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出殡日,微雨。
北京连日冻雨,三月里一点见不到春意,灰蒙蒙的城市中到处都是裹紧了羽绒服围巾,面孔发青,行色匆匆的人,这样的时节里,人的脾气因天气变得更差。车胎碾压过湿润的沥青路面,过减震带的时候,汽车颠簸一下,郎保仪皱了皱眉,下意识睁眼看了一眼前面。
老陈同后视镜中的他对上眼,笑笑,“刚看到个熟悉的车牌过去,眼下没留神儿。”
郎保仪往后扫了一眼,前后左右都拥着几辆漆水光亮的黑色轿车,一齐等红绿灯,他倚着右边车门,这条道儿窄,与一旁的车子不过小一米的间隔。
他没有诚心要一探究竟,只不过但凡没瞎,实在很难不看见后排座位那副活色生香图。
从郎保仪的角度,是看不见女孩儿的面孔的,只能看见她一头栗棕色的卷发,蜷曲的发绺间插着一只瘦白的手,修长的指节紧紧箍着女孩儿的脑袋,叫人体会出施压人的劣性。
汽车驶动的时候,女孩儿的身形颤了颤,偏过一些——
郎稷华不防与他对上目光。
这个人的眼神总是很淡漠,有一种天然的冷酷造就的威压,弄得人后颈下意识一僵。郎稷华停下来手里的动作,刻意对他笑笑,可惜车子开得快,一下子过去了。
“怎么了?”
女孩儿软绵绵地贴着他的脖子,气息芬芳。
细长的眼以一种狡黠的目光刮过漆黑的车身,郎稷华只是捉住她的手用力亲了一下,“没事儿,看见个晦气玩意儿。”
郎家的家族墓地靠西山,墓地群栽不少苍翠的松柏,四季常青,草皮自然常年着人打理,因此即便今年三月里,山林因倒春寒尚且萧瑟,西山近近这片墓园仍然一派生机勃勃。
老陈熄了火,提前下车替郎保仪撑伞。
郎保仪合上车门,从他手里接过伞,似不经意地前后撩过一眼——身着黑色丧服的亲眷陆陆续续从车上下来,女人颈子间都戴珍珠,柔润的光若少女的肌肤。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最前方——郎老爷子拄着拐杖肃然立着,他的面孔与四肢皆像干枯的树枝,却又很苍劲的,目光炯炯,冷风中那双眼睛有一些格外的清明,郎保仪总觉得那是一层薄薄的眼泪作怪,不过心中又明白是自己多情,他们这样的人哪来的眼泪。
老爷子身边有父亲为他打伞,郎敬贤一向不苟言笑,今天也不例外,哪怕死的是他血肉至亲。而他的母亲始终神色平平,正隐在父亲的阴影里,温顺地低垂着眉眼,一言不发似乎是在盯自己手上那只黑色的kelly小包,她颈子上也戴一串珍珠,每颗都饱满圆润。
郎保仪喉咙发涩,他摸到西服口袋里的打火机,轻轻开合了一下金属盖,清脆的声响有如刀卷铁皮,削过人的耳朵。老陈看他一眼,没说话。
郎保仪垂眸道:“替我打个电话,就说我晚饭到燕华庭吃。”
老陈点点头,却又想到什么,“晚上家里不留饭吗?”
“他们吃他们的,你打去,不相干。”
老陈不疑有他,发他薪水的是郎保仪,自然是郎保仪说什么就是什么。
老爷子清了清喉咙,前面便动了身,郎保仪欲要跟上,就听见耳边飘来一句不痛不痒的调笑,“三哥,怎么不在家吃晚饭?大好的日子,一块儿乐呵乐呵呢?”
