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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爱者的困惑

被爱者的困惑

    被爱者的困惑

  • 作者:Dew分类:现代主角:埃尔科莱•法尔内塞 莱昂纳多•科尔多瓦来源:长佩时间:2024-05-26 16:51
  • 完结的小说《被爱者的困惑》的作者是Dew,该书主要人物是埃尔科莱法尔内塞莱昂纳多科尔多瓦,被爱者的困惑小说讲述了:埃尔科莱允许莱昂纳多的接近,是因为他从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莱昂纳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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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谁也不知道莱昂纳多•科尔多瓦是怎么讨得法尔内塞大人欢心的。在他刚刚成为主教的贴身男仆时,仆人们都在猜测大人这一次会在什么时候把他遣走——法尔内塞枢机出名地苛刻、严格、难以讨好,他从前的男仆几乎没有谁能坚持超过两个月。埃尔科莱•法尔内塞是一位神职人员,而且是所有圣职者中仅次于教皇的那一位,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的日常生活中不能有太多女性出现,因此,从洗涤室佣人到庄园总管,他的全体仆从无一不是男性。这么多男人聚在一起,每月初的小额赌博已形成了惯例,六月的第一周,许多人拿出了自己的酒钱下注:莱奥绝不能坚持超过一个月。

没有谁看好这个默默无闻的小伙子。最初他是主教的马夫,后来被打发去了洗涤室,再后来,他失手摔碎了一个马约里卡瓷盘(石榴纹,边缘镶金,大人最喜欢的那一个),被厨房总管带到大人面前谢罪,但大人出乎意料地没有惩罚他,而是直接把他擢升到了自己身边。总管带他去换了新的制服,那套有上好丝绸衬里的服装胸口绣着法尔内塞的家徽,立刻让这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变得光彩照人起来。当然,更让人眼红的是他那一金斯库迪的月薪,下注者中的许多人一生也没有触摸过真正的金币。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主教的侍卫说。

“——除了长得还算英俊。”厨子补充道。

“我听说他祖上很有钱,甚至和某个贵族有关系,”接替了他洗涤室工作的马德奥说,“只是他的父亲酗酒,把家业早早败光了——不过,多半是吹牛吧。”

“我倒觉得他还不错,”皮耶罗小声说,他是这里唯一曾与莱奥共事的人,一位马夫,负责打理主教那九匹漂亮的那不勒斯马。他在众人齐齐投来的目光中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他、他很能吃苦,也很诚实,还、还很好心——我母亲生病时,他借过我钱,而、而且没有要我还……”

马德奥怀疑地看着他。“他对我怎么没有这么好心?”他咕哝着。人们又议论了一阵,纷纷下注,最后仍只有皮耶罗一人选择相信莱奥。他押了五枚银币赌莱奥的任期可以超过两个月,同时心痛地想,如果这笔钱打了水漂,就当作还给莱奥了。

*

这已经是莱奥任职的第四个月,曾经下赌注的人没有一个真正料到他能在主教身边停留这么久,皮耶罗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为了赢家。他们正从另一位枢机主教的宫殿中离开,尽管宴席上并不需要他的服务,但为满足主教随时随地的要求,他仍然在埃尔科莱身边侍立了一整晚,听他和一位西班牙海军上将谈论那些他完全不懂的事务——“军舰在沙岸和岩岸靠岸有什么不同?”“我听说你们发现了一些天然良港,海图是否已经献给了陛下?”“这次又有什么新奇的收获?”那位刚刚在一场海战中得胜的将领毕恭毕敬地回答着主教的问题,无论在权势或财富上,埃尔科莱都是他必须仰视的对象,更何况他还是西班牙在教廷的代言枢机:“一些奇特的动物,精美的黄金制品,还有黄金苹果——我记得您喜欢它……”

金苹果。捕捉到这个名词时,莱奥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还好,近日严格的礼仪训练没有让他的表情产生任何变化。

主人将他们送到门口,莱奥立在台阶下,耐心地等着大人与塞萨里尼主教结束道别。“圣库……赎罪券……公爵夫人的分娩礼物……”偶尔有几个关键词落在他耳中,他也能集中注意不去探究它们的含义。终于,埃尔科莱感谢了主人丰盛的招待,轻轻搭住了他的肩膀,他扶住主教的手,马车夫早已等在一旁。他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车里的熏香,主教在八月里喜欢苍兰与柑橘的气味。埃尔科莱在内侧坐下,伸手接过了莱奥递来的柠檬水,酸甜与水温都恰到好处。他喝了一口就不再碰它,莱奥立即将它放回匣中,又将软枕垫在主教颈后。埃尔科莱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神情疲倦,莱奥也小心翼翼地放缓了动作,连呼吸也尽量轻柔。

