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隔了一会儿,宋澄安有了明显的倦意,连着又闷咳两声,对着楚宁知摆了摆手,示意他扶自己回里面的床榻躺着。
“既然你想嫁我,以后,你就是我院子里的人了,找人算个日子把事办了吧。”
更了衣衫,脱下鞋袜以后宋澄安躺回床上,翻身对着里面的墙壁,声音憔悴地说了一句。
“你不问我为何嫁你?”楚宁知跟着坐在床边,淡淡开口。
躺在里面的人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么?我一个将死之人,你不嫌弃,嫁了便是。”
楚宁知没接话茬,若有所思地望着对方瘦弱的背影,杀手的身份让他对陌生环境有着本能的戒备心,他床边坐了一会儿,直到对方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他才从旁边拿起几件被褥,轻着脚步一点点挪回另外的软榻蜷着。
这一夜,他睡得不算安稳。
总会刻意留意着外面的细微声响,生怕那些追缠自己的“尾巴”寻到此地。
天蒙蒙亮的时候,宋澄安陷入了梦魇,他又梦到了那场大火,母亲在火里凄厉哀嚎的声音,好似无法根除的魔咒,这些年每每梦见都会让他惊出一身冷汗,那种绝望和滔天恨意好似巨石,压得他濒临窒息。
楚宁知是影踪门精心培养的杀手,打小就在死人堆里厮杀上位的他,对任何声响都格外敏感,纵使熟睡,那细碎的嘤咛声还是让他警觉地睁开双眼,随即翻身下榻,慢慢挪去床边,伸手推搡明显做了噩梦的人。
宋澄安倏然睁开眼睛,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前额还挂着冷汗。
“你没事吧?”楚宁知凝视着他。
“噩梦而已,醒了就好了。”
宋澄安这话说的轻松,可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噩梦这辈子都不会好了,没有什么比自己亲眼看着生母葬身火海更恐怖的了。
留意到自己旁边没有任何躺过的痕迹,宋澄安当即了然,这个坤泽昨晚应该是窝蜷在那个软榻上对付了一夜。
“那个软榻有点小,你睡在那边会不舒服,白天我让人换个舒服些的吧。”
“对我来说,能活着就行,其他的都不重要。”
楚宁知是杀手的身份,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再艰苦的环境他都待过,宋澄安轻“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屋子里独处了一会儿,直到听见院子里有人清扫的动静,宋澄安才以去外间喝水为由,翻身下床,穿好地上的黑色皂靴,披了薄毯走出内室。
知道楚宁知听力了得,宋澄安没直接开口叫寒露进来,连喝两杯清水润喉,凭着以前修习的脚下功夫走去书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叫寒露进来替自己换安神香的时候,宋澄安给她递了眼色,随后将手里的字条塞到寒露手里。
并非不信任贸然上门的楚宁知,只是对方身份特殊,又与几个月前差别过大,他总要摸清对方这阵子经历的变故才会安心。
辰时二刻,宋澄安和楚宁知刚用完早饭,宋柳氏便派了王婆子过来传话,说是趁着少庄主精神好些,抓紧时间操办二人的婚事作冲喜,省得过阵子少庄主身子骨差,除夕里折腾。
挑不出什么瑕疵的客套话,里面带着满满的恶毒,宋澄安端起谷雨递过来的茶盏,含一口茶漱口,没直接戳破王婆子和南院那位的心思。
待王婆子院里不耐烦了,连喊两声,宋澄安才佯装身子不适,打发屋里一个丫鬟出去回话,说一切全凭母亲做主便是。
