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年初三,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日头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天色阴沉。
临街一栋灰头土脸的住宅楼内,林见山裹着一身黑色长款羽绒服双手抄兜从锈迹斑斑的铁门后矮身走出,被凛冽寒风扑面一灌,瞬间打消了他想摸出一根烟来抽的念头。
县城前两年放宽了烟花爆竹禁令,算是顺应民意,除夕刚过,居民楼附近的水泥路面上除了未化净的积雪就是铺了一地的鲜红炮纸,纵起鼻子嗅一嗅,还能闻到弥漫在空气里隐隐约约的硫磺味儿。
大新年里家家户户都还在走亲戚,沿街商铺多数关门歇业,只有路口那家水果店仍开着门迎八方客,并且生意红火。
老街区一贯的毛病,道路狭窄逼仄,临近晌午时分,赶着去亲戚家拜年的车辆将短短的一截路堵成了停车场,汽笛声和混着乡音的吆喝此起彼伏。
林见山拎着两箱刚买的水果站在路边等车,没一会儿手就冻得通红,正后悔出门前没听他妈的叮嘱戴副手套,那边司机一个电话打来,让他要么往前走走,要么就取消订单,因为实在开不进去。
“好,劳烦你把车停路边等着,我走过去。”林见山淡淡道,他有一把好嗓子,声线是那种带点冷质的清冽悦耳,语气也不急不躁,显得格外礼貌。
对面司机顿了一下,立马不好意思起来:“对不住啊小伙子,让你多跑几步路……”
“没事儿,堵车么,可以理解。”
黑色大众在翡翠悦府小区大门外缓缓泊停,林见山推门下车,抬头望了眼面前巍峨气派的仿罗马式建筑拱形门头,这小区是近几年新建成的,一水儿的高档电梯房,且是小县城里极为少见的一梯一户,进出要刷门禁卡,访客需登记,外来车免进。
林见山循着刚刚保安指给他的方位很快找到C栋单元楼入口,路上先给孟庭婉去了个电话,响好几声那边才接:“来了?”
“电梯要刷卡的吧?”他言简意赅。
孟庭婉拖腔拿调地笑了一声,慵懒且妩媚:“下去接你,等我。”
孟庭婉之所以叫孟庭婉,是因为她妈年轻那会儿特别喜欢听孟庭苇的歌,但她本人却并不待见这个名字,曾一度想改名叫孟浩然,因年幼言轻胳膊拗不过大腿未能如愿,但这副专门跟她妈较劲儿的倔脾气却从孩提时代一直延续到现在。
她和林见山一样,都算少小离家老大回,背上一些不太好听的闲言碎语。据县城路透社爆料,孟庭婉在外边嫁了个有钱老公,没几年离了,还搞了人家一大笔钱,也不知道是不是当二奶去了,家里边觉得丢人,不让她进门,没法子只好在外面租房子住。
消息真不真林见山不清楚,但这房子确实不错,将近两百多平,法式风格的精装修,客厅落地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护城河。
孟庭婉像是刚起床不久,裹着睡袍下来领他上去,波浪卷用鲨鱼夹随意夹起,屋内应该还铺了地暖,外面寒风凛冽,里头温度宜人。
“坐。”她招呼林见山去沙发前落座,自己从开放式厨房的壁橱里拎了茶壶茶杯过来,大理石茶几上摆着一只水晶烟灰缸,横七竖八盛满了烟头。
“听人说,你失踪那几年是坐牢去了?”孟庭婉在林见山对面的单人沙发前坐下,单刀直入地问完这句,她好像并没有急于得到答案,而是弯腰拉开茶几下的小抽屉拿出烟跟打火机,自己先点燃一根,隔着袅袅升腾的烟雾问他:“抽吗?”
“不了。”林见山又扫了眼那只烟灰缸:“你现在烟瘾挺大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孟庭婉翘起了二郎腿:“他们还说,你坐牢是因为一个男人,我不信。”她将烟从唇边拿开,两指夹起举在颊侧,目光一瞬间哀伤又柔情:“除非你亲口告诉我。”
林见山波澜不惊的脸色在她这句话后微妙地白了几分,喉结滚动一个来回后,他问:“你听谁说的?”
孟庭婉端详着他分秒间的表情变化,倏尔笑了起来:“后面那句是我编的。”
林见山眼神冷了下去,连名带姓地叫她:“孟庭婉,有意思吗?”他模样生得清俊,不笑的时候有过分严肃又清冷的气质,殊不知这样反而更让人想惹他生气,看他情绪失控。
孟庭婉就是拥有这样恶趣味人的其中之一,她跟他相识于学生年代,当年禹县一高公认的校花倒追年纪第一的事迹出名到他们那一届毕业很多年后,仍是学弟学妹们口口相传的谈资。
“如果你是为了其他女人身败名裂,我一定会嫉妒到发疯,与其这样,倒不如便宜给男人。”孟庭婉抽一口烟缓缓吐出,见好就收地眨了眨眼:“好啦,别生气嘛,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她话音刚落,远处半掩的卧室门从里面拉开,一个穿着卡通毛绒睡衣的小男孩抱着玩偶跑出来,注意到客厅有外人时还愣了下,然后一头扑进孟庭婉怀里,奶声奶气道:“……妈妈,安安一个人睡不着,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睡?”