不久后,主教的手覆住了他的。

“大人?”莱奥问。

埃尔科莱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他轻轻地挠了挠莱奥的手心,然后向下探去。绣着家族纹章的、托斯卡纳产的丝绸衬衣被他轻而易举地挑开了,莱奥不敢制住他的手,只能小幅度地弯下腰去。“请别这样,大人。”他低声说,但埃尔科莱丝毫不为所动。隔着一层轻薄的亚麻衣物,他缓缓抚摸着莱奥紧绷的小腹,温凉的指尖沿着他肌肉的线条滑过,莱奥只觉得自己快要燃烧起来。“大人……”他想要后退,却更想靠近,不得不请求道,“至少等到……”

埃尔科莱睁开眼睛,微笑着看了他一眼。

他的手不再游走,莱奥却觉得身体更燥热了。“我是怎么教你的,莱奥?”主教柔声说,“要诚实。”

莱奥僵了片刻,缓慢地、艰难地吐出了一口气。“我记得,大人。”他小声说,终于握住了那只手,却是将它往下移去,“请您……”

他再次在心里感谢了最近的礼仪训练。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回到法尔内塞宫之前,埃尔科莱将手拿了出来。不用他吩咐,莱奥忍住喘息,为他仔细地擦干了手。管家迎上前时,主教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了。“您看上去心情很好。”管家恭维着,埃尔科莱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莱奥匆忙地离开了他们,前去检查浴室是否已准备妥当。他希望管家没有发现他在脸红。

那份药剂真的有用,温暖的水汽扑面而来,莱奥靠在门后,觉得脸更烫了。还好,很快就会有新的“苹果”了……

穿过三条小巷,离开高级神职人员们聚集的区域,经过圣安斯卡门,再走过两条古桥,就是罗马臭名昭彰的“骗子区”。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他没有报任何期望,只是明白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当他还在洗碟子时,这里的“女巫”是男仆间最流行的话题之一。无论你是身有隐疾,年老体衰,还是相貌丑陋,那位安达卢西亚女人都有办法帮你获得想要的一切。在他辗转敲开她的门后,她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他想要的是什么。“我有一个秘方,但它并不便宜,”她直截了当地说,“但在过去,骑士们都用它来赢得领主夫人们的爱情。”

如果想要赢得领主们的爱情呢?——莱奥险些问了出来。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并表示金钱不是问题。女巫上下打量着他:“你多少岁?十八?十九?”

“二十。”他多报了一岁。

“你的心上人呢?”

“我不知道,”他实话实说,“我想……他大概三十岁左右。”

“他?”女巫点了点头,莱奥感激地看见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已经是你的情人了吗?”

“是的。”他说,“我只想留住他的心。”

她站起来,一只过于肥胖的黑猫从她的膝上落下来,抱怨地叫了一声。她走到壁橱边,拿起一个又一个脏兮兮的小瓶子,将所有液体都倒进了一个细颈瓶。“你能得到那种‘金苹果’吗?”她回头望着莱奥。

“可以。”——这是最近在罗马贵族中相当流行的一种异域植物,通常是西班牙和热那亚船队献上的礼品。主教尤为喜欢它的色泽,甚至曾试图把它们做成盆栽,可惜失败了。女巫摇了摇她的瓶子:“用我的魔药,加上它的汁液,再放进/一/根你的头发……”

“……我的头发?”

“……的灰烬。”她慢吞吞地补充道。莱奥松了一口气,听她继续说:“加进他的酒杯里,每周至少一次。”

“然后呢?”

“然后?”女巫重复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改变就已经发生了。”

改变确实发生了。埃尔科莱与他愈发形影不离,投向他的目光也越来越频繁。最近,他甚至给莱奥找了一位文法教师,这样当他在梵蒂冈议事时,莱奥就可以在教皇宫的隔壁房间里学习读写。如果下午主教还不能脱身,接下来他还会接受礼仪课。这已经超出了一位贴身男仆该受的教育,甚至比一位普通贵族应受的更多。他猜测主教是想把自己培养成他的秘书,莱奥并不抗拒这样的发展,即使这不是他的目的。当然,在他最迫切的方面,魔药也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