“这院子,除了书房以外,你想去哪里都行。若是有什么要买的,可以和寒露或者谷雨说,她们会出府帮你买回来,若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恐怕要等上几天了,等府里主母离开花月城,我再带你去街上逛逛。”
待王婆子离开院子,宋澄安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苍白无色的脸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嗯,好。”
见楚宁知表情没什么变化,宋澄安没再继续说些什么,摸出怀里的巾帕擦擦嘴角,起身,任由服侍自己的谷雨扶自己去了窗边。
整整一天,屋里的两个人各干各的,谁也没出声打破这份难得的安静。
不知是急着离城,还是急着羞辱自己,南院住的那位当家主母很快就找人算了日子,一时间,整个花月城的人都知道宋家又要娶亲的消息,也都知道宋家那位克妻的病秧子这次要娶个男子为妻了。
大婚前夜,一抹黑色身影如鬼魅般现身于书房,颇为恭敬地对着书案前的人跪拜行礼,随后从怀里摸出一抹书信,双手递了过去。
宋澄安坐在书案前,拿起旁边的锦帕轻拭唇边的药渍,顺带着用帕子捂嘴轻咳几声,接过暗影送回来的信笺,拆开,一目十行地看着无忧熟悉的字迹。
前半段都是嘘寒问暖的话,后半段写了自己托他打听的消息,瞧见信里有关楚宁知腿伤的事,宋澄安眼底闪过一抹惊异,先前他以为对方是刺杀失败被仇家追杀所致,没想到这其中另有隐情。
信,最后被丢进旁边的灯罩里,燃为灰烬。
宋澄安对回来复命的暗影下了新的口令,还特意递了个令牌给他,主仆二人在静谧的书房里密谋这过几日的计划。
半柱香过后,黑影轻推房门,眨个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了,当真人如其名,好似暗影。
小神医方子游寻进书房,瞥了一眼窗边坐着的孱弱身影,努了努嘴,“可是无忧派了暗影回来?你是让他帮你查什么消息?”
宋澄安见他坐到自己的对面,知道这人是喜欢刨根问底的,越是瞒着越是爱缠着细问,索性开门见山,把楚宁知的底细都告诉了方子游,中间还提到二人几个月前相处的诸多细节。
“南院那位还真是恨你不死,居然花重金买你性命,啧。影踪门杀手如云,若说神秘且下手狠绝的,除了坎门的朱雀,就是乾门的阿楚了。你这要新娶的男妻居然来头这么大?我还以为那个叫阿楚的是个女子。”
方子游有些讶然,他如何也没想到,宋澄安这种任谁看了都觉得短命的人,也会成为影踪门要追杀的目标,而那个杀人如麻的杀手最后非但没杀他,还落了如此狼狈的下场,千里赶来花月城求收留,甚至不惜舍弃尊严跪在雪地里求嫁。
“无忧在信里写得很清楚,他那腿是因为放弃刺杀任务,回影踪门受刑才残的。具体情况不明,只查到楚宁知在暗室待了足足三日,正式摆脱组织那天,身上带了不少伤。”
宋澄安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想让你帮着给他瞧瞧,到底是江湖人,那条腿若是真废了,也是可惜。”
“照顾你一个病人,就够让我头疼了,你真当我是妙手回春的华佗啊?我又不是医圣,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何况,他现在投奔于你,背后有没有别的阴谋,谁都吃不准。”方子游皱眉说道,
楚宁知是什么为人,宋澄安接触时间不长却能品出大概,那个人杀人如麻不假,可心思单纯,从某种程度来说比较好骗。
当初,正是瞧出对方性子里的弱点,自己才能与其周旋三月之久,步步为营,利用楚宁知心里的那份动摇保住一条命。
当初分别时,自己随口丢下一句,只要我活着,你随时可来花月城找我。
怎料,时隔数月,那个人真就狼狈地出现在了自家门口,跪在雪里求自己娶他进门。