郎保仪甚至没回一下头,径直往前去了。
人也不觉得扫兴,嬉皮笑脸地同老陈勾肩搭背,身旁跟着一个助理替他撑伞,老陈面上笑笑,心里其实不大愿意跟这位侄少爷多拉扯。
二房那边再娶后,老来得子,也算对这孩子寄予厚望,起了个名字叫郎稷华。可惜这位侄少爷跟宏图伟业是一点儿边儿没沾上,郎家的那些个花边新闻全靠他一个人搞出来。随他那个舞女出身的母亲,郎稷华生得一副风流皮囊,笑起来花儿似的,有时候这样的人不沾花惹草倒显得奇怪。
太不像话,出过一两次新闻之后,这两年老爷子下了明令不许他同娱乐圈的那些莺莺燕燕再来往,所以明面上看起来尚且算消停,也没再出什么深更半夜还要使人去给娱记送钱压新闻的故事。
郎稷华挨着老陈,笑眯眯的,“老陈,跟我哥干活儿烦了,不如来跟我,我给你开两倍工资啊?”
老陈心想你那两倍工资也是拿着爹妈的供养付的,哪天断了供我可拿什么回家开锅,家里老婆孩子可都巴巴等着钱用呢,不过面上自然还是笑着奉承,“侄少爷厚爱,可惜三哥儿这儿离不开人呢。”
郎稷华也不是真心要同他敷衍,于是只是笑笑,眼底划过一丝凛冽的寒意,一面扣西服一面往前去了。
一众亲眷只紧要人来,就这样也还是来了二十几个人,站得墓前黑漆漆的一片,黑色的伞一层叠着一层,漆黑的蝙蝠一般盘旋在人的头顶。
郎保仪故意没站前边儿,反而站在第一排最后些,前面刚开始法事,他就听见几声油皮布面摩擦的声响,余光瞥见身边挤来一个人——是郎稷华。
雨水敲打得伞面噼啪作响,郎保仪微微皱了皱眉。
法师和丧仪人领一个穿着黑色套裙的女人捧一只盖锦缎的骨灰盒,她面无血色,眼中空荡荡,了无生机,只是机械地跟随着指示办事,要她做什么便做什么,要她说什么便说什么,失去灵魂的木偶一般。
“她也可怜,小门小户的女儿,嫁进来一时风光无两啊,谁知道,”郎稷华嗤笑一声,“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了。”
虽是可怜的话,倒也没听出他可怜的意思,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郎稷华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笑话似的。
天气和人一般烦人,郎保仪持续看着葬仪,眼底一片漠然。
见他不搭理,郎稷华倒也满不在乎,自顾自笑起来,“三哥,你如今可真是坐享其成了啊,二姐姐常年呆在旧金山养些个小白脸,家里本来就你和大哥分家业,如今大哥没了,以后还不都是三哥你的?往后还得靠三哥您帮衬帮衬小弟我啊?”
郎保仪微微扬起头,下颚线分明地绷紧了,他五官骨骼感很重,眉骨鼻梁的起伏总有锋利之感,不像他母亲,更像他父亲。郎稷华眼看着他脸色低沉,周边的气压越来越低,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简直滴水成冰,心里竟然还真有两分毛毛的,不愧都说他才是跟他老子最像的那一个。
可那又如何,说到底不过是个侥幸上位的野种。
郎稷华笑笑,“三哥这就不高兴啦?我这不也没说什么,这外头风言风语可比这难听呢,且听见人说大哥好端端的出了车祸,是——”
目光薄刃似的剜过来,郎稷华笑眯眯地刹住了话头,没再说下去——就这些也足够郎保仪膈应的了。
郎保仪上下扫他一眼,鼻腔间腥气的雨水泥草气中混杂入几缕鲜明的脂粉香气。他微微皱眉,瞥见郎稷华领口上一点淡淡的粉色印记,口吻有些不耐烦,“管好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省得叫我替你老子教育你。”
郎稷华从鼻子里哼哼一声,转过身去。
油布伞面相碰而过,撒下一片冷雨,有一星半点溅到郎保仪的面颊上。
丧仪师合上墓室,奉诵间,老爷子和郎敬贤微微颔首,似乎说了几句话,一群人顺从地林立于他们身后,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低眉顺眼模样。
郎家被寄予厚望的长子死了,他的丧仪上却未闻一丝哭声。
