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听到何应嘉这句话，站在一旁的程嘉宇显然也愣了半秒，他有些担心地看着何应嘉，似乎想说什。
方橙目光在二人之间都轻顿了一下，思索半晌后，先开了口：
“你今天喝了不少酒，你男朋友也等你很久了，还是早点跟他回去吧。”
话说出口，方橙便看到何应嘉似乎拧起了眉，有些不悦地看向方橙，似乎并不满意方橙的这句回答。
而程嘉宇在一旁这时却主动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伸手披到了何应嘉的身上，然后说：
“没事，我去车里等你。”
说罢，他刚准备转身，但方橙却立即抬手，拉住了程嘉宇的手臂，用的力气也不小。
但程嘉宇却还是转过身，对着方橙礼貌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什么敌意，反倒有些习惯了的落寞，说罢，他轻轻拂开了方橙的手，向巷子口走去。
方橙的神色并未有所动，他似乎有些不悦，但是看上去还是淡淡的，只是稍稍转了下眼神，然后改口对着何应嘉道：
“既然他是你男朋友，你和我说话不用避开他。”
何应嘉拢着衣服站在那里，听了方橙的这句话，突然笑了一声，抬眼望着方橙：
“要不是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你，差点要以为你说这话是在吃醋了。”
方橙的眉心此刻已经蹙得很深，在黑暗中也显得明显，他语气也冷淡了许多。没有回应何应嘉刚刚的这句玩笑，而是道：
“你男朋友很在意你。”
何应嘉的眼眸一亮，她看出了方橙现在心中的一丝怒意和不舒服，饶有兴趣地向巷子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是吗，这你也看出来了？”
方橙不喜欢何应嘉这种轻视和满不在乎的语气，但因为对方现在喝多了酒，方橙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冷着脸看着她。
何应嘉将方橙的这副神情看得真真切切，却越看越是忍不住心中的冷笑，下一秒，她敛住眉，向右边歪了半个头，凑到方橙面前，就这么直直地问：
“那你当初没看出来我喜欢纪星吗？”
方橙的眉心微微颤动，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何应嘉，何应嘉此刻的神情让方橙万分陌生，那眼神里满是不屑和愤怒，一瞬间几乎扭曲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盯出一个洞来。
方橙被这目光盯得晃了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当初有看出来何应嘉是喜欢纪星的吗？
当然有。
方橙对感情的事情比很多人要迟钝一些，但大学校园里追求过他的人不少，身边恋爱约会的同学也不少，这些事情，放在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人之间，往往格外敏感，没有人会毫无感知。
何应嘉那段时间经常主动来寝室找纪星，后来纪星还去参加了她们院的展演，方橙怎么会不记得，方橙现在想起，纪星从展演回来后的那几天，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着一丝闪躲和犹豫。
当然，方橙是不会开口询问的，自己的两个朋友出去约了会，可是只要他们没有跟自己主动提及，以方橙的性格，就只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方橙想应该是要承认的——后来发现自己喜欢纪星后，却一直犹豫忐忑不敢告诉他，有一部分原因也正是知道纪星曾经和何应嘉约过会，纪星应该还是，喜欢女生的。
但是这些话，时隔多年现在由何应嘉面对面开口问出来，再结合刚刚在饭桌上何应嘉问的那句“你和纪星现在怎么样了”，方橙明显有了些克制不住的局促。
他缓缓望着何应嘉的眼神，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呼吸乱了些节奏。
何应嘉却没有管他反应的意思，而是继续用刚刚的语气说了下去，依旧是直直盯着方橙，两个人面对面离得很近，何应嘉虽然喝醉了，此刻说的话却清晰有力：
“怎么，这问题很难回答吗——你应该是看的出来的吧，毕竟你不是也喜欢他吗？”
凉气被深灌进喉管，方橙站在原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像是一场示众的处刑，可对面的人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倒是越说越激动，一字一字都像是划开伤口的刀尖，不留一丝余地地落下：
“你当初同意和我来厦岛旅行不是因为这里是纪星以前的家吗？你明知道以我的性格，你拒绝我的表白我们两就一定会连朋友都做不成，但你还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是因为纪星吗？刚刚在里面，你顾左右而言他地避开我的问题，是在怕什么？你怕我知道？怕我告诉他？还有呢？还有什么？”