不知是不是他自作多情,无忧信里提到楚宁知刺杀任务失败,宋澄安第一反应是自己,毕竟杀人从不超过三日的杀手,相处三个月都没真的动手对付自己这么个“病秧子”。
在这处处是算计,到处是眼线的山庄里,若真能把楚宁知拉到自己这边,凭他的身手,自己或许能早些搏出一条活路出来。
当然,方子游此时心里的顾虑他是明白的,楚宁知出现的太过突然,敌友属实难分。
为了看清对方藏的那些心思,也为了打破方子游对楚宁知的戒心和偏见,宋澄安心里生出一计。
五日后山庄办喜事,城中权贵都会上门拜访,趁着府里热闹,他不如来上一出苦肉计,既能彻底断了南院对自己的怀疑,又能分清楚宁知到底是敌是友。
秉着做戏要足够真实的心思,素来缜密的宋澄安没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计谋,从书房回到自己的卧房,他也表现得足够自然,和往常那样乖乖喝着谷雨偷煮给自己的补药,沐浴更衣,满脸笑意地和楚宁知攀谈几句。
回床上躺着,宋澄足足装睡半个时辰之久,确认屋内那个坤泽真的睡了,他才慢慢睁开双眸,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向蜷躺的倔强身影,神色意味不明。
转眼间,就到了大婚的日子。
宋柳氏存心羞辱府中的这个病秧子,刻意把婚事操办得热闹。
加上宋家庄在花月城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富庶大户,名下有田产和各处商铺,宋家庄的老庄主年少时又结交不少江湖人士,前来观礼的人并不算少。
说是携礼道贺,其实大多数人都是来瞧笑话的。
宋柳氏穿着一身锦花绒缎长裙坐在主位,看着远处走过来的一对新人,她眼底闪过一抹嘲讽和狠毒,那可怜的正房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到头来还不是被自己养成了短命的傀儡庄主么?
如今,她要让这个病秧子在所有宾客面前丢尽最后的脸面,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沦落到要娶个男子为妻的境地,还是个跛了一条腿的。
“今日我安儿大喜,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气色好了不少,只怕来年府里会添有子嗣了呢。”宋柳氏摆着一副慈爱的面孔,当了众多宾客的面,柔声打趣着面前这位嫡子。
“宋夫人这般心善的人,老天定会眷顾的。”
“是啊,到时候我们可还要来讨杯喜酒喝的。”
旁边观礼的几个人跟着起哄,那些声音落在楚宁知的耳朵里,让他觉得讽刺,本就清冷的眸子闪过一抹不屑,他性子寡淡,从不与人深交什么,自然受不了这种虚伪的场面。
余光瞥一眼身边的人,楚宁知心里暗想,看来当初这病秧子在城隍庙里和自己说的那些话并未掺假,他在这偌大的山庄里苟存至此,每一步都带着艰难,能用短短几句话彰显贤德仁善还暗里讥讽宋澄安,可见他这挂名的后娘算不得什么省油的灯。
相比楚宁知,宋澄安倒是显得淡定许多。
他身穿一身大红喜服,腰间配有金色的玉带,平时总随意披散的那头长发,今日以金镶玉冠高高束起,颀长的身形被衣服衬得尤为挺拔,脸色也显得健康不少,容颜如画,举手投足间脱了几分病弱感,透着少庄主该有的矜贵气质。
同楚宁知并肩走近。
宋澄安对众人投来的视线视若无睹,当着前来观礼的宾客面盈盈一笑,按规矩对着主位上的人揖礼行拜,随后扯着手中红绸与楚宁知拜了天地。
敬茶的时候,宋柳氏瞥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这对新人,颇为恶毒地说了句添子增福,夫夫相守百年。
这话里藏的那些嘲讽宋澄安是听得出来的,可他与她斗了多年,早已练就一身波澜不惊的本事,明知对方是在拿话故意恶心自己,他仍是笑着淡淡回了一句,“安儿谨记,他日定如母亲所愿。”