叶心眉昨夜打一夜麻将,现在站得腰酸背疼,所以不自然地微微直了直身以调整姿态,无意间余光扫到他,于是彻底转头望过来。她安静地看着她的小儿子,轻松地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与年纪不相符的俏皮笑容来。
郎保仪看见了,也微微勾了勾嘴角,抬手把面颊边的那点雨水拂去。
怪事,北京不是多雨的城市,偏偏那一阵连日下雨。也不下大雨,天像含心事的温柔女人,整日垂首泣泪,尽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屋中隔音稍好些,就听不大清。
小包间内有一排仿清的雕花木窗,郎保仪坐在窗前的太师椅里,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烟,才搁下打火机,耳朵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似乎是想到什么,他起身转手推了两下窗户,只撕开一道缝,眉梢就掠过一阵冷风,等完全打开,凛冽的空气浪潮一般涌进来,整个呼吸腔都是凉的。
燕华庭外栽植香樟,高大的常青树在细微的路灯光影中呈现出静谧的墨绿色,一滩浓青压向郎保仪,自然高于他的时刻,他双肩放松,眼睛缓缓亮了起来,心情缓和十分之五六。
十分钟前,因他晚饭没列席,郎敬贤打电话来臭骂他一顿。郎敬贤对他从不满意,不论他取得何种成就,走到何种地步,郎敬贤从未满意过。本来也是家常便饭的事,偏偏郎敬贤要在电话里触他逆鳞,讲他同他母亲一样,不识大体,总归出身太贱,锦衣玉食改不去他身上的顽劣野性。
郎保仪听笑了,回他老子一句,再不济的儿子,当下也只这一个了不是,您老权且忍忍吧。
说完也没等郎敬贤再说什么,便挂了电话。
北京城四季弥尘,好天气少见,落雨刷洗一遍皇城,天地便像新的一样,空气里有沁人心脾的青草气,嗅得人肺里很舒服,很安宁。郎保仪低头把只吸了一口的烟折断在水晶烟缸里,侧耳听见一串嬉笑声,踢踏脚步越近越近。
“哈哈哈,老三,原谅原谅!刚被拽住喝了两杯!”
郎保仪双手插在西裤兜里,站姿很放松,看见来人一身名牌Logo的牛仔套装,讥笑一声,“老孔雀,生怕人不知道你有俩臭钱。”
随男人一道进来的还有三四个上菜的服务生,女孩儿一律酒家套装,修身小西服一步裙,衬得身段苗条,出去的时候都统一喊他一句小方总。小方总面孔上如沐春风,轮到最后一个姑娘,两个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小方总上下扫她一眼,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女孩儿惊呼一声,逃掉了。
郎保仪叫住他,“做什么,小心人家第二天上劳动局告你去。”
小方总捋了一把头发,原来一边儿耳后夹了一支粉色香烟。他顺手取下来咬在牙间,一边儿招呼郎保仪坐下,一边儿点燃了烟,待一口烟呼出去,他才笑嘻嘻地讲:“告我,我告她还差不多,前儿给我灌了两杯酒,操他妈你猜怎么着?把老子睡了!要不是看她有两分姿色……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方聘堂的恶名,下套儿下爷爷我头上。”
郎保仪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勉强咽下去,问:“一小服务员还能设计你?”
方聘堂掸掸自己的刘海儿,满脸享受,“唉,谁叫小爷我风流倜傥呢?”
三言两语的,法治案件一下就变风花雪月的事了,郎保仪有时候佩服方聘堂,多离谱的事到他身上,他都能思路清奇地给他化离奇为合理。
郎保仪瞥他一眼,还是提醒他,“别脚底打飘儿,这样的人不好留在身边,保不齐是谁的眼线。”
方聘堂摆摆手,不大在乎,“再怎么在我身上盘算,又有什么用?我们家那些家当始终是要传给我大姐的,除非这姑娘有本事辅佐我独揽大权,那我还得谢谢她,医学奇迹啊,竟然能把我这瘸腿的刘阿斗给治好喽!”
