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咚咚咚!”
“开门!”
喻桥被急促的敲门声从潮热的睡梦中惊醒,昏暗的出租屋里,老旧卷边的百叶窗帘隐隐透出外面的阴天,一切都雾蒙蒙的。
湿汗和心悸一同顺着脊背爬上来,喻桥摸索着按亮手机,凌晨五点三十八分,屏幕上空空如也。
周远阳彻夜未归,没有发一条消息过来,喻桥悬着心等了大半个晚上,最后等到疲倦得在沙发上睡着了,也没等到任何动静。
这样等周远阳回家,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
敲门声越来越大,喻桥匆匆打开门,逼仄的楼道里扑面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烟味,地上零零散散扔着两三个烟头。
他感到胳膊上一阵突兀的凉风袭来,外面似乎下雨了。
为首的光头男人穿着花衬衫,露出壮硕手臂上的一小截纹身,一脚踹在防盗门上,发出渗人的响声,“你们一个月前借的五十万,已经逾期一周了,怎么还钱?”
见喻桥表情茫然,光头身后跟着的彪形大汉立刻粗声威胁,“楼下的卤菜店是你的吧?没钱的话,我们也不介意帮你整理整理。”
借钱的事情喻桥是知道的,可是当时周远阳说帮朋友做个账,只需要他签个字,其余他一概不用管。为什么现在会有催债的找到家里?
“大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不知道这件事,要不然等周远阳回来再说?”
喻桥眼窝漂亮深邃,瞳仁乌黑无辜,蒙着一层刚睡醒的水汽,湿漉漉的,看上去人畜无害,让人无端生出几分不忍。
光头拿出借据,语气莫名缓和了些,“我们不管那些,你有多少先拿出来。剩下的最多给你三天时间凑齐。”
白纸黑字的欠条上,确实有自己的名字和手印,可这张欠条上的金额和条款都太陌生。
喻桥的思绪像被糊上了一层厚厚的粘稠蛛丝,他怎么都想不出在这张完全没见过的欠条上,自己什么时候签的字,亦或者说,周远阳什么时候在欠条上做的手脚。
他又打去两个电话,周远阳依旧是关机。
喻桥压下心中隐隐的不安,将手机里仅剩的五千块余额转给光头,不知是宽慰他还是宽慰自己,“你放心,等周远阳回来就能解决剩下的了。”
光头沉默一瞬,表情似怜悯,又像是在看傻子,好一会儿,喻桥听到他说,“他不会回来了。”
“他死了。”
喻桥的大脑“嗡”地一下,耳朵里像是突然被灌满了铅,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喻桥远远望见周远阳被白布遮挡着的尸体,在殡仪馆冰冷的担架上,隔着五月末的闷湿空气,仍散发出森森的凉意。
周远阳被碾压到血肉模糊的左脚孤零零摆在白布旁。
喻桥知道他浑身赤裸着。
他在城中村的小卤菜馆忙到汗流浃背的时候,周远阳和他们的房东贺临北,正在两公里外的汽车后座酣畅淋漓地完成一场最原始的激烈动作。
这样的不轨持续了大半年,喻桥一无所知。
他太信任周远阳,信任到以为周远阳晚归的每个夜晚,消失的每个白天,真的是在为所谓“靠谱的投资”奔波。
直到催债公司的人上门,喻桥才知道,周远阳凌晨被一辆疲劳驾驶的大卡车撞翻,因失血过多,没撑到天亮就彻底失去了呼吸。
而缠绵间被周远阳挡在身下的贺临北,则勉强支撑到被路人发现报警,目前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如果不是这顶绿帽子太过轰动真切,喻桥或许至今还蒙在鼓里,为他和周远阳的未来早出晚归、拼命工作。
而现在,他多看周远阳一眼,那种强烈的屈辱和痛苦感都会让他恶心到想吐。
但这还不是最恶心的事情。
最恶心的,是周远阳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做账的朋友,周远阳不知在哪里挥霍殆尽的五十万债务,白字黑字的欠条上,签着他的名字。
周远阳没给他留下任何还债的东西,银行卡,存折,什么都没有。
甚至于,他柜子里留着交下个月房租的几千块钱,也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的、令人窒息的气息,远处的高楼都已看不真切。面目全非的周远阳很快被推进火化炉,化作一缕白烟,消散在天际。
喻桥捧着周远阳廉价红漆木的骨灰盒,心里空荡荡的。
他给周远阳家里打过电话,那头态度冷漠,只说,“你处理吧。”
周远阳妈妈去世得早,有了后妈,亲爸也变成了后爸。周远阳和家里断绝关系离开,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唯独的一点意外,就是走之前带上了邻居家的可怜鬼喻桥。
一晃三年。
三年来,虽然确定关系领了结婚证,喻桥却因为过去惨痛的阴影,始终无法接受和周远阳更亲密的接触。纵使周远阳百般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喻桥拼命挣钱,开了卤菜店,尽力承担所有生活压力,以期弥补自己心理的残缺。他天真地以为,这样也许就可以换得和周远阳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那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四下寂静无声,偏僻的郊区墓碑森然,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
夜色沉沉,城中村小巷两边溢出的灯光昏暗,闷热的夏季里,老楼房陈年的腐朽气息也愈发明显。
