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闻有道在温府过得还算舒坦。
他名义上虽是温行舟的书童,却住在西厢房,凡是有眼色的下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温行舟也不常找他,身为典簿,虽然没什么实权,但每天都得去翰林院上班,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写些东西。没写完,他还不让闻有道看。
闻有道因而只能用一个字形容自己当下的生活——闲。
人一闲,就得找点事干。
闻有道便打听起了温行舟。
当年,他殿试排二甲,就引起了学子热议。
——他不是会元吗?怎么殿试才二甲?
——你懂什么?殿试可是圣上亲自设问,哪像会试能死读书!
——我看你才是不懂吧。虽然会试只考经文和策论,但经文只占百分之三十的分值。能当会元,策论一定写得好,策论写得好,又怎么会被轻易难住呢?
——他德行也很好,我当年在私塾,就没听见几个说他坏话的!
学子议论的多了,便招来了大儒。他简单地提点了众人一句:“天生跛脚,能做高官吗?高官每天都得上朝。”
有学子反应过来了:“瘸子做高官,上朝都成问题——给高分也没什么意义。”
“何止,”那人又道,“二甲一般都是发配地方当官的,他却直接进了翰林院,这说明圣上也知道他有才华,只是体恤他不良于行,才没给高分。”
翰林院虽然每天都上班,但至少不用像上朝一样,起得那么早。
“这样!”学子们恍然大悟,“圣上英明!”
只有寥寥几人为温行舟叹息:“大才却天残,实在可惜……”
一代会元,就这么泯然众人矣。
温行舟倒是不卑不亢,待人依旧温和。凡是与之共事过的,无不盛赞其人。什么温良谦恭,什么翩翩君子……在闻有道看来,不尽其然。
相反,他认为温行舟心思缜密,城府极深。
可他所见到的,便是温行舟的真实面孔吗?
他不能笃定。
但他确实来了兴趣。
——温行舟的两副面孔,究竟哪副是真,哪副是假?
——揭开他的假面,他又会作何反应?
闻有道于是潜心蛰伏,可非但没等到他现出原形,反倒是等来了司礼监①太监——方天佑。
方天佑头戴巧士冠,身批红斗篷。一头花白的头发散在身后,露出满是褶子的脸。他年纪大了,有些发福,却依稀能瞧见秀俏的五官。
他一进温府,下人便跪倒了一片。
闻有道混在其中,低着头,刚好能瞧见他的鞋。
黑色长靴,隐约能看见血渍。
来者不善。
温行舟匆忙拜见,因腿瘸,几乎是摔在方天佑面前。
方天佑皱起眉,极其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温行舟攥紧衣服下摆,开口道:“父亲。”
——父亲?
闻有道心中大惊。
方天佑在宣朝可谓是声名狼藉。他在皇帝耳边吹风,光是宣朝的税率,就加了三次,又坚持严惩逃徭役,令数千人落狱。
百姓怨声载道,奈何他权势高,他们只能偷偷地骂。
温行舟却喊他父亲。
方天佑是宦官,必不可能有子。那温行舟,大抵上就是他收的养子。太监收养子,从来不是为了享天伦之乐,而是为了扩张自己的权势。
而温行舟已经失宠了,否则,他不会是这个态度。
“行舟不知道父亲要来,没来得及备茶。”温行舟俯下身子,“可否请父亲稍等十分钟……”
“不必,我不会久留。”方天佑看都没看他一眼,“进来,我有事要跟你说。”说罢,他径直入屋,仿佛他才是温府的主人。
二人离开后,下人才敢起身。
闻有道从地上爬起来,望着紧闭的房门。
温行舟是方天佑的养子,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儒生向来瞧不起宦官,他怎么会和方天佑扯上关系?
——他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闻有道想不通,但他需要一个解释。
于是,他侯在阶前等,直到屁股都坐麻了,温行舟才出来。
出来的也不止是温行舟。
方天佑走在前头,刚好瞥见了他,冷冷道:“这是什么东西?”
——东西。
他的措辞令闻有道极度不适。他大可用“谁”来指代,却偏偏要用“东西”,仿佛眼前非人,只是一个可随用随抛的物件。
闻有道不快起来——没人喜欢被当成“东西”。
不待他开口,温行舟欠着身子道:“这是我前几天收的书童。”
“书童?”方天佑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末了,他道:“你都是进士了,还要什么书童?”