楚宁知唇角莫名浮起一抹弧度,这病秧子也是够牙尖嘴利,没平白无故教人欺负了去。
宋柳氏心生不悦,脸上却没漏出半点破绽,她当着宾客们的面继续扮演着慈母形象,关怀几句就给旁边的心腹婆子使了眼色,示意她们将这两个碍眼的送回后院。
*暗香堂
被送回婚房,几个婆子再度围了过来,个个头上别着娇艳的大花,其中一个喜婆子捧着大红漆方盘示意新人共饮合衾酒。
瞥了一眼托盘上的金色酒盏,宋澄安抬手端起酒盏,递给了站在他对面的楚宁知。
“夫人,请。”
楚宁知眼神一黯,还是接了过去,当着屋里那些喜婆和丫鬟们的面,与宋澄安共饮了杯里的酒水。
按着接下来的流程,红枣桂圆那些东西,被另外一个婆子捧来撒在床榻中间,中间还念了一大套吉祥话,宋澄安听了几句就摆了摆手。
“行了,这里不必服侍了,都去外面领赏吧。谷雨,你去趟小厨房端些点心什么的过来,我和少夫人有点饿了……”
“是。”谷雨低身福了一礼,很快就领着众人走了出去。
待房中只剩宋澄安和楚宁知两个人,宋澄安这才抬眸仔细打量今日所娶的这名坤泽,还真别说,这红色的喜服穿在楚宁知身上确实合身,他面如冠玉,身姿英挺仿如修竹,眉目疏淡,浑身散发的清冷劲儿说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他都会信。
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样的男子,能是个坤泽,还是个拿赏钱做事的杀手。
自己并非他的良人,这里也不能算作真正的避风港,心机颇深的宋澄安原地思忖半天,许久,他才出声示意楚宁知扶他去窗前的小榻歇息。
桌案上的龙凤烛静静燃着,屋里到处可见喜庆的红色。
前院依稀传来的喧杂声,在提醒着宋澄安再度娶亲的事。
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到自己对面的楚宁知,心里想着自己今日的打算,抿唇,最后还是决定支开楚宁知。
“方才的酒,酒性偏烈。我这会儿有些不舒服,你去替我倒杯水吧。”
“嗯。”楚宁知微微颔首,很快起身。
看着那道瘸着走路的背影,宋澄安偷偷服下了一早就藏着的那瓶药,还故作平常的和楚宁知聊起闲话。
“府里的大事小事都由当家主母说了算,她过两天不在府里,便由宋婆子她们管事,你是男妻,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安排寒露她们去办。”
“我没什么缺的,你也不用为难,如你先前城隍庙里所言,那宋柳氏并非你生母,说到底毕竟隔了个肚皮,既然我弃了江湖嫁进府里,大户人家该守的规矩总得守着。”楚宁知在外厢替他倒了杯水,也难得多说了几句。
殊不知,他这番识大体的言论,让坐在小榻上等待毒发的宋澄安有些意外。
和楚知宁先前接触的那段日子,起先他还以为对方是个只懂奉命杀人的,可后来他发觉这人手上虽沾染不少鲜血罪孽,心里其实仍存有良善,说到底,算是个面冷心热的。
当初也是利用了对方性子里的这处弱点,宋澄安才能从一个杀手的刀下保了命。
楚知宁端着手里的茶杯,慢慢挪步走了回来,他不知道宋澄安今日所存的心思,留意到宋澄安不是太好的脸色,墨眉蹙起,提起自己以前在影踪门时同僚所说的话。
“我听阿芷说过,有个喜欢逍遥救世的医仙能解所有难解的毒,能治各种疑难杂症,熬过开春,我想办法联系上她,让她帮着打听一下那人踪迹。”
宋澄安没告诉楚知宁,他口中的那位能解天下奇毒的医仙,这会儿就在这宋家庄里隐姓埋名的躲着。
他没问过楚知宁为何会跑来花月城,还有嫁给自己的真实原因,可他这会儿有些好奇楚知宁为什么想找人替他续命,眼神微不可察地落在楚知宁身上,半试探半开玩笑地开口,“你这么清冷的性子,为什么会想着救我?”
