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初春,万物生机盎然,福藤市松山墓地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温黎正面向一座墓碑抽烟,他的视线从眼前的一束彩色雏菊、两条中华烟、六听可口可乐转移到墓碑上的照片,还有照片下的名字“陈然”,之后嘴角微动,牵引到一侧梨涡若隐若现,看起来像笑容,却很明显是苦涩的。
随着最后一缕烟雾飘散在空气中,温黎蹲下身子,将烟头在墓碑前捻灭,然后和照片里的眼睛对视,开口,“一周年了。”只说了四个字,便再也忍不住难过似的,温黎赶紧看向一旁抿了抿唇,叹息。
也就是这时,他看到远处有个黑色人影行走在墓地间,或者说是向他这个方向走来,其实看到他的时候还只是个黑点,但他步伐矫健、大步流星,一会的工夫就到了跟前。
温黎也逐渐看清了他的脸。
浓眉、深眸、高鼻梁、薄唇,这一张脸单看已经足够帅气,再加上他三七侧分的气质发型、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和有质感又有型的西装西裤,无论走在哪里都该惹人注目吧。
他的速度太快,温黎不得不伸出手,拦住他的去路,“梁成非?”
那人目不斜视的眼睛向下看过来,短暂停顿后有所松动,“你是……”之后他眉头紧皱,脖子微斜,是思索的样子,“温黎?”
温黎站了起来,个子比他低出一个头,“是我。”
“你跟照片上看起来倒没差。”他的眼神充满打量。
温黎一顿,明白过来,“你竟然会关注文化艺术类的新闻?”
“不是。”梁成非面无表情,“美术馆里看到的。”
温黎笑了笑,梨涡让他看起来显得年轻,似乎还是大学生的模样,可谁能知道他已经是一名小有成就的书法家,不仅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还是福藤市中山书画院副院长。
他感叹了一句,“你的变化也不大。”
“哼,怎么可能。”梁成非冷笑,随之视线看向一旁,皱眉,“你在这里是?”
“他是我男朋友。”温黎眼底悲凉,“今天是他一周年忌日。”
梁成非的目光在墓碑上停留几秒,回到温黎脸上时轻扯嘴角,“你还真是一条道走到黑啊。”
他眉与眼的距离很近,眼窝深,瞳孔黑,看起来冷漠疏离,不近人情,轻扯嘴角时又带着邪气和戾气,压迫感十足。
他眼底的阴沉太过骇人,跟之前相比变化太大,温黎有些心惊,遂垂下眼睛,扯开话题,“你是来看叔叔阿姨的吗?”
梁成非猛然喝道,“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温黎没有被他影响,又笑了,“也是我冲动拦你了。你走吧。”
“哼。”梁成非短促地哼了一声,脚步迈出,不过瞬间又回头,毫不客气地问,“你怎么跟你爸妈交代没后这件事的?”
“他们已经接受了。”
“呵,怎么可能。”又是一句“怎么可能”,好像温黎的话在他看来都是笑话一般,梁成非转身离开,再无回头。
半个月后,清明假期的晚上。
梁成非约了马肃去喝酒,由于心情不佳,三杯酒下肚便有些醉了。
“别这么喝啊。”夜店里,马肃劝着,“下去蹦会儿,照你的魅力,五分钟就能搂两个美女回来了,去,快去。”
“不去。”DJ的声音太大了,梁成非扯着嗓子喊,“今个儿只喝酒!”
“啧,来这地方怎么能只喝酒啊。”马肃仍在劝。
直到梁成非打了酒嗝后说道,“马肃,文婧背着我打胎了。”
“什么?”马肃不可置信地提高嗓门,“打胎?”
“对!”梁成非痛苦地握紧酒杯,“她说我没有成家的自觉,也做不好一个好爸爸。”
“这不对啊。”马肃大声道,“是个女的肯定都想给你生孩子,因为孩子能拴着你啊,她背着你打掉实在太不正常了,不会是……”
话没说完,梁成非打断,“不会。她拿着单子跟我说了分手……”
“分手?”马肃更惊了,“还有女人跟你提分手?”