沉默，很久的沉默。何应嘉这一段几乎是质问的话，久久回荡在安静的旧巷里，她喝了酒，情绪又有些激动，脸上都涨成了深红色，扶着一旁的路灯杆子才勉强站稳。
方橙站在她身侧的位置，没有伸手去扶，也没有别的动作，他等着何应嘉说完所有的话，很长很长的静默里，他只是重新睁开眼，安静地看着何应嘉。
两人谁都没有再出声，这场诡异的沉默足足维持了有十分钟，路灯下的飞虫越来越多，甚至能听到翅膀飞扑的声音。
何应嘉感觉自己像是一记重拳砸进了棉花里，方橙没有任何回应的注视，让她生平头一次，有了一种无力感。
她右手扶在柱子上，闭上眼，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
然后她没有再看方橙，而是侧过身子，整个人靠在了灯柱上，低下头，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了句：
“方橙，你这次来厦岛，想好去哪儿了吗？”
方橙顿了两秒，他抬头看着她，却没有回答。可何应嘉自顾自地继续道：
“那就是还没有想好。”
方橙实在有些不愿再和她说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他深吸了口气，语气也放得很缓，还有一丝无奈，终于开了口，对着何应嘉道：
“你喝醉了，早点回去吧，还有人在等你。”
——“你还想去看日出吗？”
方橙猛地挑了一下眉：“什么？”
内陆长大的方橙从没有去过海边，却也一直听说海边的日出很美，当年那场去厦岛的旅行，是方橙第一次来厦岛，当时去的飞机上何应嘉和他表了白，最终他们也就没有结伴而行接下来的旅程。
临分开之前，方橙向何应嘉要了一份当地的攻略，特别问了一句，在哪里看到的日出最漂亮。
分开之后，何应嘉将一条详细的攻略，用短信传给了方橙。
但那一次，只有方橙自己知道，他是自己和自己做了一场赌约，那场日出被他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尽管最后他并没有遵守自己心中的约定，将那捧沙子扔回了海面，但是，当年没有看到的那场日出，始终就在方橙心里成为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缺口。
仿佛每次一想起这件事，都会在心里再刺痛他一回，提醒他，人根本无法和命运做抗争，既然选择赌，就该愿赌服输。
方橙拧起眉心，望向何应嘉：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何应嘉这时也抬起了头，仰面看向了方橙，两双眼睛都是幽黑深邃的，仿佛穿越了八年的时光，质问向当时的对方。
半晌，何应嘉开了口，她没有回答方橙的这句话，而是又问了方橙一个问题：
“你知道吗，八九年的时间了，你真的和从前一点都没变。每一次，我想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去恨你，去报复你，去打击你，我想看你痛苦，想看你在我面前收起你那副故作坚强的样子，想看你终于也会有撑不住的装不下去的那一天——可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一点都没有。”
方橙的瞳孔逐渐放大，看向何应嘉的目光又深邃了些。
“不惊讶么？还是你说你已经习惯，连惊讶都已经不会了？”
“为什么。”方橙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在脑海中飞速地回忆着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来，最后，他开口，只说了这么三个字。
“可能你自己都不会记得，高三那年物理竞赛，全校只有一个去省里比赛的资格，本来已经定下是我了，但你那个月突然进了实验班，两次周模考了最高分，老师最后换了你去，你拿了金奖，因为那省赛的二十分，你考进了C大法医系，却在大二自己申请要转出去，而我高考发挥失常，为了能进C大，不得不在志愿服从上打勾，被分配到我完全不感兴趣的专业。”
“你刚刚不是问我这些年过得舒心不舒心吗？我可以告诉你，不舒心。我当年怨恨你，也不是因为你抢走了我的资格，而是因为你永远是现在这副表情，冷淡的像是块木头，却好像让你做什么都可以。我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的东西，你却永远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然后再不假思索地扔掉，C大法医系你说退就退，纪星你说不要就不要——你怎么敢说你喜欢他？你对他的喜欢就是宁可去赌一场日出也没有勇气直接告诉他？你甚至到今天都不敢承认，你太懦弱了方橙，你根本就没有我喜欢他。”
“所以我想要看你失意的样子，我和你亲近，和你做朋友，甚至最后和你表白，都是故意的，从头到尾，我就只是想看你服软一次。”
方橙被何应嘉这突如其来说的一番话愣住，他脸上的神色怔了好一会儿，有些不解地看着何应嘉，半晌后，他稍稍想了想，才重新眯起了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
“你说的这些事，当年你从来没有告诉我过，如果你.......”
