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晚饭照旧在书店一起吃,杜悦特地给周景池做了一碗长寿面,卖相可比昨晚那碗好多了。
周景池乖乖垂头吃面上卧的溏心蛋,杜悦看着,忽然开口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
“上周给你介绍的那个家教,你怎么也没去呢。不喜欢教小孩子么?”
杜悦又给他碗里夹了几筷子鱼香肉丝,周景池才慢慢抬起头,咀嚼的动作也缓下来,放下筷子,才说:“我去了的。”
杜悦带着疑惑啊了一声,周景池喝了口水,说:“那天我刚把汤圆送出去,赶车过去的时候......小孩子跟着家长去市里玩了,说是记错时间。”
说完,他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面,书店空调吹着,可额头上还是沁出了细细密密的薄汗。
周景池淡淡解释,杜悦却把筷子一撂,啪一掌拍在桌子上,恨声道:“他妈的给他脸了,还跟老子撒谎,说你没去?看老子骂不死他,真是没教养!”
杜悦也没心思吃饭了,当即就拿起手机翻找起来,满脸怒意,看样子一场争吵是在所难免了。电话已经到了拨号页面,周景池跟着撂下筷子,伸出手指点了挂断。
“?”杜悦心烦意乱转头看他,周景池却扯着她要她坐下来。
然后心平气和道:“别生气,他们可能是觉得我空窗期太久,不放心把孩子给我教,没事,我在看其他工作了。”
周景池大学毕业后一次就上岸了市里的高中教师编,可只呆了一年半,就因为父亲的病不得不回家照料,收入也只能依赖于家里那个农家乐。
所以他是真的很久没有重拾教学了,不过如果别人能以更温和的方式拒绝的话,就更好了,他也不用盛暑天在楼下等一个小时。
杜悦可不买账,还是一副柳眉倒竖的表情,恨恨说:“你倒是会给别人找理由。”
周景池擦了擦汗,语气平静:“我不想管那么多,既然不想让我教,我不去就是了。”
说完又歪歪头去抓杜悦的手,眉开眼笑道:“我过生日,你别去跟人吵架,也别生气好么?”
“你最好了。”
杜悦皱着眉看那对梨涡,垂眼无奈叹气。
“真的是服了你了,既然我听你的话,你也要记得我跟你说的话。”
杜悦敲打似的,周景池很快意会到那段略带哽咽的话,他恳切地点头,说:“我明白。”
我明白,所以在真正准备好讲出再见之前,我会活着,无论冷眼还是烈日。
一直留到晚上,杜悦才千交代万嘱咐地和周景池告别,周景池笑着跟她挥手,让她赶紧回去别站路口。
夏夜蟋蟀成群,路边树丛草堆里从来不见其踪影,声音却总是喧闹四下,成列的树冠上无数的麻雀还在兀自闹林,好不热闹。
扭过头,周景池又压低帽檐,安安静静垂着头走那条闭着眼也能摸回家的路。
他知道杜悦肯定还在门口远远目送他,一直一直,看到眼睛发酸,看到背影其实消失很久很久。但他不知道,装潢温馨的书店里,正好唱到那句‘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转面’。
摸黑上楼,又摸黑将钥匙捅进钥匙孔,周景池边拖鞋边伸手去按电灯开关。
“啪——”
天花板上的灯应声亮起,仿若一道从天而降的剧烈阳光,照得周景池往后撤了撤头。
赵观棋没事吧?给他这巴掌大的小房子安个瓦数这么大的灯泡......
有钱人没常识起来真的好可怕。
就着如芒刺背般的剧烈白光,周景池以这辈子最迅速的速度收拾好自己,转头迅速关灯,回到自己阴暗的卧室。
刚躺下,床上的手机突然自己亮起来。
周景池拿起,屏幕上是某个音乐软件的自动扣费。
“啊?!”
世界上第一个全自动仰卧起坐在惊叫声中诞生。
要死要死,上个月忙着emo忘记关自动续费了。
周景池一巴掌拍自己脑门上,死不了的懊悔都没有这个来的剧烈。
颤巍巍点开微信,扣费的信息越看越红,像在滴血。周景池点开详情,页面加载几秒,显示扣费渠道——微信零钱。
“嗯?”黑暗中被手机屏幕光照亮的脸上又多了几分疑惑。
微信零钱?
周景池停住开始认真思考,他清楚地记得零钱里的那几百不是都已经提到银行卡里去了么?