其实,这么多年交往这么多女朋友,梁成非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虽然长相好身材好,有个好工作,还无父无母,这条件可谓十分诱人了,可是能忍受得住他乖张怪异的性格的真没几个,就是真有,他也会嫌弃对方过分黏人而将人抛弃。
文婧跟别的女人的确不太一样,她独立、有主见,虽然当初也是看上他的外在条件,但相处之后,能冷静清醒地选择割舍掉孩子离开,是梁成非都没想到的。
一个还未成形的孩子没了,这件事对梁成非是有打击的,否则他不会在得知这个信息的当天便跑去父母的墓旁告诉他们,“你们的孙子没了”,也不会在已经过了一个月的今天去给父母烧纸钱,顺便给“他”也烧了一把。
诚然梁成非不喜欢孩子,可那毕竟是个生命啊,是只要再有九个多月便能哇哇大哭的生命啊。
“好了,女人会有的。”马肃和他碰杯,“孩子也会有的。”
梁成非闷声喝酒,马肃便一直说,“你才多大啊,33!就是再玩几年也不怕……如果你想要个小孩,又不想结婚,告诉你也简单……我手上还有很多条件好的,给你介绍几个?重新开始才能重新振作起来啊是不?”扯着嗓子说话久了自然不舒服,马肃骂着,“操了,改天换静吧,哥们好好跟你说道说道,今个咱先下去蹦两下行不行?”
梁成非推开拉扯他的马肃,嘟囔着还要再喝,马肃只好单独下了舞池。
虽说清明假期很多人选择回家祭祖,但同样很多人选择喘息放纵,夜店的人似乎比往日周末还多,梁成非眯着眼睛望向舞动的人群,突然皱紧了眉头。
他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在燥热的空气中穿着松垮的长衫长裤,头发及肩,但在他转身的时候,能看到后脑还有头发半扎了起来,似是用一根簪子固定,簪尾一点白色在灯光下变幻,不过瞬间,梁成非便明白过来,那不是簪子,而是一支毛笔。
震耳欲聋的音乐好似听不见了,有些记忆呼啸着穿透而来。
“喏,送你了。”18岁的梁成非递出去一个写着“精品毛笔”的礼盒。
他对面的男生穿着校服,头发是规矩的短碎发,他惊喜地接过礼盒,笑容灿烂,“真的?送我?”
“对啊。”梁成非手插裤袋,“谁让你非得送我生日礼物,我不要还你嘛。”
“呵呵。”
“快打开看啊。”
男生开心极了,打开后反复摩挲着毛笔,说着,“毕竟是18岁生日嘛。”
“好了,反正我还你了。”
“谢谢!我很喜欢。”
“也不知道写毛笔字有什么好的,从小写到大都不嫌烦。”
“其实不管做什么,只要坚持下去了,都会发现里面的美好。”
“哼,我只会发现里面的无趣和乏味。”
男生动了动嘴角,梨涡若隐若现,最后不动,梨涡不见了。
察觉到他情绪不佳,梁成非利用身高优势,胳膊搭上他肩头,推着他往前走,“好了,今天你生日,你最大,想吃什么?”
“梁成非?梁成非!”有人在叫他!
回过神的梁成非眨了眨眼,面前的人和记忆里的人重合,那张脸根本没有变化,连眼底的温和如水都没有变。
“温黎?”
“是我。”温黎搀扶着他,“和朋友一起来的吗?位置在哪?”
“温……黎。”梁成非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并把自己的重量彻底压在他身上,借着酒劲撒泼,“你小子还真的跟以前一模一样啊……行,你真行……你可真行……”
或许是脑子太乱,嘴巴也跟不上脑子去表达,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句“真行”,两个人摇摇晃晃走到舞池边缘,直到马肃发现了他。
之后的事,梁成非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在清醒后的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包括之前在墓地和温黎的偶遇,梁成非统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第三次,他们迎来了第三次的重逢。
梁成非是一位家装设计师,虽然在这行他算是工龄长、资历深、薪水也蛮丰厚的一档,但这年头,不管什么行业,总是老人稳坐、新人辈出,中间风头正盛的永远在竞争比拼,没有一丝可以喘气的机会。
公司层面也在不断和同行竞争,甚至争先和家装各行业或者各大建材家居商场合作,坚决抢占任何一个不愿错过的先机。
今天,梁成非和同事来到一举办开业五周年庆的家居商场,为他们特意留出的临时位置摆放易拉宝和宣传册,趁着人流量,代表公司推出优惠活动。
“我去那边看看。”梁成非实在坐得烦了,他这几年积累了不少人脉,想趁这个工夫去几个门店笼络下关系,也就是这时,他再次看到了温黎。
温黎身边还有一个男人,身高略高于他,一副精英成功人士的装扮,明明还没看清楚脸,梁成非的脑袋蓦地浮出“般配”两个字。
两个人走进了一家厨电专卖店,在销售员的引导下,停留在一款集成灶台前。
“这个高度是不是不够?”