但尽管读的书籍越来越多,他的主教仍然是所有书中最难读的一本。

所有的骑士小说中,爱情魔药都让人贪婪、迫切、无法自控,但埃尔科莱看他的神情永远是那么自然。无论是平时的相处,还是被厄洛斯掌控时,他似乎都是游刃有余的,失控的往往是他。有时,莱奥甚至怀疑,如果不是他使用了魔药,埃尔科莱是否早已将他弃之不顾——就像传闻中其他所有枢机主教一样。在这样的风流世纪,几乎每一位主教都有不计其数的情人和“侄子”,更换情人轻松得如同脱下外衣。而在数十年以前,法尔内塞家族就是凭借一位成为教皇情人的贵妇人发迹的,这个家族的放荡与纵欲,几乎与他们的头衔一样出名。

但即使如此,最初的莱奥其实并不确定是否要以这种手段占据主教身边的位置。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阴差阳错地成为主教的贴身男仆。受任的第一天,他在午后来到主教的房间,手足无措地面对着衣橱里繁复的里衫、内衬、衬裤、衬带、法衣与绶带,在他身后,埃尔科莱坐在床边等待,忽然说:“你不知道怎么服侍穿衣吧?”

他急忙转过头:“我可以学,大人——”

但他看见,埃尔科莱赤裸的双脚已经踩在了地毯上。他至少应该先帮主人穿上鞋袜,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莱奥还没有来得及责备自己,就听见埃尔科莱说:“把衣服脱了。”

“什——什么?”

“脱衣服,”主教站在他面前,“我来示范,它们应该怎么穿。”

他还带着午睡后懒洋洋的神情,眼中却有无从错认的笑意。

至少在这一刻,莱奥很确定,他们要的东西是一样的。

“亲爱的父亲,”笔尖在羊皮纸上匆匆滑过,“是的,我还在罗马,一切都好。就像我在上封信中和您说过的一样,我还住在法尔内塞宫。主教大人待我很好,我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他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但其中属于男仆规范的那些大可不必让父亲知道。他详细介绍了教皇宫中的礼仪与剑术课程,通过这样的描述,父亲大概会以为他过着类似“见习骑士”那样的生活,居住在领主的城堡里,学习着主人的一言一行。

顿了顿,莱奥继续写道:“我还未确定归期。北方还有很多值得探索的地区,也还有许多您的朋友我尚未来得及拜访。请您放心,我确信法尔内塞大人不会介意我的久留……他是一位慷慨而耐心的先生。”

当然,这份耐心可能是巫术的成果——莱奥很快赶走了这个想法。

“献上我的爱与祝福,希望您与母亲身体健康。莱奥。”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墨水蓦地在信纸上拖出了一个浓点。莱奥完成了有史以来最潦草的签名,将信纸匆匆折了起来。他的礼仪教师走进门中,臂间夹着一卷熟悉的大部头:“今天要讲的是《礼范》。”……

这一天的枢机会议结束得很快。这片土地已有一年没有燃起战火,各位枢机也很快回到了和平时期的议事模式中,各大托钵僧会、教团间为圣俸与地产明争暗斗,代言枢机们则为君主和贵族们传递公函与请求。莱奥知道有一位公爵正在争取“大公”的头衔,在被皇帝拒绝之后又转而试图请教皇为他加冕。皇帝不想让他遂心称意,而这位公爵又是教廷最重要的财源之一,处在两者间的教皇左右为难,作为西班牙皇帝在教廷的代言者,埃尔科莱近来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一连两周,莱奥能感到主教在离开议事厅时始终心情不佳。而这一天,莱奥却觉得他并不像表现出来得那样凝重。马车门关上之后,他握住了莱奥的手,始终没有放开。临近宫殿时,甚至放在唇边碰了碰。

“等会留下。”他说。莱奥清楚地明白他在暗示什么。

每次从教廷回来之后,埃尔科莱都会沐浴。像所有崇尚罗马文化的贵族家族一样,法尔内塞宫有一套相当繁琐的程序。仆人们已经提前为浴室熏香,挂上了应景的当季植物,正往水池洒下新鲜的药草。莱奥站在一旁,直到确认干净的布幔和软垫都已被换好,才去请主教前来。贵族的沐浴离不开男仆的协助,他先替埃尔科莱解开了法衣上成排的纽扣,然后请他展开双手,让他能解下那些繁复的饰带,日复一日的训练后,他终于能够熟练地对付这些层层叠叠的贵重衣物了。即使在八月盛夏,教廷也依然要求神职者们穿着全套服装,随之解下的两件内衬已经被汗水浸润。无论做过多少次,这个过程对莱奥仍然是种享受。这是一具经过精心护理的身体,挺拔修长如同雕塑,也像大理石般坚硬而有光泽,只有后腰上有一道野狮垂死时留下的伤痕。“我少年时想成为将军。”当时他这么对莱奥解释伤疤的来历,俯视他的眼神也像看猎物般睥睨,莱奥正是为此着迷。他想扳倒他,也想成为他。

