔拥抱我。他让我埋再他的肩颈,轻轻地说:“这很难,人们很愿意这样,但是他们总也做不到。”
我不知是否应该和莉莉交往。我不愿意轻慢她。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莉莉在想什么。要是她想嫁给我呢?我不可能娶她,我的妻子将会是别国的公主。她万般柔情,我不愿辜负,这样看来我也许应该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但是没有必要了。我看见她在我表叔怀里。宴会、该死的宴会。贵族们仿佛没有别的消遣,只好靠无穷无尽的宴会来产生和传播绯闻。酒精是灾难最好的引火索。这个表叔是祖父的侄子,年过半百,肥头大耳,鼻子因为酗酒而通红。莉莉就像一朵与之极其不配的百合花。他挑起莉莉的下巴,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吻。莉莉露出开怀的笑容。她回头看到了我,然后就像没有看到一般,若无其事地再一次拥住了表叔。
我觉得自己自作多情。这个女人往常表现的不过是虚情假意,只不过我资历尚浅,没能识破,反而大受感动。我担心她,她却不要这情意。
我心灰意冷,因此多喝了几杯,待到人差不多散去才准备起身。意外的,莉莉来找我,说有话要说。我看着她,不愿意跟她说话。
“殿下——”她说。
我想我的言行维持了我一贯的体面和高贵。
“我要走了。我要嫁给亲王了。恐怕我们以后不会相见。(表叔的封地不在王都)。”她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我仍然不说话。我的目光停留在她无名指的戒指上,应该是刚刚表叔给她的。
“我爱你。这千真万确。”
我惊讶于她的无耻。
“只不过,爱情不是最重要的。我真害怕你也爱我,那样可怎么收场呢?你不会娶我,这我知道,你若是爱我,我定然无法脱身了。爱情真是最可怕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接近我?你一早知道没有结果?”我忍不住问。
“我情难自已。”
“阁下真是自制力惊人!”我感到厌倦。没有管她,我兀自走了。
爱情真是愚蠢的游戏。要是谁用心了,他就是最愚蠢的一个。
我再也没有见过莉莉,不知她是否如愿嫁给了表叔。但是这已经与我无关了。宫廷宴会仍旧开着,为着各种各样的名头。宫廷里的男男女女依旧风月情浓,只不知道这份情意在各自心里又掂量几分。衣香鬓影之中,唯一的便利大概就是不停地有人愿意投入这游戏。新鲜的人面娇体柔,最吸引人的就是他们不知是否故作的青涩姿态;老手另有一番风情,更重要的是他们少有失足时候,总能维持风趣体面。若想在其中游戏一把,别的没有,玩伴却是最多。尽管我没有纵情声色,却也对这些把戏烂熟于心。
这时我思索起叔叔。叔叔总是孑然一人。可是叔叔却对我说:“克奈琉斯,这座宫殿里没有局外人。想要得到宴席上的话语权,必得是宴席上的一员。”
“你也这样?”这是个傻问题。
但是叔叔一如往常温柔耐心:“是的,克奈琉斯,我也这样。”
我难以分辨我的情绪。西诗尔再一次拥抱了我。西诗尔看起来是那样高贵——尽管从身份来讲这座宫廷里都是高贵的人——高贵动人,看起来绝对不会同那群小丑玩乐。莉莉已经让我意识到外表和内里不尽相同,但我却拒绝把这个规律应用在西诗尔身上。
“克奈琉斯,这个世界并不总是泾渭分明,恶之花也一样动人。”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尽管万般不愿,不可否认的是,西诗尔动摇了我。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叔叔和谁行从过密,尤其是没有女伴。非要说的话,他比较愿意和一些青年才俊度过时间。我想,在“忠贞”这一点上,叔叔比婶婶出色多了。
从莉莉的事件以后,我对于人们之间的私情仿佛敏锐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我从莉莉那里知道了情人的眼神—也许是轻佻的眼神。仅仅是一次宴席,席间各路妙人也大显神通,除了语言的挑逗,更重要的是语言之外的语言,特别是神色。那种沉醉的眼神我看见过太多次,长长的眼睫眨一眨,甜蜜、诱惑、暧昧。这样的眼神犹如一一颗糖果在情人之间抛来抛去,有时候这颗糖也落在我身上。但是这一次,我看见这颗糖抛给了叔叔。
这颗糖是年轻的子爵亚多尼斯抛出的。他以美貌著称,贵妇少女之间传颂他的美名。他还很年轻,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巨额财产为他的更添一层魅力。一个富有、无人管束、而且美丽的少年。
“什么样的人算有魅力?”在打高尔夫的时候我问叔叔。
“你指什么?”
“那些—备受追捧的人。”
“当然是能让人觉得少劳所获的人。”
“你指—政客或者资本?”
“情人也一样。”
“这岂非交易?”