楚知宁不是那种说话要深思熟虑的性子,他说话做事比较直接,“你这么干净的人,死了未免可惜。”
这话近乎脱口而出。
干净。
这两个字落进宋澄安的耳中,让他微怔。
在这个到处是眼线,处处需要斗心机的宅子里,想活,就得舍去心里的良善。
自己这双手从未沾染冤孽血债,可该有的狠、该有的那些恨就和当年那场大火一样,时常在午夜梦回时缠得他喘不过气。
君子本该无瑕啊。
宋澄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苦笑一下,这老天当真喜欢捉弄人,本该在江湖或者生意上有所作为的青年才俊,偏偏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形同废人。
还要像现在这样,和一个心思阴毒的妇人相斗,还要当着外人面认贼作母,担着她强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污名。
实在不堪。
宋澄安眼底露出复杂的情绪,等到楚知宁把他手里端着的杯子递过来以后,宋澄安又匆忙遮掩了过去,伪装回平时那副光风霁月的样子,浅抿几口清水润喉。
“这世间不希望我死的人,很少。”低沉的嗓音里,夹杂几分戏谑,几分无奈。
听不得这病秧子总把死挂在嘴边,楚宁知偏头看了他一眼,犹豫半天,微挑眉梢唤了他一声。
“宋澄安。”
宋澄安理了理身上的红色喜服,浅笑着透窗看向外面的院子,嘀咕着,“谷雨她们怎么还没回来,不如,我出去瞧瞧……”
楚宁知斜睨一眼,知道他这是不想接茬,跟自己在这儿装傻充愣着岔开话题,索性收了声,没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
宋澄安起身下了地,朝着外厢刚走了几步,某种熟悉的寒意突然涌了上来,狂跳如雷的心脏跟着狠抽几下,他知道这是那药起了作用,攥紧双手,弯低身体无法抑制地闷哼出声。
方才的烈酒和那瓶能刺激体内寒毒的药,在身体里相互碰撞,让宋澄安这次发作得比往常更加痛苦,高大的身躯随着疼痛和股股寒意瑟缩不已,很快就倒在了地上,原本红润健康的脸颊瞬间就失了血色,整张脸写满了痛苦。
突来的变故让楚宁知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皱眉起身,跛脚快速挪步过去,连喊了几声宋澄安的名字,见他陷入意识不清,痛苦到想要咬舌的状态,也顾不上什么凶险不凶险,直接把左手凑了过去,任由宋澄安咬着。
另外一只手,在他半蜷着的身上匆忙点了几个穴道。
谷雨端点心进来的时候,瞧见眼前这一幕,吓得轻喊出声,“少庄主…”
楚宁知做事有时容易冲动,可他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顾虑着外面的那些宾客,还有这病秧子在府里的处境,楚宁知蹙眉斥了一句。
“别喊,他的情况,惊动不得外面的人。”
谷雨顾不得摔落在地的那些点心,凑跑上前,跪在宋澄安的旁边,按照小神医教过的办法试图舒缓他的痛苦,可今日全然没任何作用,宋澄安意识混乱,身体越蜷越紧,尖牙也用力刺进皮肉,硬咬出不少血来。
“你现在,寻个东西过来,让他咬住。”
楚知宁忍着疼痛,冷着语调开口。
也是他这话,才让谷雨留意到自家主子用力咬着的是他的手,心里震惊不已,手忙脚乱着找了个布袋,打算用它给楚知宁的手腕替换出来,奈何,宋澄安就是不肯松口。
“咔。”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脆作响。
不是楚知宁的手骨被咬断,而是宋澄安的下巴被强行脱臼了,谷雨怔怔看着眼前这个冷面冷心的男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大喊救命。