郎保仪嗤笑一声,“你丫有病。”
方聘堂跟着笑几声,断断续续把烟抽完了,期间又问几句郎保祚葬仪的事情。郎保仪心不在焉,随便回了。郎保仪知道他不是想问这个,于是也不兜圈子,随口谈起来。
“郎保祚身上本来有职务,家里产业挂个名头每年分红而已,他这一去突然……”郎保仪顿一顿,方聘堂敏锐地瞥他一眼,他不着痕迹地一笔揭过去,继续道,“他是做官的,我是经商的,本来也不相干,郎敬贤要不要升我进董事局跟这个也不相关。”
方聘堂冷笑,“你老子也是个能人,你丫头似的累死累活,家里头半句好话讨不着,他们眼里,郎保祚在任上哪怕就是喝茶也比你体面管用,你是讨嫌讨尽,到头来股份不如你大哥的一半,整个一穷打工的。”
郎保仪面色如常,托着饭碗认真挑拣一盘小炒黄牛肉,不甚在意,“哪家穷打工的赚这么多,比我还气儿大……吃饭。”
方聘堂瞪他一眼,拣了筷子也没真心吃,就夹了几根火腿汤里的干丝在碗里,还是碎碎念,“皇帝不急急太监,哥哥我可真是为你操碎了心呐,你呢,跟那雍和宫的和尚似的……都说你雷厉风行,做起事来心狠手辣,那有什么用?等你爹死了,你还真打算拱手让江山啊?你怕不是疯了吧你……”
郎保仪被他烦得无法,咽了饭问他:“那你说怎么办?”
方聘堂眼中忽现光彩,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哎,娶老婆呀,我家小妹不就很好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妈多宠她,咱俩本来就是兄弟情分,你再做我妹夫,亲上加亲,将来你在郎家那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郎保仪快气笑了,“多少年了,您老怎么还惦记这事儿呢,亲妹妹轮得到你这么出卖,真亏你想得出。”
“那小荷自己也喜欢你啊,我是君子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
“我可养不起你那宝贝妹妹,一年三五千万的花销,慈禧投胎。”
方聘堂一本正经,诚心劝他,“哎,她改好了,去年省极了,只用掉两千万。”
郎保仪抬头看他一眼,一副“你认真的吗”的表情,方聘堂心虚地清清嗓子,嘀咕了句也算成长了,姑且不再推销自家亲妹,不过仍然贼心不死,又推销起别家的姑娘。
郎保仪偶尔哼哼一声答应他,其实一句没听,只是专心吃饭。饭毕,他才搁下碗筷,抽纸巾擦了擦嘴,一面用毛巾擦手一面慢悠悠地讲:“老方,你想过没有,你说的这些姑娘呢,个儿个儿都好,可惜人家未必看得上我啊。”
“为什么看不上?怎么看不上?”方聘堂莫名其妙,“你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多少人想把女儿塞进你们郎家,如今你大哥没了,你现在身价更加水涨船高,人家嫁你还属于高攀了呢。”
郎保仪顿一顿,脑中闪过几张人脸来,头又有些胀,“郎保祚这一去,留下一台子大戏要唱呢……两个叔叔虎视眈眈,老爷子不定怎么呢,全凭他心情。”
方聘堂不耐烦地摆摆手,“郎稷华整个儿一废物,有什么好忌惮的,老爷子哪里就昏到这地步了,至于你家三房那位……好吧,是有点竞争力。”
郎保仪没再说话,两个人各自一支烟,抽了半晌,燃尽了,肩头忽然冷飕飕,扭头看一眼窗外——原来雨早停了。
他若有所思地愣了几秒钟,拨通了老陈的电话,叫他把车开到正门。
方聘堂看他起身,问他要不要再去喝两杯,郎保仪绵里藏针似的讲了句,热孝呢,哪敢造次。方聘堂虚笑嘻嘻踹他一脚,骂了句脏话,两手搭他肩上,开小火车似的一前一后出去,郎保仪也懒得扒拉他。方聘堂这个人吧,心态年轻,三十来岁也还是像十八岁,个人行径永远跟颇有恶趣味的高中生似的。
两个人又在走廊上碰到那个叫小方总失去贞操的女服务生,姑娘看着他俩甜甜地笑,方聘堂心花怒放,在郎保仪后头念叨“要不说美色误国呢”,郎保仪嗤笑他一声没出息,别过头去——