“正是交易。”西诗尔对着我一笑,漫不经心的面容显得分外俊美。“判断什么一本万利却是个难题。大多数时候总是失误,一旦失误可是会赔个低掉。”
“这么说,保守投资也许更合算。”
“也许如此,但是人总是高估自己。”
说着,叔叔挥杆,一颗球飞向果岭,球童报球声传来,绿茵茵的草坪向远处延伸开去。
球场谈话两周后是我的生日。
我喜欢我满十八岁这件事,虽然我已经冥冥地感受到我要踏入的这个成人世界并非福地。但是在十八岁的这一天,我得到了我的爵位和封地,我不再仅仅是一个血缘上的王子,也是一个有实权的公爵。我也许会快活一点——明天仍然是值得期待的课题。
生日晚宴后的聚会在游艇上举行。游艇是西诗尔送的礼物,航行区域是我封地内的海域。游艇的装修非常豪华,像一个梦幻乐园,到处是宝石、金饰、热带来的高大植物,甚至还有两只白孔雀到处跑动。
我喝了很多酒。酒精让我莫名其妙地快活,连带着看那些敬酒的人也可爱起来,于是我喝下更多酒。客人们行酒令、跳舞、聊天,脸上带着亢奋的红色,显得比我这个主角更尽兴。
当宴会上的人提议往海中心开去时我没有反对,因为我也被这大胆的夜晚蛊惑。我醉了吗?我不知道。说实话我感觉好极了,虽然我不停地说废话,而且镜中的我也显得面色红润、目光闪闪。我踉跄着走上甲板。
我看见了拥吻的西诗尔。他金色的头发在月光依然闪耀,吻得闭上了眼。与他相吻的一头棕发,面孔看不清但能看出是个年轻人,脸部线条结实流畅。那人的手非常美丽,纤细、修长,皮肤皎洁。
噢,西诗尔确实如他自己所说,是这糜烂宴席上的一员。我一时觉得西诗尔辜负了我对他的想象,又嘲笑我自己,我强加的想象对人家来说倒是无事生非!无事生非...我仍然没有从看到这一幕的震惊中走出来,以至于我长久地盯着他们,让他们被我的目光惊动了。
他们迅速地分开,姿态却丝毫不狼狈,看清是我之后竟然还颇有风度地和我打招呼。西诗尔的灰色眼睛里荡漾着月光,那年轻人蓝色的眼睛像月光下的大海。我认出那是亚多尼斯。西诗尔甚至还带着微笑走向我,示意那年轻人先走开。
“你看起来喝了很多酒。有什么不适吗?”他的声音依然那样优雅从容。
我觉得让他知道我震惊很丢脸,毕竟他刚刚所为只是一个贵族常有的乐子。与男子调情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家业不会传给没有继承人的子嗣。我将要继承王位,这样我的叔叔当然不必再忌讳——突然之间,我明白为何他不在乎婶婶寻欢作乐,为何众人皆知却心照不宣。
我曾经固执地认为他超凡脱俗,哪怕其实他已暗示明示我多次:他是凡夫。我对他的误解使我现在如鲠在喉,甚至只能勉力敷衍:“没有。我想——自己吹吹风。”
他静静地凝望着我,月亮在他身后,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有一点光芒时隐时现。我无从揣度他到底在想什么。我很怕他不快——因为我窥破他的私情、我没有好好做答、我表现得小孩子气——而讨厌我。神啊!我希望他永远不要讨厌我。虽然我现在对他生气(而这怒气我并不认为有充分的理由),但我还想葆有他的怜爱。
突然他把我拥入怀中。我闻着他脖颈皮肤的气味,还闻到了今晚的酒香、花香还有雪松香水的气味。他的手放在我的背上,好像我是个需要安慰的小孩。
我没有动作。
我听见他说:“你这副表情,我可没办法不管啊。”
我什么表情?是小孩子表情吗?他只对我这样亲切还是对谁都一样呢?
我一点也不被看到窘况之后被施与同情,亲人也不行。我竭力维持我的面部表情,不让五官皱起:“我没事。是因为酒喝多了,让我一个人吹吹风吧……”
说着我不再看西诗尔,往船头走去。
我听见一声叹息。
我厌恶叹息。
船头。
不知为什么,此处没有灯,唯一光源就是天上月光;亦没有人,也许那些男男女女都在灯光下狂欢,情人在室内捉迷藏,来躲避不该知道的人。海风吹到面上,又湿又咸,我不喜欢它的味道。
我想到那些西诗尔平常交往的青年才俊。原来我以为的交往之下是掩藏的暧昧。我曾认为他最喜欢我,那是在我意识到他的情人们之前。侄子和男友并不能相提并论,我明白极了,可是我感到嫉妒:除了西诗尔我并没有亲近的人,他是最重要的亲人,朋友,我唯一的陪伴。
我都忘记我最初震惊的是西诗尔并非忠于婚姻的人了。他和我一起读那些诗、那些文学,热烈的爱情和持久的爱情,悲剧的爱情和皆大欢喜的爱情,我记得他对我说:纯洁而且高贵。当然他也常教育我,现实生活中人人都在作恶,难以保全自身的纯洁和高贵。我以为他并不赞赏那些关于现实的话。好像关于纯洁和高贵他还有别的话.....可是酒精让我想不起来了,我渐渐趴在护栏上,头也枕在手上。这时候,想必我和莉莉嫁的糟酒鬼一样吧。
忽然之间,巨大的礼花在天上炸开,姹紫嫣红,点亮了夜空。我模糊地感到开心。烟花总是令人欣喜...巨大的礼花,花一样的、孔雀尾巴一样的、烟雾一样的....他们一点不像这个世界的物品。
在坠入海中的一瞬间我想起西诗尔说的话:“因为人类做不到,所以这样的感情才显得纯洁高贵。”
海水呛入喉舌,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