楚知宁活动几下抽出来的左手,确认没伤及筋骨,抢过谷雨手里的布袋塞进宋澄安的嘴里,动作麻利,快速帮他把下巴重新接骨回去。
“帮我把他扶到床上,然后出去寻个靠得住的人给他瞧病,别被发现。”
谷雨不敢贻误主子的病情,只得照做。
不通医理,也没见过类似的情况,楚宁知只能用掌心护在对方的背部,运内力替他驱解发作的寒毒。
意识迷蒙中,宋澄安感受到一股热流,那热流顺着他的经脉涌遍全身,不光驱走了他体内的那种寒意,还温柔护着他的心脏,那种窒息般的痛最后慢慢消散。
逐渐放松下来的人卸了身上的力气,借着这场寒毒发作的虚弱稳稳睡去。
事后,方子游被谷雨找了过来,替宋澄安施针诊脉,也替楚知宁包扎了手上的伤。
跟着跑进来服侍的寒露偷瞄那位坤泽的手伤,神色复杂,若是换作旁人瞧见少庄主病发时的模样定会被吓住的,怕是少不了大喊大叫,惊动全府的人过来。
可楚知宁他既没声张,也没趁主子病发之际做什么坏事。
前院这时候派了婆子过来传话,说是主母请少庄主过去陪客,楚知宁瞥一眼床上还在昏睡的男人,冷笑一声。
“出去告诉她们,少庄主今日乏累,不易打扰。府里既然什么都是主母做主,也轮不上他这个病秧子折腾什么。”
谷雨通过今日一事,对楚知宁有所改观,自然顺了他的意思,拉拽着旁边的寒露转身离开房间,把楚知宁交代的那些话说给了婆子们听。
戍时三刻,一场风雪悄然而至。
偌大的山庄,重新被皑皑白雪覆盖,红绸红灯笼上都裹着白霜,随着宾客散尽,山庄里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红烛燃了一大半。
宋澄安悠悠转醒,带着几分倦意地打量着头顶,随后偏过头看向坐在桌前的清瘦背影。
“水…”刚醒过来,宋澄安的嗓子还带着明显的沙哑。
楚知宁闻声回头,帮着他倒了杯温水,送递过去。
“你的手……怎么弄得?”宋澄安接过水杯浅润几口,留意到了楚知宁手上裹缠的布条,疑惑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
“你要去哪儿?”见楚知宁转身就往外面走,宋澄安出声叫住了他,得知他是替自己传菜进来,宋澄安重新躺了回去。
不多时,谷雨走了进来,床边服侍着宋澄安穿鞋更衣,这期间谷雨小声把先前发生在洞房里的事情,一五一十都禀报给了宋澄安。
听谷雨说楚知宁把他的下巴弄脱臼的事,宋澄安讪讪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完全复原的下巴,心里感慨,这种事情也就楚知宁能干得出来。
擦手用过晚膳,宋澄安屏退屋内众人。
“扶我去窗边坐着吧。”
屋里铺的地龙烧得暖和,加上白天寒毒发作过,宋澄安刚坐到榻上就寻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楚知宁递过去的软垫观赏窗外雪景。
皎洁的月色铺满整个庭院,落雪配合清冷的月光,看上去透着幽寂凄凉。
楚知宁盯着宋澄安瞧了半天,沉默片刻,他难得主动开口。
“你…没什么要问我的么?”
宋澄安勾唇一笑,“听谷雨说了,我下巴…”
“手若废了,会用不了刀。”楚宁知懒得弯弯绕绕。
“你倒是直接,不过我也不是追究什么,今日的事,谢谢你了。”
楚宁知蹙眉,一双清冽的眸子打量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宋澄安浓墨般的青丝松散垂落,把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衬得憔悴,自打进了宋家庄,宋澄安从未问过他的事情,就这么放心大胆的把自己留在他的身边。
感受到楚宁知充满疑惑的眼神,宋澄安拿话逗弄了一句,“怎么这么看我?莫不是后悔嫁给我了?”
