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雪扑在脸上,像细碎的沙砾刮过脸颊,沈泊原拽着琴包在路上不敢停下脚步。
余光里,所有灯光都在摇晃,忽明忽暗。
喉咙灌进凉风,肺都要结起冰来,每一次呼吸,沈泊原都觉得自己的世界好像在撕裂。
他仿佛又看见了四年前的那一场雪。那场雪里,完整地留下来的,只有一把吉他。
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老爸倒在雪地里,周围却是刺眼的红色。在救护车一闪一闪的车灯里,那血色好像在不断地朝他扑来。
耳边是尖锐的人声鸣笛声,像是深渊的魔鬼朝他嬉笑,最后它又停下了,换成了老妈撕心裂肺的哭声。
然后撕心裂肺的哭声变成了无尽的沉默、沉默,终于有一天,那沉默变成了一道锋利的寒光,划开了跳动的脉搏。
沈泊原再次苏醒的时候又是在一片白色之中。
洁白的病床上,老妈眼角似要开裂,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她哑着声转过头,把无法找到出路的、空洞的一切转向了他,“要是你当初,不想玩吉他就好了。”
沈泊原一脚踩在了刚结起的薄冰上,无声地双膝跪倒在地上,琴包从他肩膀滑落,一起沉默地摔在雪地里。
明明都已经放弃了。
全部都已经放弃了,为什么还要再一次重蹈覆辙。
沈泊原大口地呼吸着,眼前已经模糊一片,他觉得全身力量都被抽光,双手找不到支点,将要倒下来的那一刻,有人接住了他。
许之湜不知道沈泊原从刚刚开始的反应到底为何,来不及思考就飞速地滑跪在雪地里,抱住了沈泊原。
沈泊原眼见那世界终于被撕裂,碎成一块块的。他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许之湜急促的喘气声,还有一句句:“没事了,沈泊原,没事了……”
许之湜摸着沈泊原短茬茬的头发,觉得自己掌心又刺又疼,心里也是。他们抱着,胸口贴着胸口,许之湜总觉得沈泊原也在疼。
“没关系了,沈泊原,”许之湜轻轻耸了耸肩膀感受肩头的力量,“不要怕,我在这。”
沈泊原埋在许之湜的颈侧,抬手抱住了他,再一点点收紧。他没有支点的世界,摇摇晃晃的,到底还是稳了下来。
这沉默的拥抱化进了漫天飞扬的雪里。
“其实我之前在琴行就听过你弹钢琴。”沈泊原的声音有点哑。
许之湜觉得自己睫毛有些沉重,他眨了眨眼说:“是吗,今天是我第一次听你弹吉他。”
沈泊原又不出声了,许之湜轻轻笑了笑叹了口气。他拍拍沈泊原的后背,羽绒服发出噗噗的声音,“原来我一直在找的就是你。”
许之湜呼出口气,觉得一切那么不可思议却又这么实实在在都在眼前了:“那个时候你总推开我,还说什么学什么乐器都好,于是我就什么都不想告诉你。”
“这下好了,现在才知道一个在组乐队,一个是组乐队那个人一直心心念念在找的吉他手。”许之湜说完又笑了一下:“沈泊原,这下你信了吗,不管是一见钟情还是命中注定,有些人从遇见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会发生点故事。”
沈泊原一点点地听着许之湜说话,最后提着嘴角然后嗯了一声。
那些总疑惑的,为什么一个学古典的人爱听摇滚,为什么很温柔的一个人会“离家出走”,那些问题倒是都说得通了。
他抬起头,看见许之湜头发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你头发白了。”许之湜看着他,先一步笑了起来。
沈泊原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后才也跟着笑了,“起来吧,别让别人加深刻板印象,觉得玩摇滚的都爱搞点行为艺术。”
“这嘴。”许之湜笑得一屁股坐进了雪地里。
衣服口袋里手机震了震,许之湜才想起刚刚和沈泊原抱着的时候似乎就响过。
是阿灭打来的电话。
“沈泊原本来说好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半路跑了……”阿灭在电话那头语速很快。
许之湜愣了愣,才回道:“没事,我抓住他了。”
“啊?”阿灭疑惑道。
许之湜笑了笑,“以后和你说。”然后挂了电话。
沈泊原看了看他,伸手拉了许之湜一把。许之湜站了起来,拍了拍外套上的雪。
沈泊原弯腰拿起琴包背上,“走吧。”
“走回去吧,也不算很远。”许之湜伸手接雪,愉快地转了半圈。
“你就是想玩雪吧。”沈泊原抬头看了会儿天,又转头看见许之湜睫毛上落着几片没有融化的雪。
两人在路上沉默了很久,沈泊原每次想开口的时候,总觉得嘴唇要痉挛了,最后一个字也没能说得出来。
许之湜什么也没问,没问他为什么会在那儿,为什么又跑走,最后还摔在雪地里。
许之湜总是给足了他空间,让他可以紧紧地把自己锁起来裹起来,等他愿意松懈下来一点了,他能看见许之湜还是站在那儿,然后告诉他,没关系不要怕。
所以到现在,沈泊原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真正地缩到他逃避一切的壳里。
十字路口的红灯闪烁着,整个世界因为初雪都变得静谧,路过的三两行人都举着手机记录这个夜晚。
所有人都能松懈下来,唯独沈泊原。
从刚刚的演出开始,许之湜就觉得沈泊原整个人绷得越来越紧。
“演出前我问你‘凝雨’这个名字好不好听,其实是我终于想到了要给乐队起什么名。之前总想着再等等不着急,结果还没等到乐队有什么像样的作品,昊哥就离开了,哦,昊哥就是我们队的吉他手。”许之湜慢慢地说着。