鬼使神差,郎保仪本意想别过头不去看那姑娘,谁知这一寸目光偏过,转眼就跌进另一桩风花雪月的事里。
三月的北京,雨声将歇,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溥思敏。
包厢内窗户大开着,常青树林立墨绿如厚重幕布般压在他的背后,年轻人白色的短袖下两条臂膀雪般泛着莹莹白光,人如同一道幽白剪影。他精致的面孔苍白到甚至稍显木讷,忽然眼风撩起,漆黑的眼珠轻轻动了一下,目光就那样光明磊落地与他相碰。
无谓之极,竟然看起来有两分倨傲。
郎保仪眯了眯眼,湿润的绿夜里,恍惚看见一只白粉蝶。
如果不是乔乔再三强调说他不去的话,关棋就会掐死她,溥思敏根本就不会来这个局。杀青宴前天一早就吃过了,今天又吃,有什么好吃的。
说是杀青宴,席面上他也只认识钟文斐和导演,其他的一概不认识。乔乔今天要跟组,溥思敏只好自己一个人来,人前脚刚一进门就被导演拖去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他今天没穿乔乔说的幸运袜子,竟然真有些点儿背,上了地铁睡迷糊了,下车时候把外套落下,现在只穿一件白色短袖T,冷风激起他手臂上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溥思敏皱了皱眉,脸霎时臭得可以。
他身旁坐一个中年女人,头发梳得光滑得盘在脑后,格子围巾亚麻裙子,细框玻璃镜片后看人的笑眼不带温度,充满打量,这圈子里常见的文艺工作者的打扮。女人抽一口烟,玩笑似的问说:“这位帅哥就是咱们的男一号吧?”
溥思敏面无表情不说话,导演站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肩,笑呵呵地低下身子,轻声说了句,“好好表现,咱这剧能不能红全靠她写两句了。”
溥思敏抿了抿唇,想着自己还没到账的那一半片酬的份上,勉为其难道:“我和钟哥都是男主角。”
钟文斐抬头看了他一眼,哼哼着冷笑一声,挺轻的,但溥思敏还是听见了。
溥思敏故意没看他,晓得他看不起自己,可再看不起自己还不是沦落到跟自己一起演戏。
其实这部制作挺好的,S级的双男主短剧,古风悬疑向,从布景到服道化都是普通短剧小剧组高攀不起的。用关棋的话讲,是他溥思敏走了狗屎运了,才会用他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小演员做主演。
当然对他来说的高攀,对钟文斐来说可就是妥妥的低就了。
前两年,钟文斐凭借两部古偶男二小爆一场,本来只需后续资源紧紧跟上,等个好一点的男一号上一上,必然大红大紫,偏偏就出了他跟香港某富婆的艳照事件。富婆是谁自然也没人扒出来,只是单他的照片流遍了各个朋友圈和网媒。
刚起的势头,两张照片,全给烧没了。
出了这种事,对品牌方和剧方都是天雷打击,人家不索要赔偿款就不错,钟文斐那边也不敢再纠缠得罪人,该解约的都解了约,谈好的角色自然也只能拱手让人。
去年一整年里,钟文斐没有一点工作,一直到今年才接了这部短剧。
溥思敏猜他也是勉为其难,这样的短剧之前肯定早有人找过他,可能是实在需要话题剧集来曝光回春,才勉强答应了这边。
溥思敏很不喜欢钟文斐,原因很简单,这个人脾气大,演技烂。
双男主戏份免不了两个人之间要有些暧昧的对手戏,钟文斐经常心不在焉。导演不满意便连着卡不让过,又不敢真的骂钟文斐,只好专门骂溥思敏。溥思敏挨完骂继续对戏,还要被钟文斐冷嘲热讽两句,整部戏拍得异常憋屈,还不如之前去别的剧组客串个男N号。
酒桌上觥筹交错,众人互相阿谀,导演更是屁股没沾过凳子,总是来来回回在各人之间转悠周旋,啤酒白酒都喝了不少。至于钟文斐,除了冷笑溥思敏那一下,也都挺积极的,陪了身边的女投资商不少酒。他的另一边儿是个男老板,溥思敏多看了两眼,那男人总在看钟文斐。