现在他用同样的眼神注视着他的主教,埃尔科莱回以微笑,双手环过他的脖颈,吻住了他的嘴唇。

……

这一次,他如愿以偿地在主教紧实优美的背上咬了一口。出乎他的意料,埃尔科莱只是摸了摸他的脸,没有说什么。莱奥捉住他的手亲吻,埃尔科莱垂眼看着他,目光近似于温柔。

“我要去一趟马德里。”主教说,“两周。”

“那又——”就像一滴忽然落在发心的雨,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您——您不准备带我去?”

“我希望你留在这里。”埃尔科莱说。他的表情同时告诉莱奥,他不想听见任何质疑。

于是他吞回疑问,低下了头。他尽量不再接触埃尔科莱的眼神,从听到安排的一刻起,他就不再确定自己能否控制好神情。莱奥为他擦干了身体,然后起身告退,吩咐门外的仆人送上点心,接着亲自走向了酒窖。和起居中的任何事一样,埃尔科莱对酒也相当挑剔,他在餐前必须用马德拉酒,餐后酒必须是希腊的阿里乌西酒,浴后则偏爱是三十年以上、产自布罗里奥的红葡萄酒。他抚摸着橡木的酒桶,想象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希腊人是对的,人们在做/爱后确实更容易忧郁。他要离开两周——莱奥脑海中一时只剩下一个念头。但他同时也牢记着那位安达卢西亚女巫的吩咐是,魔药必须一周服用一次。

他绕着酒桶又走了一个来回。在他为无法维持这段关系的可能性担忧时,他使用了这份魔药,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埃尔科莱的确对他愈发青睐;他不知道一旦停下会发生什么事。在类似的传说中,虚幻的爱会迅速破灭,就像拍在浪边的泡沫,摔下长桌的玻璃……当然,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去马德里,甚至如果必须前往的话,他会不得不装病以躲开一些场合。但让他在意的是,埃尔科莱为什么不愿意带上他?

他察觉到了什么——这是莱奥的第一反应。但他理应没有留下任何迹象。更有可能的是,埃尔科莱已经开始厌倦他了——距离上次让他喝下魔药,已经又过了一周了。

还好那位海军上将已经如约送来了新一批的“金苹果”,主教当面答谢了他,甚至提出要把这些奇异的植物画到宴厅的壁画上去。他在路过花园时摘下了几颗,没有引起园丁的注意。莱奥拿着酒瓶和酒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仆人们都知道主教有多么挑剔——除了这位了不起的男仆之外,没人知道他习惯在酒杯的空腔里加多少冰——对他的做法没有表示任何异议。这时主教往往会在阅读室等待,他已经耽误了一会儿,必须抓紧时间。他匆匆打开抽屉,拿出那枚已经开始泛红的果实,用小刀压着果肉将滴进了药剂里。接着,他将一段头发凑近烛火,用银匙接住了它烧成的灰烬。

所有材料已准备就绪,莱奥舒了一口气。正当他将药瓶放在杯口时,门被推开了。

——在法尔内塞宫,能随意推开他的房门的,只有一个人。

“我的酒呢?”埃尔科莱问。

接着他看清了桌上的东西。莱奥僵在原地,手中的玻璃瓶甚至还维持着倾斜的姿势。药液从瓶口滑落,坠入红酒的表面,两人都清晰地听见了水滴滴落的声音。

“打扰了。”埃尔科莱干脆地点了点头。他离开时,甚至贴心地关上了门。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后,莱奥险些跳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将所有罪证都甩进了抽屉,正在思考怎么处理桌上那杯酒时,门外传来了有礼的敲门声。埃尔科莱的声音问:“我能进来吗?”

“当……当然。”莱奥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在门外——事实上,他已经无法思考了,“……请进?”

埃尔科莱走了进来。“这是为我准备的么?”他示意桌上的那杯酒。

他看起来十分自然,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莱奥一个人的幻觉。莱奥愣愣地看着他,眨了眨眼:“……是的?”