销售员回答,“一般来说80厘米是可以的。”
男人笑了笑,“不行,我们家都是我做饭,我要90厘米。”
温黎斜睨了他一眼,声音转着弯,“李瑜,别乱说。”然后看向销售员,“我做饭。”
“之前家里多高的?”
“80,不过我还真觉得高度不够,想高一些。”
“哦?看来您是经常做饭了。”
“呵呵。”温黎温和地笑,他身边的这个叫李瑜的男人则是大声地夸,“那是,否则也不会做饭那么好吃啊。”
“会做饭的男士加分,做饭好吃的男士更加分了。”销售员玩笑着带他们向外侧走,“要么您来感受下这个,这个高86厘米。”
就这么一走一停之间,温黎和门口的梁成非视线对上了。
从他们进来开始,梁成非已经站在这里了,他漫不经心地和这家店的熟人聊着天,并亲耳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有外人在,这次他们中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视线扫过之后,当作不认识一样,一切如常。
可奇异的是,梁成非的心却微微有些乱。
他鬼使神差地跟着温黎和李瑜走进多家专卖店,表面和熟人笼络关系,暗里偷听他们谈话。
他似乎仅从谈话中便拼凑出了温黎的生活习性。
他喜静,家里需要大面积铺上地毯,他爱做饭,厨房一定是最花费心思设计的,他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在,所以卫生不愿意交给家政,可他其实又是不爱动的,那么所有清洁工具便是最新款最方便懒人所用的。
“有没有想过,等你老了,连动都动不了的时候,这些工具再方便也拿不起来了。”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等你老了,还是得请护工啊家政啊,还不如现在就请,提早适应。”
“等我老的时候,身边还没有爱人吗?”
“啊?”李瑜停下脚步,“怎么会哈哈哈,我不就是吗。”
温黎笑了,忽视他的话说道,“等我老了,不能动了,我的爱人还能动,那家务就交给他干,我能动他不能动,那就我干,我们都不能动了……”
李瑜期待地看着他。
“那就随着别人折腾吧,反正能活几天是几天了。”
“嘿,那不还是妥协了吗,哈哈哈,听我的,现在就请家政,保你请过一次就知道多好了……”
两个人重新迈步往前走,此时有熟人看见梁成非,大声叫了他一声,“梁成非!梁大设计师!来来,有单子!”
梁成非看见前面温黎的背影顿了顿,他凝视了片刻,回头应声,“来了!”
“我反正觉得,你们搞艺术的人都很拧巴。”李瑜继续说着,“还总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意孤行,你跟他说时代进步了,他非说老祖宗传下的东西好。”见温黎没有回应,李瑜停侧头看他,“温黎?温黎?”
“嗯?”温黎回神,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别乱说啊,说我可以。其他的就不要说了。”
“行,那你就是最拧巴的那个。还闷骚。”
“你再说!”
“哈哈哈,不说了。”
……
下午五点五十分,商场马上停止营业,梁成非刚在临时位置上放下手机,招呼着收拾东西离开,便又一次看见温黎从他们位置前走过,只有他一个人。
“你们收拾吧,我先撤了。”工作上,梁成非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好脾气,但稍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强势又乖张,不是好惹的人,大部分情况下,不会有人跟他计较小事。
出了商场没多远,温黎走到车前,刚开了驾驶座的门,一只手伸了过来,横亘在他身前,将门重重关闭上。
温黎抬眼,目光平静,“梁成非,你想做什么?”
“怎么不继续装不认识了?”
“这个问题我可以反问你。”温黎仍平静,不过似乎在等待回答。
梁成非眉峰皱起,这样会显得他更加凌厉凶狠,“不是因为你新男朋友在身边吗?”
“他不是我男朋友。”温黎叹息着,“就算是,跟你也毫无关系。”
“不错。”梁成非收回手,眉峰也舒展开,竟是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过,怎么说我们曾经也是好朋友,好兄弟,叙叙旧没什么吧?”