溥思敏冷冷地瞥了那男人一眼,欲要收回目光,服务生推门进来换碟子,包间门大开,他的眼光掠过一张陌生的面孔,没防备对上了眼睛,有两三秒的模样。
对方就站在那里,目光里有一种明亮的审视的意味。
这种眼光对溥思敏来说并不陌生,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三秒还是让他多留心了那个人一眼。
包厢内人乱纷纷地拥来倒去,浮光掠影,一地鸡毛,偏偏门框框出一副整洁的小画,对方站在画框内一尘不染,格格不入。
溥思敏忽然感到一丝狼狈,在服务生关门的时候,顺势收回目光。
“唉,思敏,你怎么不喝啊?喝啊?”
溥思敏皱了皱眉,“我不爱喝酒。”
他这话一说出口,桌上的人便都看向他,笑声渐渐弱下去。钟文斐眼光活跃跳动,唇边挂着一抹讥笑,他挨那女老板很近,像要等着看笑话。
溥思敏旁若无人地点了点手机,看见屏幕上显示十点钟,竟然揣了手机站了起来,冲大家点点头,“实在不好意思,我明天还有工作,我先回去了,各位老板慢用。”
导演登时瞪过去一眼,“溥思敏!你——”
“哎呀,怎么秦老师在这里吃饭也没人告诉我啊!”
爽利的笑声随步而入,溥思敏下意识看向门口,迎进来一个满身名牌logo的男人,他不认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秦老师是谁,他身边的女人便站了起来,笑脸迎过去,“小方总,好久不见!”
溥思敏微微睁大了眼睛,这位秦老师一派清高模样,刚才导演同她敬几次酒,她人都淡淡的,这会儿竟然笑脸相迎去问别人好了?
小方总笑眯眯伸出一只手,同人握握,眼光似不经意地扫过一圈,问:“秦老师,今儿摆筵席呢?”
女人点点头,笑了笑,“有点工作委托……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星华娱乐的方聘堂小方总,大家问个好吧。”
要说小方总,那全北京可能得有十七八个的小方总,谁知道是哪一个,但你要说是星华娱乐的小方总,那在座的人心里便都有了数目,明白接下来得小心行事。
星华娱乐几乎可以说是影帝影后之家了,从那儿出去的演员,人人镀一层金,就算是星华最差的艺人出去,到了A级项目也都是做一号角的份儿。更不必提这东家本身雄厚的资本累积,还有深不可测的背景,这样严审严批的年月,也只有星华的片儿能说批就能批。
江湖传言,他们上边儿有人。
星华娱乐的方总有两位,一大一小,这位小方总……溥思敏出于好奇多看了他两眼,说实话他看起来确实有点太年轻了,另外有些轻浮。
在一众此起彼伏的问好间,方聘堂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向后倾了倾,轻声问:“他?”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有个人。
“这位是……”
溥思敏的目光一动,看见方聘堂的身后走出一个人来。对方着一件白衬衣,黑色西裤,手腕间挂着一件西服,双手插在裤兜里,形容有些懒散,十分漫不经心的模样。而当他的目光扫向自己时候,忽然变得莫名锐利,溥思敏眨了眨眼睛,总觉得像被割了一下手似的——
他意识过来,是刚才开门时看见一眼的那个人。
“他是我——”
“朋友,我姓江。”
方聘堂挑眉看他一眼,张了张嘴,顺着他的话茬儿说了下去,“奥,是,我一朋友,你们叫他小江就行……”
秦老师心领神会,笑起来,“小方总的朋友不好乱称呼,江先生你好,幸会。”
溥思敏眼看着那位江先生明显迟疑了一瞬,才伸手浅浅握了握女人的手,旋即收回。这一瞬间里,对方又慢悠悠扫过来一眼,像是意外他竟然没有躲闪似的,眼中忽然有了几分玩味的笑意。
方聘堂不动神色地瞥了眼他,又亲昵地挨向秦老师,笑说:“唉,秦老师,我正好没吃饭呀,跟着你吃两口呗?不介意吧?”