坐在小榻上的乾元,神态慵懒,明明脸上带着笑意,楚宁知却觉得他脸上那抹浅笑有些碍眼,太假了些。
“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比我想的有意思。这天底下,没有人会像你这样,敢把曾经想杀你的人留在自己身边,还朝夕相处着。”闻着屋内让人安神的香味,楚宁知淡声道。
“彼此彼此。这天底下,也没有哪个人会像你这样,明知道对方个将死之人,还敢嫁进来。”
“宋澄安,我不会让你死的。”
每次见到这个病秧子,都会听他把死字挂在嘴边,楚宁知寒眉轻蹙,他淡淡开口说道。
这让一直盯看窗外景致的宋澄安眼神有了变化,沉吟半天,他倏然笑了一下,唇角翘起,眸中笑意宛如一泉春池,“我们之间,仔细想想也是挺有趣的。你最开始是想杀我的,如今,又是最不想我死的人。”
“你不该死。有我在你身边,也不会让别人杀了你。”
楚宁知一本正经地开口接话。
宋澄安慵懒的将身子向后靠了靠,找个还算舒服的姿势窝着,闻着屋里新换的檀香,阖眸深思。
自己是个人尽皆知的病秧子,又从未与人结怨,能不惜花以重金雇佣影踪门的杀手来暗杀自己,不用细想都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若说变数,就是楚宁知这种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会被自己用计策反。
想着先前的相处,以及白日楚宁知对自己的用心照拂,宋澄安对他卸去了原本的戒备心,清咳两声,他觉得此时此刻是个坦诚相待的好时机。
“是啊,你是影踪门的乾级杀手,有你在,确实轮不到其他人来杀我。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身上的伤,体内的毒,过两日我会找人替你瞧瞧。既然你嫁我为妻,以后……你我形同一体。”
楚宁知心性通透,他自然听得出来面前这个病弱的少庄主在对他表示善意。
当初也是因为他的至纯至善,自己才没狠下心将其斩杀,如今听他和自己说要找人替自己治伤,平静无波的眼眸里起了波澜,楚宁知借着桌案上的烛台瞥了宋澄安一眼,许久,才点头轻嗯一声。
薄唇挑起弧度,宋澄安清润的眸子蓦地睁开,对上楚宁知略带讶异的目光。
宋澄安不失风华的俊颜带了几分暖意,月光如流水倾泻,皎洁映肩,从楚宁知所在的位置看去,面前这个眉目带笑的乾元好似月下仙人,英挺如玉山。
不知楚宁知心里所想,宋澄安将身子坐直回去,提着小几上的茶壶替人倒了一杯,指尖抵着茶杯轻推过去。
“上等的碧螺春,尝尝。”
楚宁知垂眸敛目,在这个病秧子面前倒显得温顺不少,加上身穿的那袭红色吉服,整个人看起来没有平时那副杀人的冷冽模样。
看着他抬手去拿茶杯,宋澄安侧着头,主动将手覆在楚知宁裹缠纱布的手背上。
“下次,别再把手递过来让我咬了。就像你先前说的,你这可是拿刀的手,要是骨头断了,着实可惜。我倒不是怕你再把我下巴弄脱臼一次,只是觉得你这手生得修长好看,留疤,不太美观。”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说,必是一刀毙命的下场。
可出自宋澄安之口,楚宁知静默不语,眸中没有丝毫杀意,他不觉得这个乾元是在戏耍冒犯自己。
“在你之前,这庄子里办过好几次喜事,都是府里那个主母替我操办的,谷雨和我说起过,都是些穷苦人家的闺女。花月城的那些传言,我在府里也有所听闻,有说我为了保命偷练采阴补阳的邪术,有人说我天生孤煞命格,注定克妻。甚至还说我性子乖戾,以虐妻为乐…”
宋澄安的视线落在茶杯的杯沿,眼中神色变了又变。
“其实,我连她们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楚宁知看着他眼底明显的悲悯,有些怔愣,自己是打小就在死人堆里活着的,为了更好的活着,这些年里沉迷用功习武,做的都是提刀杀人的营生。
江湖多是血雨腥风,在影踪门的那些年里,楚宁知什么样的凶险没遇到过,受伤、暗室受罚都是平常事。对他来说,他除了杀人,除了武功,人世间有的亲情友情亦或是其他,楚知宁根本不懂,也无法共情。
“是那宋柳氏黑心害人,你也无需自责。这宅院里,想必,也没谁会比你的处境更难了。”
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楚宁知神色略显尴尬。
“往后,只怕你是要被我拖累了。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何来花月城找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执意嫁我,你不想说的,我不会仔细打听,今日你救了我,我自然也会护着你。”
楚宁知不是很认同他这句话,他开口打断,“凭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能害得我什么?”
宋澄安笑着摇了摇头,“这宅子里,处处是见不得光的,不比你所在的江湖。杀人,有时未必是用刀枪剑戟。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