温行舟恭谨道:“他只是帮我做些修文工作。”
方天佑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他挑起眉头,嘲道:“……你精力倒是好的。”
闻有道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有的书童除了陪读外,还要负责解决雇主的生理需求。或者说,上位者为了掩盖自己的龌龊,才给情人套上书童的身份。
温行舟却不做辩驳。
“咱家向来不多过问私事,” 方天佑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忽地回过头,盯住温行舟,“——前提是,你办好事。”
温行舟头更低了:“我明白。”
方天佑闻言满意地漾起眉:“那咱家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他一走,闻有道便找温行舟问罪:“你雇我当书童,就是为了睡我?”
他住在温府的这几天,不仅住在西厢房,穿的都是窄袍笼冠。这俨然不是一个书童应有的待遇。因此,他甚至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温行舟还由着人误会,他自然要怀疑他的企图。
“你误会了。”温行舟回道,“我雇你做书童,确实是为了改些文书。”
闻有道逼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解释?”
温行舟却疲惫地摆了摆手:“我累了,改明儿再向你说明。”
他说罢,便一瘸一拐地进屋了。
闻有道非常郁闷——他后悔给温行舟做书童了。
“工作轻松,月入二两”是不假,却要白白地被人污去声名。天底下根本没有所谓的好工作,他早该回家,而不是贪心那二两银子。
可他已经签了契,不好违约。
他只能先干满一个月。
几天后,温行舟主动来找他。
“你那个同乡,尹博心,马上就要进御史台②,当监察御史③了。”他一点不提前几天的事。
闻有道颇想说句“关我什么事”,但考虑到可能会被认为是在闹脾气,他忍住了。
“他是尚书左仆射④,张路伦的人。”温行舟紧接着道,“而张路伦所组织的清流党,与父亲向来不对付。”
清流党主要由文官构成,打的是“忧国为民,改革弊政”的旗号。他们也确实没少弹劾宦官,却也没能让宣朝的税率降下去,哪怕一次。
闻有道漠然道:“如果你是觉得我作为尹博心的同乡,应该知道他的事情,我劝你打住。”
“不,我是在向你解释,我前几天为什么不向父亲说明你只是一个书童。”温行舟苦笑起来,“你虽然与尹博心有龃龉,但在父亲看来,你是他的同窗兼同乡,他不会容得下你。”
“所以你让他误以为我是你的情人,从而让他放过我?”闻有道冷笑一声,“你觉得你很体贴?”
温行舟从未告知他,自己是方天佑的养子。他若真是为他着想,一开始就不该千方百计地挽留他,至少,也应该知会他,让他明白其中的风险。
“我没有料到父亲找我。”温行舟低下头,“自从我进了翰林院,父亲就再没看过我。”
翰林院一不上朝,二无实权,毫无利用价值,方天佑自然不会给他眼神。
“你想表达什么?”闻有道诘问道,“事发突然,你也是没办法?”
温行舟却猛地抬起头来:“不,我是想说——我们的合同可能要提前终止。”
闻有道皱起眉头——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清流党把控朝堂舆论已久,父亲虽为掌印太监⑤,压得下状劾⑥,却封不住仗弹⑦,他不希望张路伦的势力更进一步。”温行舟徐徐言之,“并且,他想在御史台埋下自己的势力,所以,他希望我取代尹博心,当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无事不可上朝,难怪方天佑会找上他这个瘸腿的养子。
但对于温行舟来说,这可算不上好事。
监察御史官低一阶,首先下降的就是生活质量。八品官只能住三间四架的府邸,俸禄也更低。其次,监察御史需要巡查,他一个瘸子行动不便。再后,御史台吵嘴是常事,像他这种性情文静的人,还是更适合做文书工作。
“先不谈你能不能进御史台,”闻有道语气软了,“光是外城,半圈下来都差不多有二百五十里了——你受得了?”
温行舟摸了摸自己的瘸腿,有些凄凉地笑:“我别无选择。”
闻有道问道:“你当方天佑的养子,也是没有选择?”
温行舟不答。
但他多少猜到答案了。
温行舟或许也是耻于“方天佑养子”这一身份,才什么都不说。
那他之前说话确实是太凶了。
他无法开口道歉。
温行舟拖着步子在荒地上走的场面,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有些不忍。
于是,他又问道:“吏部是张路伦管,你要怎么进御史台?”
温行舟垂下眸子:“这就不需要你担心了。”
他不笑的时候,比笑起来更苦。面中紧紧地绷着,薄唇也发着白。那双眼睛也晦暗下去了,失了神采。他好像被抽走了颜色,变得惨淡。
闻有道看不下去了,开口道:“我替你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