温黎刚动了动嘴,梁成非继续说了一句话打断他,“别忘了,松山墓地里,是你先拦住我的。”
温黎的嘴便抿成了直线,片刻后才松开,“好啊,叙旧。”
夜店那晚之后,马肃说他还嘟囔了很多话,什么“头发那么长……跟个女的似的”“没个男的……活不成了吗”“怎么就……非得这样……”,还有什么“成家有什么好的”“孩子……反正我也不想要”“就这样……单身多好……”
他问马肃那个人听到他说这些话了吗,马肃说可能吧,他也不知道,紧接着又问他认识那个人吗?梁成非回答不认识,马肃便笑疯了,“不认识你管他听没听见呢,反正不会再遇到了”。
他也以为两次都是意外,他们再不会遇到了,毕竟18岁到33岁,这十五年的时间都没遇到过,命运有时候还真的奇怪。
晚上七点钟,在餐馆的暖色灯光下,梁成非还在感叹着命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对我胃口的餐厅不多,这是一家。”温黎开口,“你尝尝吧。”
“我以为你这样的身份地位,该是去最高档的餐厅吃饭。”梁成非拿起筷子,继续道,“房子也是,找个好的装修公司扔钱就行了,软装他们都会包到位,何必你亲自一家家去比较。”
“我没什么身份地位。”温黎在他之后夹菜到跟前的碗里,一举一动颇是文雅,“钱也是我一点一点辛苦挣出来的,做不到大手大脚消费。”
“你写张字不就有几万十几万了?很辛苦吗?”
温黎停顿下来看他,“第一没有几万十几万,第二很辛苦。”
梁成非愣了一瞬,随后嗤笑一声继续吃饭。
这时温黎的手机响了,他说了声抱歉接起电话,“下周二是吗……好的,没问题,我会带好所有资料……对了,车位帮我解决了吗……好的,到时面聊。”
挂断电话后,梁成非看了过来,没说话,温黎轻缓地舒口气,语气带出娇憨来,“总算要结束了。”
梁成非以为他有什么麻烦事,表情变了变,“怎么了?”
“没什么,房子和车位的证都要下来了。”
“不顺利?”
“很顺利。”
梁成非哼了声,“那你至于一副松口大气的样子吗?”
温黎抿了抿唇,“我不擅长记忆和处理这些事。”
其实装修和选购家居也一样,不过还好有李瑜帮忙。
梁成非不解,“你是第一次买房吗?”
“买过一次。”
“当时怎么办的,这次不还是一样?”
“当时是我男朋友帮忙,我什么也没记住。”
梁成非眉头一皱,“死的那个?”
温黎看着他不说话,眼底渐渐升起特别的情绪,不是愠怒指责,像是突然沉浸在某个时空,一下子变得空洞一样。
梁成非自知态度不端,咳了一声,仍理直气壮,“该不会那房子就是给你男朋友买的吧?哼,话说你爸妈还住在那个破小区吧,怎么不见你给他们买房?”
“第一个房子是我给我们两个买的。”温黎很认真对待梁成非的每一个问题,“我爸妈的确还在那个小区住,因为住习惯了,而且,那里并不破。梁成非,它可是我们出生长大的地方。”
“呵。”梁成非扔下筷子,“可你忘了,我爸妈不在那里了。”
温黎抿紧嘴巴,跟着放下筷子,这顿饭注定没办法好好享用。他深吸一口气,问,“这些年,还好吗?”
这个问题仿佛带了刺,一下子扎得梁成非心口疼,他握紧拳头,倔强咬牙,“当然好了,也别忘了,我手里那么多赔偿款呢。”
“嗯。”温黎轻轻嗯了一声。
梁成非却像是要极力证明什么一样继续说,“我很早就买了房,买了车,剩下的钱还能让我逍遥到读完大学,够可以吧。”
温黎知道,当年梁成非的叔叔想来夺取赔偿款,是梁成非的奶奶拼命拦了下来,一年后,他从父母嘴里得知梁成非的奶奶不在了,不知当时刚上大一的梁成非是怎样保护好了父母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又是怎样被迫独立于社会上,好好长大至今的。
“嗯。”他又嗯了一声。
“你不擅长记忆和处理那些事,我很擅长。”梁成非眯了眯眼睛,“下次再买房,不如让我帮你?”