——主教总不会认不出自己的酒杯。

“谢谢。”埃尔科莱说。

在莱奥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喝完了那杯酒。

学者们总是说:看透国王的心是极其困难的,自以为了解的人是最受蒙骗者,因为他们的心被握在上帝手里。而作为天主的代行者,主教的心只会离神更近——莱奥想他永远也无法看透埃尔科莱的心。

埃尔科莱在第二天清晨离开法尔内塞宫,带着符合主教身份的庞大队伍:礼仪官,两位秘书,抄写员,十名男仆,两位车夫,两个马童和一整队侍从,他知道不少人一定正在猜测随从中为什么没有他,甚至已经开盘打赌谁才是下一个获得法尔内塞大人青睐的幸运儿。莱奥不关心他们的想法,但他也已经忍不住开始思考,如果埃尔科莱的确不再想留下他(尽管他想不出会导致这种结果的原因),他该用什么方法回到主教身边。这个问题,他在一年前已经思考过一次,用了很长时间才得偿所愿。但比起这些,更令他焦虑不安的是,埃尔科莱为什么——他竟然——就这样喝下了那杯酒。

在罗马,埃尔科莱的权势几乎仅次于教皇。任何一位像他一样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如果撞见仆人在对他的酒杯做手脚,第一反应一定是认为他在下毒。意外发生的一刻,莱奥已经做好了被卫兵们撵出宫殿、甚至押进地牢的准备。但他预料中的所有事都没有发生。埃尔科莱如此自然地拿起了那杯酒,喝了下去。

莱奥仍然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是埃尔科莱对他太过信任,还是他早已知道杯中所加是什么东西?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大。莱奥简直不敢往下想。

但是,无论如何——

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过埃尔科莱:他也是一名出色的猎手。被他瞄准的鹿和兔子,还没有一只能从他的箭下逃脱。他不会让埃尔科莱轻易地甩开他。

莱奥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了两周。直到第十三天,他收到了一件来自马德里的包裹。

“来自枢机大人,”管家说,不知为什么,莱奥感觉他看自己的目光微妙地变了,“大人要求我务必将它亲手交给您。”

包裹中是一套西班牙式的华服,昂贵的塔夫绸上绣着金线与宝石,绝不是任何仆人该有的东西。在匣子底部,莱奥还发现了一张便笺。他一眼就认出了主教的笔迹:“明晚穿上它。”

也就是在他回来的时候。不详的预感被进一步验证了,莱奥的心猛地一跳。这绝不是一件单纯的礼物——埃尔科莱一定已经知道了什么,只有这才能解释他为什么不愿意让他随行。莱奥抓着它的衣襟,一时五味陈杂,只要等到明晚……

而埃尔科莱为他准备的不止于此。

傍晚,所有高级仆从都等在宫殿前门。莱奥已经换上了那身衣服,少数人敢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他那明显僭越了身份的穿着,而他只顾着望向远方,直到披着法尔内塞布幅的马车出现在大道尽头——然后是另一辆。

但主教带回了一名客人。

看见其后那辆马车的家徽后,莱奥彻底僵在了原地。

“科尔多瓦大人!”管家显然事先得到了通知,他上前打开车门,一名高大的老者迈下车镫,一眼就看见了他。“莱奥!”来人向他走来,用力地拍了拍莱奥的肩,“你还好吗,孩子?”

越过来人的肩,莱奥看见埃尔科莱正朝他微笑,“我很好,”他咳了一声,说,“……父亲。”

“莱奥已经麻烦您太多了,”皮耶罗·科尔多瓦说,“我只希望他还算不算太失礼。”

“请别这么说,莱奥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埃尔科莱微微一笑,“您把他教得很好。”

这一定是莱奥经历过的最尴尬的晚宴。埃尔科莱坐在长桌上首,他的父亲在另一头,而他坐在埃尔科莱右手边;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法尔内塞宫的餐桌边坐下。仆人们用充满费解的奇异目光暗自打量着他,他们习以为常的男仆摇身一变成了“唐·莱昂纳多·科尔多瓦”,果真是一位“大商人”的儿子——即使在罗马,唐·皮耶罗·科尔多瓦也不是无名之辈,人们都说他是皇帝最信任的商人,虽然出身平凡,却得到了陛下的特许,是金羊毛骑士团中的一员。他与主教都是西班牙宫廷举足轻重的人物,显然是旧识,但大人在过去的四个月里确实也是在把莱奥当作男仆使唤,在此之前,莱奥还做过马僮,甚至还在洗涤总管手下洗了一个月盘子……