这栋城中村的小楼一共有五层,一楼被喻桥租了四分之一的门面开卤菜店,他口味做得,加上人长得漂亮精神,又肯吃苦,薄利多销,生意也还算不错。
二楼共有两户,喻桥和周远阳住在楼梯的左户,房东贺临北和他儿子贺嘉白住在右户。三、四、五楼则也全部租给了外来务工人员。
这里显然已经无法继续住下去了,喻桥不想再和贺临北掰扯谁对谁错,打算等他出院后就退租离开。
喻桥跟贺临北的儿子不太熟悉,他们搬来快三年,现在也只知道他叫贺嘉白,即将高考,成绩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一开始,喻桥对懂事又成绩好的小孩抱有绝对的好感,只是后来发现,贺嘉白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喻桥从没见他笑过,总是冷冰冰的,即使碰上,贺嘉白也不怎么理会喻桥的寒暄,更不会多看喻桥一眼,好似喻桥是专门用皮囊迷惑别人的妖精,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就会着了歪道。
他第一次主动跟喻桥说话,还是去年入夏后的一天晚上,那天生意很好,卤菜都卖得一干二净,喻桥正收拾东西关店,却突然迎来了醉酒的不速之客。
城中村人员鱼龙混杂,遇见难缠的主顾是常有的事,男人无赖地堵在喻桥面前,醉到口齿不清了嘴巴也还不老实,“小喻卤菜......小喻,你真他妈的好看。小喻,让我也尝尝......尝尝你做的菜。”
喻桥登时升起一种黏糊的恶心感,他太明白这种话的暗示意味了,往后退了一步,忍住胃中翻腾的感觉,强迫自己冷静,“走开。”
四下无人,见喻桥没有特别强烈的拒绝,男人的手也不安分起来,上手抓了喻桥一把,“小喻,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怎么比女人还要漂亮?”
喻桥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白皙精致的面皮上浮现出一种与语气不相符的厌恶,一字一顿,“我是你爹。”
男人醉得迷糊,以为喻桥在温声软语回应,狎笑道,“装什么纯?上次不还冲老子笑……”
话音未落,喻桥一拳打过去,“你爹冲你笑。”
男人怎么肯白白被打,缓了几秒后,猛地抓住喻桥的衣领,“你他妈找死?老子今天……”
话音未落,喻桥“呕”地一声,没有任何征兆地对着他的脸吐了出来。
胃液混杂着食物残渣,味道自然是不好闻,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喻桥黏腻的呕吐物又接二连三地从喉咙里喷涌出来。
贺嘉白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喻桥弯下腰吐得天昏地暗,再回过神,贺嘉白就站在面前了。
贺嘉白穿着干净宽大的校服,他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干净利落,婴儿肥早已褪去,但脸上仍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少年气。他规整的深色书包背在身上,像是刚刚放学回来。
许是站得太近,他白球鞋和裤脚上都被溅上了不少呕吐物,但神情中并无不快。
城中村少不得互相认识的人,更何况贺嘉白还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男人还要说些什么,贺嘉白拦在男人面前,皱眉冷声道,“贺栋,我刚在路口碰到你老婆了。”
这话似乎有奇效,男人不知为何,立刻骂骂咧咧地慌乱走远了。
很快,喻桥听到贺嘉白说,“你还好吗?”
喻桥没想到过去好几年,自己对这种事情的反应还是这么激烈,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贺嘉白燥热的手掌就放到了他后背上,他轻拍着喻桥的背,节奏小心而克制,透过薄薄的一层衣料,一下一下,震得人心里发麻。
喻桥躲了一下,直起身,苍白着脸虚弱道,“谢谢。”
贺嘉白立刻收回手,从书包里掏出纸巾和水杯递给他,语气重新变得冷淡,“没事,擦一下吧。”
喻桥没用贺嘉白的水杯,他回店里匆匆洗了一下,出来时贺嘉白还等在原地。喻桥犹豫片刻,挤出一个笑容,“一起上楼?”
贺嘉白身上有超出同龄人气质的成熟,他抿着嘴,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
上楼的过程中喻桥才注意到贺嘉白裤脚和鞋子沾上的呕吐物,他后知后觉生出不好意思来,“嘉白,我跟你去把脏衣服和秋鞋换了吧?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贺嘉白不知是被这个称呼烫了一下还是怎样,难得露出些少年人的窘迫,他别开眼睛,说,“不要紧的。”
喻桥坚持,“你今天帮了我,我本来就该谢谢你。不然我会过意不去的。”
贺嘉白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但他这幅样子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他推开家门,指尖还未触到灯钮,身形忽地一顿。
屋内黑沉沉的,看上去里面空无一人。
但贺嘉白却迅速变了脸色,他回过头,侧身挡在喻桥面前,表情阴沉而难堪,仿佛门后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喻桥听到他生硬又冰冷道,“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