温黎沉沉看着他,没有接话。
诚然,梁成非有赚他装修钱的私心,可是,这样问出来后,自己也有刹那后悔,但是不服输不服软的性格又让他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挑衅地看着温黎。
“再买的话,再说吧。”
这样一句敷衍让人非常不爽,而且明明是温黎问他“这些年还好吗”,但对话中却一再不搭腔,梁成非脾气上来,一拍桌子,给自己倒了杯茶,狠狠灌入喉咙。
“慢点喝!”温黎赶紧道,“小心烫。”
然而为时已晚,但是梁成非这个倔强的脾气死不服输,哪怕感受到烫仍能忍住痛感,连表情都极力控制,不愿泄漏自己的脆弱。
当然,痛感就像你爱上一个人一样,根本隐藏不住。
温黎看他紧皱的眉头和抿紧的嘴巴,着急问着,“你没事吧?”
过了好一会,他才回答,“没事。”
都说3岁看老,性格决定命运,这话真是不假。
温黎看着眼前的梁成非,像是看着十七年前的梁成非一样,他性格里的倔强当真没有一丝变化。
刚刚升入高一,课程忙碌,时间紧凑,就是这样的节奏也抵挡不住青春恣意萌发的悸动。
有个外校的浑小子追求班上的女生,甚至冲动到翻墙追进学校。
正是周日下午返校的时候,据说那浑小子已经骚扰了女生一路,女生以为进入学校便安全了,谁知他竟是一口气气不过,翻墙进来后,在教室的台阶上堵人。
随后便有了肢体冲突。
幸运的是,梁成非和温黎在远处看到了,梁成非几乎箭步冲过来,和浑小子动起了手。
热血的年纪,两个人力度都很大,温黎有心帮忙也插不进去手,直到梁成非脸上重重挨了一拳,温黎再忍不住,抓住那人的后衣领掀翻在地,也就是这时候,女生的尖叫终于引来了更多人过来,包括老师。
浑小子被驱逐出境,梁成非被视为挂彩的“英雄”。
温黎记得很多人向梁成非投来的欣赏、赞叹、钦佩、喜欢目光,也记得梁成非勾起的唇角和满目的得意,他甚至还能在老师的注视下向被救的女生眨眼,并贴心问她“没事吧?”。
只有温黎担心他的伤,在所有混乱归于平静时,陪在梁成非身边从医务室跑到医院的,还是只有温黎一个人。
梁成非的鼻翼骨折了。
等待他父母来医院的过程中,温黎站着,静静看着坐着的梁成非的头顶发穴,轻声问,“不疼吗?”
“疼啊。”梁成非手指紧捏着X光袋子,难得一见的声音委屈,“疼死了。”
“那你在学校的时候怎么跟没事一样,还能跟他们笑?”
“忍着啊。”
“为什么要忍着?”
“当然要忍着了。”梁成非抬头,“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在外面表现出怕疼的样子。”
温黎看着他纯黑又干净的眼睛,“男子汉大丈夫也是人。”
“我当然知道。”梁成非皱着眉头,好像跟他说不通似的,“我爸说了,男人就该顶天立地,就该保护女人,就该……”
话正说着,他口中的爸便出现了,还有他的妈妈,梁成非再次忘了疼,惊喜地扑向他们。
“妈,你脸上怎么了?”
“唉,不小心磕着了。”
“刚好在医院,你也包扎一下啊。”
“妈没事,赶紧说说你咋回事啊。”
梁成非爸爸眉头紧锁,语气冰冷,“我先去交钱。”
温黎记得清楚,那时梁成非16岁,看着自己的父母满脸笑意,分明是在爱意包围中长大的孩子,可是他同样记得清楚,他的父母曾说过,梁成非的父亲几次三番动手打过梁成非的母亲,虽是不能为外人知道的事,但同在一个不大的小区,邻里邻居的揣测也好,流言也好,似乎已经成为人人皆知的事实。
温黎没有从梁成非口中听过任何父亲的不好,他自己也从没有问过梁成非家里的事情。
烫嘴缓过来之后,梁成非继续吃东西,停顿间隙问温黎。“所以,你现在家里是硬装到位,就差软装进场了吗?”
温黎视线回笼,嗯了一声。
“不需要我帮忙吗?”梁成非又问出这种问题,他不去想是真的想帮温黎还是别的什么,只当随着自己心意一回。
“不用。”温黎回答,“我朋友,就是你今天看到的那个人,他会帮我。”
“你不会没看出我是专业的吧。”
今天他能听到温黎他们的谈话,温黎必定也能偶尔听到他和别人的谈话,怎么可能猜不到他是做什么的。
“我知道。”温黎温和地笑,“但是房子从硬装开始,都是他帮忙参谋的,一些预留的位置什么的,他可能更熟悉。”
“明天呢?需要帮忙吗?”