“他说玩乐队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地下,他就没能走出来,最后买了车票回老家。我们车站去送他的那天,他就背着一点点行李,把他最喜欢的吉他都卖了。”
“是你打耳洞的那天吗?”沈泊原顿了顿才问。
“嗯,”许之湜点头,“那会儿我看着车开向很远的地方,我就想,是不是大家最终都是要背朝理想的。有了这个想法,我就像一头扎进了冷水里,周围的一切都在往下沉。我就想打个耳洞,让自己疼一点,告诫自己要走下去。”
沈泊原看着许之湜被头发盖掉的半只耳朵,前段时间他一下子垮倒也就有原因了。
“那你前几天回去也是因为乐队的事情吗?”红灯跳绿,沈泊原跟上许之湜走过斑马线。
“是的,我爸妈问我到底是要出国读书还是留下来。”许之湜走到对面后停了下来,“我想留下来,我想要继续组乐队,也一直在找一个技术很好却从不露面的吉他手。”
“沈泊原,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不愿意说,没关系,我可以先开口。其实我真的有很多想问你的,也有很多想和你说。但是绕来绕去,我发现我站在这就是最好的解释了,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吧?”许之湜说。
沈泊原站在那儿,看见雪花在他们之间飘过,落在地上,落在他心头,然后把世界上一切嘈杂都带走了。
“和我组乐队吧,”许之湜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们走出地下,走出平城,走到世界,走到实在走不动的地方。”
沈泊原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知道许之湜今天来的目的,也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但听到这一句话的瞬间,他的鼻子和眼眶还是酸了。
他的眼前仿佛敞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许之湜背后是雪白的一切,仿佛他只要踏过去,就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而且就像许之湜说的那样,他甚至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可是他做不到。
他早就是一个被过去淹没,没有未来的人,他的当下也是因为许之湜才变得清晰生动。他从来平城的那一天,或者说在高考交上白卷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未来了。
如果今天来的人不是许之湜,或许沈泊原聊下来觉得合适就可以加入,他也不会想得太远会怎么样。因为怎么样都可以,都无所谓。
可来人偏偏是许之湜,一个能够抛开敞亮前途,只为自己想要的人。
沈泊原没法克制自己不去想以后、想未来,所以他切切实实犹豫了。
他不知道自己加入了乐队能带来什么样的价值。
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怎么能够盼望他加入的乐队能有耀眼的未来。
沈泊原没有正面回答许之湜的问题,“刚来平城的时候,我身上没什么钱,就先在酒吧找了份工作。有天遇上了阿灭他们乐队演出缺人,刚好我会点吉他。每次帮忙他们都给我不少演出费,我发现这把吉他可以赚不少,就答应给他们长期替补了。”
许之湜听出来沈泊原在把玩吉他说成一件很巧合的事情,但沈泊原的实力,包括他在沈泊原房间里看到的谱子,都足以证明吉他是认真学过的,是真的喜欢的。
“那为什么后来就不想玩了?”许之湜问。
“我后来找到了现在的工作,也不缺钱了,就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在……”
“三岁小孩都知道不能说谎。”许之湜声音冷了下来。
沈泊原顿了顿,没再作声。
许之湜本没着急问什么,也不着急沈泊原会给自己什么答案。如果沈泊原轻易答应加入,他也就不用花那么多时间找他了。
许之湜把自己的态度摆在这,那他需要的就不是一个答案,而是沈泊原的态度。
不是逃避,不是用谎言堆砌的话。
他吸了口凉凉的空气,缓住要上头的情绪。
“那你刚刚为什么要逃跑?”许之湜问,“阿灭都说了,你是想加入乐队的。”
沈泊原缓了口气,朝着许之湜的眼睛,仔细地说:“看到台下是你的时候,我是挺惊讶的,但又觉得是意料之中。但我觉得命运像是在和我开玩笑,这个玩笑开得让我一下子无法接受,我被这个天大的幸运砸得有点懵。”
许之湜伸手拦住沈泊原即将走进楼道的步子,他对沈泊原云里雾里的话语开始感到有些气急,“既然幸运是我了,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和我组乐队?你的实力明明就能让你成为一个很出色的吉他手,为什么,为什么又想着要拒绝我?”
“不是拒绝,而是我做不到。”沈泊原移开了视线,“组乐队真的算了吧。”
许之湜皱起眉,这次对沈泊原逃避的态度彻底生气了,“做不到什么!你还没踏出一步就……”
沈泊原第一次声音提高打断了他,“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你有你的梦想,而我只需要一个平静的生活!你离我太近了,会让我误以为我也有梦想!”
许之湜全身的力气一下子卸了下来,觉得听到的每个字都像是有千斤重。
沈泊原从他身边跑上了楼,楼道里,门“砰”的一声,把许之湜关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