秦老师被他惹笑,“燕华庭本来就是你的地盘儿,一块儿坐吧。”
她正引着方聘堂往里走呢,就看见溥思敏杵在那里,于是递了个眼神给导演。导演额头冒汗,赶忙拉溥思敏到一边儿去,溥思敏正巴不得呢,可算找着机会开溜了。
谁知道刚走两步,就听方聘堂指挥,“唉,小帅哥,劳驾您跟我朋友在下边儿塞两把椅子挤一挤呗。”
溥思敏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两名服务生女孩儿已经搬进来两把椅子,顺便利索整理了两套新餐具摆好。崭新的坐席,那位江先生早已慢条斯理地坐下,可能是没听见动静,便向一旁多看他一眼,随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伸手不打笑脸人,服务员小姐又辛辛苦苦布置好了,溥思敏没再拒绝,低头坐下了。
因为加座,位子离得十分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许只有五六厘米,在这样窄小的间距内,溥思敏能闻见他身上一种很凛冽的冰冷的香气,非常微弱,但像一根羽毛似的时不时拂过他的后颈。
窗户依然大开着,夜深了,雨后的空气和微风都似乎冰冷的雾一般拂过人的皮肤。溥思敏下意识要抱起手臂,想起靠近他的那边是右手,于是就将右手臂折起,抱住了自己的左手臂,取暖之余,以一种防备的姿态悄无声息地拒绝这个人的存在。
干锅下跳动的蓝色火焰好似一颗妖怪的心脏,溥思敏莫名盯着看出了神,冷不丁听见耳边传来一丝轻笑。他顿了顿,瞥了那男人一眼,对方却只是微微颔首,双手拢在唇边,专心致志点燃一支烟。
这个人跟桌上的所有人都不同,他不如那些投资人俗气,又不如那个小方总轻浮,他的举手投足有一种天然的高傲姿态在那里,哪怕他低着头也丝毫没有削弱他的侵压感,有的人低下头,只是为了更好地俯视你,他像那种人。
那一声笑像是溥思敏的幻听。
就在溥思敏打算收回目光继续发呆的时候,他听见金属打火机清脆的闭合声,这声响突兀,很锐利地刺了一下他的神经,随后而来的是对方漫不经心的一句询问,忽而显得柔软。
“叫什么名字。”
方聘堂的加入无疑给这饭局添了把火,就连钟文斐也很合时宜地站起来去给人敬酒,喧闹的酒桌插科打诨热火朝天,无人在意这边冷清的角落里还坐着两个不声不响的人。这种感觉挺奇妙,好像一层天然的隔膜将他们隔离起来,酒杯和笑闹都远远的,他们像对着一堆篝火发呆的两个人。
溥思敏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个人看了一阵儿,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对方忽然笑了一下,又像方才溥思敏幻听见的那一声,很短促。
“问你叫什么,犯得着想这么久?”
溥思敏又看他一眼,这一回慢慢收回了目光,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不知道那天为什么,就是不想告诉他名字。
“我不记得了,记性不好。”
他又笑一声,笑声和香气一样,扫过溥思敏的耳朵,莫名其妙,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