“不用,如果我搞不定,还是叫他来。”
“哼。”梁成非冷哼,声音低下去,“他是你什么朋友?”
“大学认识的朋友。”
“跟你一样?”
“是。”
梁成非又是冷笑,“怪不得。”嚼了一口菜后又问,“你身边朋友都是吗?”
“并不是。”温黎早早放下筷子没有再拿起,只是一直定定地看着梁成非,认真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梁成非终于感觉他的视线令人不舒服,呵道,“你干吗不吃啊?”
“吃好了。”
“真是。”梁成非似乎马上没了食欲,起身就要离开,“我去结账。”
温黎没有阻拦他,缓了片刻后起身,刚巧梁成非拿到单子,两个人同时出了餐馆。
梁成非下意识拿烟点上,顺便看了眼温黎,“抽吗?”
温黎摇头,抿了抿嘴角,等梁成非舒爽地吐出第一口烟后,他开口,“我男朋友肺癌去世的。”
梁成非脸部抽抽,“因为抽烟?”
“多重因素吧。”温黎叹息着,“毕竟就算他爱抽烟,确诊的时候才32岁。”
梁成非继续狠狠抽一口,“抗了几年?”
“五年。”
“呵呵。”梁成非有些好笑,“那你们谈了几年?”
“八年。”
梁成非愣住了,八年?三年恋爱五年看病,直到送走,中间不曾间断?
“他发现得早,治疗的效果也好,所以前期……其实过得还好,虽然不能抽烟确实让他挺痛苦的,呵呵。”温黎微微笑着,梨涡都似带了悲伤,“他很坚强,最后的一段时间我们都有好好珍惜,也算没有遗憾了。”
梁成非嘴边的烟默默燃着,直到快要燃尽才提醒了他赶紧拿掉碾灭,然后喉结滚动了下,还是标志的冷哼,“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对不起。”温黎微微侧头,并不看他,“是我说多了。”接着他侧身,有离开的意思,“我送你回去吧。”
此时的梁成非才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他今天也开车了,而且他的车现在还在家居商场。
“不用了,你走吧。”梁成非当然不会说出事实,“我还有点事。”
“好。”温黎转头看向他,认真叫他的名字,“梁成非,再见。”
梁成非,再见。
或许这句话太过认真与隆重,让梁成非的心无端疼了起来,是啊,多年前的分别他们都未曾好好道过一句再见,今天的这句是为了弥补以前,还是只是为了……余生的道别。
梁成非今天已经做了很多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包括跟着温黎在商场里来回走,上了温黎的车把自己的车忘了,还有知道了温黎的生活、温黎的感情……这些事本身很小,温黎这个人本身也不足轻重了,不该影响到他的心情。
可是,梁成非想,可能是他一个人太久了。一个人指的是没有亲人的一个人,哪怕再多酒肉朋友,再多女朋友,都未曾给过他亲人的感觉。
那个有着他的血缘的小小生命,本来可以是他的亲人,还没降临,便永远地逝去了。
温黎,这个自童年至整个少年时期的最好的朋友、兄弟,曾经就如他的亲人一般,而在今天,他似乎忘记了之前他们如何分道扬镳,为了不再是一个人,他想抓住他。
“温黎!”梁成非追他到车前,气息微喘,“我问你,既然那个朋友跟你一样,那为什么你们两个不在一起?”
温黎眉峰微皱,似是不理解他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因为我们彼此不喜欢。”
“喜欢?呵呵。”梁成非嗤笑一声,喜欢不喜欢的、爱不爱什么的……可能是谈过太多次恋爱,他对这些词已经免疫,甚至下意识排斥,可能以后自己都不会对别人说这些了吧。
“他不喜欢你吗?”所以,讨论别人的喜欢,他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是喜欢你的吧?”
“他只是爱开玩笑。”
“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借着爱开玩笑说出真心的话呢?”
温黎眉峰更皱了,“你说这些做什么?”
梁成非故意肯定道,“他喜欢你。”在看到温黎表情松动的时候继续道,“你不喜欢他就不要允许他靠近你,那么,你的房子装修也好,办证也好,还有车位,不管什么麻烦事,我可以帮你解决。”
温黎的眉头终于平整,但是看起来面无表情,“你想重拾和我的友情?”
“友情吗?呵呵,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