可何应嘉却似乎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也不愿听他解释，而是背过身去，出声打断了他：
“现在所有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你道歉也没有意义了。”
方橙那边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向前迈了一步，走到何应嘉身侧，望着她的背影道：
“不是的，我并不打算道歉。”
何应嘉转过身来，用震惊和不解的眼光看向他。
方橙却不紧不慢地看着她，仍旧是那副神色；
“你刚刚说到竞赛，说到你高考失利，那一秒，我确实想过道歉。也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在做我当时想做的事情，完成我该完成的考试，从头到尾都是公平的，高考也一样。”
“我刚刚想道歉，是因为这件事让你记住了这么多年，甚至一直瞒着我，恨我的同时还跟我做了那么久的朋友，你应当......不会好受。”
“但是，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能和你道歉。因为我没有做错。物理竞赛是你没有考过我，高考失利也是你自己的发挥失常，至于纪星的事——我不清楚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喜欢一个人和考试是不一样的，你说你喜欢纪星，比我更喜欢，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对一个人的喜欢，是不应该拿来做比较的。”
方橙停下，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继续开口：
“你说的对，至少当年作为朋友，我不该瞒着你，我确实喜欢纪星。”
方橙顿了一下，似乎是将一些话咽了回去，只挑下些零碎的部分讲了出来：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日出的事情，但我没有懦弱，也没有不敢爱他。我那次没能看到日出，但我还是去找他了。”
这一次，换到何应嘉怔愣在原地。
“我刚刚想说但没有说完的话是，当年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如果你告诉我，那我当时就不会再和你做朋友。因为我不知道，原来你和我做朋友，是会难过和痛苦的——我不希望你难过，也不希望你因为讨厌我而多了许多痛苦，感情是福报，不是折磨，友情或者爱情，都是一样的。”
何应嘉怔在那里，双眼有些失神，沉默地听方橙说完了这段话，她挺直的背有些弯曲了，眼镜被她摘下来攥在手里，头发也有些乱，在发梢打结。整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说不出的疲惫。
昏黄的路灯下，何应嘉缓缓抬起头，在方橙的注视下，独自向巷子口停着的车方向走去，方橙没有动，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何应嘉的背影。
走出去有五六米的距离后，她突然转过头，脸上仍旧有着精致的妆容，身上批着程嘉宇那件很贵的西装外套，头发虽然已经凌乱了，却还是有着惊心动魄的美貌，眼角是红色的，但嘴角和头却还是仰起，那双明亮的眼睛，最后一次看向了方橙：
“不是所有人都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
“至少我活了二十多年，到今天才明白我想要的究竟什么。”
“你说得对，或许一开始，我们两不该做朋友。”
“当年那份攻略，是我找纪星要的，发给你的时候，我改了里面内容。黄厝海滩被东面的山峰遮挡，根本看不到日出。”
在方橙有些怔住的目光中，何应嘉最后说的一句话是：
“方橙，现在我不欠你什么了。”
何应嘉转身而去，很快消失在了巷口，程嘉宇在巷口等了很久，看到她走过来，立刻凑上去扶住她。
那片爬山虎，在路灯的投射下，将灯下方橙的影子，一直拉长到了巷尾。
海潮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又是一个夏日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