想到这,手指飞速退出,点进微信钱包。
【余额:4981.67】
黯淡的亮光中,那串数字清晰无比,周景池心脏砰砰直响,一下一下,无端引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哽在喉间的无措。
幽寂夜色中,逐渐沉重的呼吸声促使他一刻不停地去翻找好友列表。
翻到最后‘Z’处,寥寥无几的分区里,赵观棋的名字静静躺着,毫无声息。
周景池点进聊天页面,却什么都没有。
消息,转账信息,什么都没有。
看来赵观棋还是有点脑子,周景池手搁到键盘上,嶙峋的喉结随着咽口水的动作艰难上下,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摁下发送键。
另一端被各种策划书包围的赵观棋突然感到手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黑豆干爹:?】
【赵观棋:还没睡?】
【黑豆干爹:你昨晚上动我手机了?】
【赵观棋:别误会啊,你手机湿哒哒的搁在桌子上,我给你擦两下,谁知道它自己就解锁了,你居然不设密码,真正的勇士。(鼓掌.GIF)】
【黑豆干爹:转账5000】
【赵观棋:转账已退还】
【黑豆干爹:?】
【赵观棋:找干儿子费,我向来言而有信。】
【黑豆干爹:什么干儿子?】
【赵观棋:无需惊讶,你值得托付,黑豆很喜欢你,要不是你它已经是流浪狗了,喊声干爹不为过吧。(黑豆憨笑.JPG)】
【黑豆干爹:......】
发送完一串无语的省略号,周景池盯着被退回的五千块钱,开始发呆。
如果他真的不死,又能做点什么呢?
屏幕转熄,周景池在一片漆黑中走到阳台。
小镇总是沉睡得比城市早,时间不过十点多,窗外的路灯都已经下班,楼下的商铺也早已闭店,好在并不是高楼林立,他还可以抬头望星。
他是不信什么逝去的亲人会变成星星的。
他只是觉得,每每抬头看星空,仿佛自己从一地鸡毛中被拯救出来,繁星宇宙像一把强有力的大手,将他轻轻托起,那种微小而缥缈的存在感能让他觉得眼下的困难变小了,哪怕只是那么一丢丢。
在父亲和母亲生病期间,他把这辈子能看的星星都看完了。
现在,一切都从满身紧缠的藤蔓化为过眼云烟从他身边飘走,他终于可以不带任何目的地欣赏夏夜繁星。
思绪神游缥缈中,茶几上振动的铃声将周景池从天际拉回燥热的方寸阳台。
反身拿回手机,屏幕上是赵观棋打来的微信视频。
周景池在阳台上坐下,摁了接通。
卡顿两秒,屏幕刹那间转为明亮的办公室,赵观棋将手机立在电脑增高架上,笑着跟他招手。
“你那边怎么黑黢黢的?”赵观棋问。
周景池随手扯来一把高一点的椅子,把手机立上去,离镜头更远了。
“我没开灯。”他说,“你有事么?”
“为什么不开灯,不是换了新灯泡嘛。”赵观棋还是笑着,黑沉的屏幕中看不清周景池神色,他顿了顿,老实说:“你不回复我,我以为你生气了。”
坐在地上的周景池啊了一声,把视频缩到小窗,出去看对话框,竟然真有一条赵观棋的新消息。
是一个文件。
“这是什么?”周景池问。
“你没生气吧?”赵观棋又问了一遍。
周景池点回视频页面,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说:“没有。”
手机微弱的光照不完全周景池的脸,加之他又坐得远,赵观棋更看不真切了,于是提议道:“你去开灯呗,我和你说点正事。”
周景池诧异,‘正事’两个字从赵观棋嘴里说出来,感觉在听黑豆说人话。
不想挪动,他反问:“这么说不也一样么?”
“当然不一样。”赵观棋音量陡升,“我要看着你脸,尊重懂不懂。”
阳台的地有些温热,没点蚊香的缘故,呆这么一会儿周景池已经被豪送好几个大包。
痒得难受,周景池费劲地从地方爬起来,回到卧室又将风扇调大了一档。
就着小夜灯的光,周景池又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说:“赶紧说。”
赵观棋紧张兮兮地坐正,将一份文件贴到镜头前,屏幕太小字也太小,周景池不得不将脸贴近辨认。
“观月池......度假村策划案。”周景池轻念出声。
周景池觉得耳熟,脑中却一时半会儿没有搜寻出个结果。
赵观棋放下策划案,端起手机走到沙发坐下,开门见山道:“度假村基本要建成了,还差个......”