也许这是上流圈子中某种新兴的磨炼方式。最终,他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在莱奥开始坐立不安前,两人的话题终于离开了他。主教谈起今年罗马粮食歉收,希望科尔多瓦请西西里总督运送一批粮食北上,科尔多瓦则谈起他有一位十分虔诚的表侄,从小就希望能进入教会侍奉主。莱奥毫不费力地读懂了两人交换的眼神。他想起他那位完全是“虔诚”的反义词的表兄,忍不住看了埃尔科莱一眼。主教也正望着他。

莱奥立即低下头去,埃尔科莱拿起酒杯,微笑着移开了目光。他看着埃尔科莱搭在酒杯上的手指,多年之前,他就是在类似的场景中第一次见到了埃尔科莱。

“法尔内塞大人会来参加晚宴。”为迎接新任枢机主教的来访,他的父母提前七天就宣布了这个消息。他们彻底地打扫了宅子,挂上了新买的画作,将时令鲜花摆放得到处都是。这是科尔多瓦家族第一次接待这样的大人物,而法尔内塞以难以取悦闻名,为了确保客人不会被冒犯,他们甚至还为莱奥请来了一位礼仪教师。当时的他刚满十五岁,想当然地认为这位给他带来了麻烦的“法尔内塞枢机”一定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子。晚宴当天,终于从被派来打扮他的女仆们手中逃出来后,赶在宴会开始之前,他顺着楼梯的扶手滑下来,溜到厨房去拿点心。他早已学会了如何应对这种必须拘谨的场合。

而正当他走向厨房时,他听见了卡洛斯的笑声。他的表兄显然也有类似的打算,提前一步来到了这里。

“……他是一位法尔内塞,”卡洛斯压低了声音,“就是茱莉亚•法尔内塞的那个法尔内塞。”

他的面前大概围着一圈女仆,她们心照不宣地吃吃笑起来。“我知道,”有人用更低的声音回应,“那位天下最高贵的妓女……”

即使已经过了许多年,这依然是人们最喜欢的谈资之一。茱莉亚•法尔内塞,在这位年轻的贵妇人与教皇的那段惊世骇俗的婚外情之后,法尔内塞摇身成为了罗马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她的弟弟被提名为枢机主教,又在多年后当选为教皇。即使已经有了新的名字,他却从未忘记自己的姓氏,在短短几年间为亲近的族人一一戴上了那些象征神圣的帽子。“‘在圣彼得广场,三步就能碰见一位法尔内塞’,”他的堂兄引用了一句谚语,炫耀自己的博闻,“谁知道这位法尔内塞又是怎么上位的呢?我听说,他长得……”

莱奥重重咳了一声;父亲显然漏过了最该去上礼仪课的人。但他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卡洛斯说了下去,声音里的轻蔑变成了引诱:“……所以说,女人要学会攥住自己的机遇,不要放过那些能帮助你们的情人……”

“只在今晚!”卡洛斯大笑起来,“谁想成为我的茱莉亚?!”

莱奥忍无可忍地迈进了后厨。在他的身影出现的那一刻,卡洛斯搂在女仆腰上的手立刻抽了回来。莱奥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些什么,女仆们很快像被惊走的鸟儿那样四散而去,卡洛斯将手抱在胸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他闭好自己的嘴。这之后,莱奥过了一会才想起最初的计划,他端着奶酪转过身,正好与门廊中的陌生人擦肩而过。

圣母在上,那是他见过最美丽的人之一。

莱奥愣了一下,向他喊道:“您是主教大人的随从吗?”

正转过身来的男人十分年轻,衣着又相当考究,只能是那位大人的近臣。他看向莱奥,于是莱奥立即忘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我——我是想说——厨房在左边,盥洗室要往前走,当然,您可以直接吩咐我们的仆人……”

过了几秒,莱奥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他看,声音不由得弱了下去。这实在是太失礼了,但更失礼的是,他仍然无法移开目光。这必然是某种魔力。

还好那位陌生的客人看上去并不在意。他向莱奥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微笑。

“多谢。”他说。

莱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跑似的离开那里。

当他在餐桌旁再次见到那个人时,立刻明白了自己错得有多厉害——但圣母啊,没有一个人告诉他“法尔内塞枢机”竟然这么年轻,他忍不住想,大人有没有听到卡洛斯的那些混账话?等到父亲开始向主教介绍他时,莱奥才鼓起勇气抬起了头,埃尔科莱含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几乎立刻将他的脸烧热了。这之后他们的眼神不再交汇,他却始终留意着埃尔科莱的一举一动。他并不显得突兀,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自以为隐蔽地这么做着。这位“真正的”贵族——莱奥的母亲是一位男爵的女儿,但他不会认为自己血统高贵——在西班牙,一个人只有当祖父母与外祖父母都出身名门时才能被称作贵族。而无论人们怎样频繁地将法尔内塞的名字与艳情传说相提并论,也无法否认他们古老的血统与显赫的名声。他们早已是这片大陆上最有权势的人。

人们窥探的目光中,年轻的主教气定神闲地坐在上首,像是毫无所觉,又像早已习惯。这是一个历经各种礼仪规范雕琢过的人,他的姿态无可挑剔,拉丁语纯正优美,莱奥想到他那位总是对西班牙人错误百出的语法嗤之以鼻的文法教师,如果他在这里,大概已经开始抄录埃尔科莱准确的言辞。他的年纪只是宴会主人的二分之一,微笑起来却令人生畏。莱奥看着他放在桌上的双手,骨节分明的十指交错着搭在一起,就连指甲也圆润美丽。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那么吸引他。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之后该怎样亲吻这双手了。

如果从前的那位法尔内塞夫人与他相像——他不奇怪上帝的使者也会为她沦陷。

那天晚上,莱奥站在门口向枢机大人道别。他向主教伸出手,埃尔科莱将手放在他手心。他的嘴唇印在主教的手背,也许停留得稍微久了一些:“再会。”

“再会。”埃尔科莱说。

直到主教的车驾远去,他仍在想着这个吻。

当时的他已经是一位小小的猎手了。与猛兽周旋时,陷阱必须隐蔽,猎人必须耐心,这是他早已明白的道理。十八岁时,马德里兴起了一股将继承人们送到国外游历的风潮,学着贵族们的样子,他的父亲也提供了一笔钱,让他到周边国度“长长见识”。他的第一站就是罗马。

找到法尔内塞宫并不难,要见到埃尔科莱却不容易。枢机主教事务繁多,也不像一些君主那样有收留门客的习惯。他当然可以直接上门拜访主教,但大概当晚就会不得不离开;他也可以混迹在罗马贵族们的宴会中,但埃尔科莱并不热衷于此,能遇见他的次数也不会多。他观察着主教的行动,这通常很有规律:早上前往梵蒂冈,傍晚回到宫殿,如果没有邀约,埃尔科莱在夜里通常不会离开。怎样才能一直留在他的视线中?远远地,他看见男仆扶着主教从马车走下马车,又跟着他走进宫中,掩上了门。

他有一个荒唐的念头。到这时,莱奥才发现,有些时候,他可以是不择手段的。

远道而来的父亲已经回到房间休息,莱奥默不作声地尾随着埃尔科莱,一位男仆跟在他们身后,不清楚莱奥现在是什么身份,他又是否应跟上去服侍主教更换衣物。莱奥对他摇了摇头,他便摸不着头脑地离开了。

埃尔科莱没有回头,莱奥却觉得他应该在微笑。走道间洋溢着苍兰的香气,转角的银瓶中插着一支郁金香。所有的忧虑都被一扫而空,就连空气也轻松起来。他们回到主教的卧室,门一关上,莱奥就开始吻他。

埃尔科莱还在微笑。从前他是不会——不敢这样主动的,但现在他只想把所有从前不敢的事都尝试一次。他看出主教心情很好,他也是。

“是您邀请了我的父亲?”莱奥望着他。

“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感谢我对你的‘培养’,”埃尔科莱说,“他在那不勒斯办事,我也要路过那里。我问他,想不想来看看你……”

莱奥摇着头,闷笑起来;多半是他之前写的那封信将他在这里的生活美化过了头。“您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是啊。”

他看着埃尔科莱:“怎么知道的?”

他以为他没有留下破绽。

“你以为,成为法尔内塞的仆人这么容易么?”埃尔科莱说,“如果我不仔细检查,该混进多少心怀不轨的探子啊。”

“而且,科尔多瓦的少爷来替我养马,”他笑起来,“做得还不错。我为什么要揭穿?”

他在马厩里工作了两个月,生平第一次管起了马槽和饲料,还时不时被那些和主人一样挑剔的那不勒斯马用尾巴在脸上扫来扫去。“之后也是你……?”