周景池还抱着膝盖回想这个好像在哪儿听过的名字。
“周景池。”赵观棋的呼喊从扩音器里传出。
“啊?”周景池摇了摇头,失焦的目光聚集到屏幕那头的赵观棋身上,“我在。”
“所以你愿不愿意?”赵观棋后靠到沙发靠背,“一个月给你两万。”
摸不着头脑的周景池一头雾水,什么愿不愿意,怎么就要一个月给他两万。
“你是不是没听我说话......”赵观棋扶额,一语中的。
周景池抱歉笑笑,心虚地点点头。
“我想请你来当顾问。”赵观棋的话如雷贯耳。
周景池神色大变,疑惑不解迅速攀上眉间,等了好一阵,才指着自己说:“我?”
那头的赵观棋重重点头,笃定道:“对,就是你。”
周景池正想继续问些什么,突然觉察出一丝不对,他扶正手机,正色问:“悦姐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
赵观棋疑惑:“什么说什么了?”
“你脑子又瓦特了?”
还没来及得反驳,赵观棋突然将手机拿近,周景池几乎能看见他鼻尖的小痣。
然后听见他很严肃地解释:“度假村刚落地,很多管理层,包括我,对月池都不是特别熟悉,我需要一个顾问,最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了解本地风土人情的。”
周景池说:“所以?”
赵观棋恨铁不成钢,朗声道:“所以你很合适啊!而且你学历水平也不错,又年轻,我总不能找个年近八十的老头来当顾问吧?”
“等等。”周景池顿了顿,问:“你怎么知道我学历的?”
“呃......”意识到说漏嘴,赵观棋立马噤声。
周景池不依不饶,“是不是悦姐和你说的。”
那头还是沉默。
不过沉默也没关系,周景池已经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正准备开口拒绝,那头的赵观棋却开口:“不是。”
“你学校是悦姐和我说的,但其他是我自己去镇上打听的......你性格好,做事细致,这些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赵观棋缓缓说出,尽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诚恳一些,他没说假话,下午他真的去了很多地方走访打听,褒贬不一的评价里多是刻板印象下,高高在上的批斗。
但但凡有点公允心的人,都会赞一句好。
毕竟周景池从镇上的高中考入名校,毕业后又一举上岸市直属中学的教师编,家人生病也是尽心尽力,经营起农家乐来也是有模有样。
赵观棋只觉得他似乎被家庭和莫须有的罪名拖累着,拉着喘不过气来。
“你学历、身份、性格都很合适,为什么不能选你。”赵观棋有些激动,“而且离家还近——”
“等等。”周景池打断。
“你们这个度假村开在哪儿的?”
赵观棋愣住,随即说:“清水河上游,就挨着平楼山脚。”
周景池耳朵里轰了一声,终于想起自己是从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从上周的新闻报道里。
他有些惊异,问:“你是负责人?”
赵观棋摇摇头,说:“不是。”
周景池又问:“那你怎么能随便录人呢?”
赵观棋莞尔:“我开的,为什么不能。”
信息量过大,周景池脑子里白光一炸,盯着那个笑容迟迟没说出话来。
赵观棋笑得很灿烂,正欲再怂恿几分,周景池却蓦然站起身,将手机拿了起来。
他义正言辞地拒绝:“还是算了吧,我没这方面的经验,别去给你添乱了。”
“等等——”赵观棋还想挽留,视频却已经被单方面挂断。
一时间,两端空间顿顿陷入同样的寂静,赵观棋挽回的话还在嘴边,周景池呆坐在床沿,身后的老风扇转得很起劲,比那颗起起伏伏的心,还起劲。
周景池就着夜灯光,躺回枕头上,一侧身,看到床头柜多出来一罐没见过的东西。
伸手拿过,外包装已经被随意撕去,但他还是认出了,是赵观棋硬塞到他嘴里的那个葡萄味软糖。
抖了几颗出来,含在嘴里酸酸甜甜,阖眼却全是杜悦和赵观棋的脸。
周景池从来不想拂赵观棋的亲自作请,但他向来榆木脑袋,总是固执觉得,不能从朋友那索取什么,无论是金钱,还是便利。
他仿若一枚被随意丢弃的硬币,满面蒙尘,甘被人捡去消遣换物,却在被安置到柔软舒适的钱包里时,受宠若惊,惶惶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