——没过多久,管家就莫名其妙地来找他麻烦,接着他被打发到洗涤室,干起了女仆的活计。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为什么来的,”埃尔科莱抚了抚他的脸,“还想看看你能付出多少代价。”

最初他来到法尔内塞宫时,还以为很快就能引起埃尔科莱的注意。两个月过去,却还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直到他故意打碎了据说埃尔科莱最喜欢的那个盘子,被领到了主教面前——

“后来你知道了。”

“是啊,”埃尔科莱伸出手,碰了碰他浅棕色的眼睫,“你看我的眼神,和几年前一模一样。”

莱奥努力压下了嘴角。“认出我了吗?”

“和从前也没什么变化。”

莱奥皱起眉。埃尔科莱笑了:“真相是——我当时在想,犯了错的人,却一直盯着我看。哪有真正的仆人会这么大胆?”

当时的他自以为计划得逞,也许在埃尔科莱眼里只是天真又笨拙。莱奥懊丧地摇了摇头,听见埃尔科莱低声说:“又有多少人,敢在我的酒里下药?”

他顿时僵住了,张了张口:“我……”

“从你去找她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埃尔科莱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你实在不是多么高明的阴谋家。”

莱奥什么也说不出来。“那您……”

“我也想知道,我还要喝多少杯那种东西,你才会对我坦诚。”说着,埃尔科莱皱了皱眉,“说实话,它们的味道实在很糟糕。”

一阵灼热的乱流充斥了他的胸口,半晌,莱奥将头埋在埃尔科莱颈边,不断地道歉。“我……”他一时语无伦次,“我只想……对不起,我只是担心……我总在想……”

他说不出来,也许也不用说出来。埃尔科莱明白他的意思,他扬起眉:“我以为我的名声还不错?”

当然他可以找出许多理由:教廷堕落的风气,法尔内塞的名声,罗马贵族一贯的风流……但莱奥无法解释。此时,一切都已清楚明白,他才意识到从前的患得患失多么不可理喻。明明他曾站出来捍卫法尔内塞家族的名誉,但当他真正爱上这个人时,理性太容易被其他淹没——或许这是陷在爱里的人必然的经历,爱与忧惧从来密不可分。他只能不断地摇头,低声说:“我以为是它让您留下我。”

埃尔科莱长长叹了一口气。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他低头亲了亲莱奥的眼睛,“也许我只是每一天都在为你变得更不能自拔?”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见了什么。埃尔科莱望着他,神情仍是一如既往的坦然。莱奥用力眨了眨眼睛,竭力不让它们湿润起来:“我很抱歉。”

“不用道歉,”埃尔科莱说,一丝柔和的笑影掠过他的眼睛,“我也没有控制住自己——我比我最初设想中更过分。”

莱奥睁大眼睛看着他。

“最开始,我只是想给这位胡闹的小少爷一个教训,”他抚摸着莱奥的头发,“从一段他一定从未有过的体验开始。”

“后来呢?”

“后来,”埃尔科莱看着他的眼睛,“我想要他对我永生难忘。”

莱奥只觉得自己哽了一下。顿了顿,他努力地笑着问:“通过使唤我?”

“这是惩罚,莱奥。我难道不是一直在提醒你吗?”埃尔科莱大笑起来,“‘要诚实’……”

莱奥微笑着摇了摇头;好在他明白得还不算太迟。“那——您能不能坦诚地告诉我,”他问,“您之前也是这么要求男仆的吗?”

“唔,”埃尔科莱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手指比出一个弧度,“只比平常苛刻了一点。”

莱奥看着他得意的样子,现在他总算明白,罗马的反西班牙派为什么会在私下管埃尔科莱叫“狐狸”了。

“您真是太狡猾啦……”

吻落在主教的唇边,他低声说。

座钟的指针往前拨了两格。餐桌上的长烛已燃至中段,晚宴趋于尾声,话题又回到莱奥身上。科尔多瓦再次向主教道谢:“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他说,“像他的名字一样,这孩子从小就是只调皮的小狮子,让他听话地上课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知道您给他请了两位老师,如果他想要正经做点什么,这是必不可少的。”

那些课程根本不是普通仆人应该接触的,他早该知道了。莱奥听见父亲继续说:“实际上,我正打算在罗马安排一位代理人,现在看来,也许不用再费心去找了。当然了,除非他还想在马德里或者瓦伦西亚再锻炼一阵……”

他含笑看向莱奥,而莱奥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方向。埃尔科莱拿起手巾,若无其事地擦了擦。

如果他还不明白要抓住机会,那就真的无药可救了。“罗马!”莱奥急匆匆地说。也许表现得太过明显,他又补充道:“我是说——我准备好了,我很乐意——”

他看见一抹微笑在埃尔科莱唇边舒展开来。他从不知道主教大人也会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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