孟庭婉捻灭了烟,双手抱起小男孩放在腿上,亲了一口他肉嘟嘟的脸颊,继而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对面的林见山,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发问。
“你儿子?”
孟庭婉没直接回答:“你看我俩长得像不像?”
林见山只问:“你以后打算带着他在这里生活?”
孟庭婉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去,伸手想去摸茶几上的烟盒,意识到孩子在旁,又收了回去。
“我带不了。”她掀眸看向林见山,用一种平铺直述的语气道:“我生病了,这个病很难治,目前查到只有国外一家医院有过治疗成功的案例,所以我想去试试。”
林见山沉默一息:“那孩子呢?”
“我一个人去国外看病,到时候自顾不暇,根本没办法照顾他。”
小男孩已经到了能听懂话的年纪,知道她在说什么,小嘴跟着瘪了瘪,哼哼唧唧地埋头往她怀里钻:“安安不想和妈妈分开……”
“你看看咱们两个,”孟庭婉搂着儿子轻拍他小而单薄的脊背,眼底蕴藏着诸多情绪,难以描摹,亦无法诉说:“……想当初离开这里时可都是怀着雄心壮志的,如今各有各的狼狈,你知道吗,我后来有阵子一直在想,如果那时候能和你结婚,我们俩现在又会过着怎样的日子?”
林见山静静看着她没接腔,他瞳眸是极浅的褐色,目光澄澈,像浸在水里的晶石。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孟庭婉被这双眸子盯着,恍惚有种似曾相识的被看穿的感觉,怔忪一瞬,很快又释然地笑了,“现在想也是白想,不过自从认识了你以后,我就对学习好的人特别容易着迷,直到遇见了我前夫……”她话音一顿,没有继续往下讲,只拐了个弯打趣道:“这样论的话,你是不是应该对我负责?”
“你生病的事你妈知道吗?”
“她知道没用。”孟庭婉换回正经语气:“我给她留了一笔养老钱,算是报答那些年里她含辛茹苦独自将我拉扯大的养育之恩,剩下的,就是安安的抚养费。”
林见山一脸平静地反问:“你看病不需要钱?”
孟庭婉勾唇轻哂:“需要啊,当然需要,你不用替我算账,我心里有数。”
林见山再度沉默,空气安静了几秒,那个叫安安的小男孩在孟庭婉怀里状似不舒服地拱了拱身子,孩子其实是很敏感的,对于身边大人的情绪变化,他们总能敏锐感知。
“你是不是很诧异我为什么会找到你?”孟庭婉收紧搂着孩子的胳膊,坦然道:“原因很简单,我没时间挑挑拣拣了,我妈身体不好,要她照顾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实在够呛,至于我那群亲戚……”她讥诮一笑:“算了吧,我看他们只会冲着抚养费来,老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宝贝,不是去别人家当小受气包的。至于为什么会选上你,林见山,你觉得我还有其他人可以指望吗?”
她说完这句,笑容仍绽放在那张艳若桃李的姣好面庞上,林见山最初认识孟庭婉的时候她就很漂亮,到现在依然漂亮,漂亮和热烈这两个词是这个女人生命的底色,她是如此的骄傲,却又是如此的命途多舛。
林见山垂下眼帘,视线投注到她怀里抱着的安安身上,这孩子长着一颗滚圆饱满的后脑勺,看得出来被养得很好,脸颊肉嘟嘟,五官眉眼是稚气版的孟庭婉,都说男孩像妈,看样子是没错,而且小小年纪就已经发量惊人,顶着可爱的西瓜头,乌黑浓密有种丝绸般的质感,他看着安安,思绪竟不受控制地想起另外一个人。
“叫什么名字?”半晌,他问道。
“孟淮安。”
林见山点点头,没有过问孩子为什么会随母姓这件事,似乎在他看来稀松平常。
“安安,”他朝窝在妈妈怀中偷摸打量了自己好一会儿的小男孩伸出手,如同对待一位同龄人那样礼数周全地自我介绍:“初次见面,我叫林见山,很高兴认识你。”
安安又往孟庭婉怀里缩了缩,仰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妈妈,后者却将他从腿上抱下来,扶着小肩膀往前推:“去吧,宝宝不是喜欢听故事吗?这位林叔叔会讲好多好多故事呢,可以让宝宝听很久很久……”
被妈妈推开的感觉让安安很受伤,小嘴一瘪,转过身再次扑进孟庭婉怀里,声音也透出嫩嫩的哭腔:“宝宝不要听故事了,宝宝想跟妈妈在一起……”
“我们先去吃饭吧。”林见山把目光从母子俩身上挪开,看向对面墙壁上的电子挂钟,“已经到中午了,出去吃,我请客。”
孟庭婉低头屈指飞快揩了把眼角,带着鼻音笑道:“别跟我抢啊,这顿必须我请,餐厅昨晚就订好了,等我化个妆就出发。”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林见山和孟庭婉领着安安一道从翡翠悦府大门内走出,这块属于新开发区,晌午时分,该拜年走亲戚的都已经在饭桌上了,因此车流量不大,正对面的绿化带旁停了辆黑色雷克萨斯,外地牌照,林见山瞟过去一眼,几面玻璃都贴着黑色防窥膜,看不清里头坐没坐着人。
孟庭婉叫的车很快开到,她抱着安安坐进去,林见山一手为其拉着车门,另一只手里则拎着硕大的妈咪包,等三人都坐进车内,白色新能源车启动,转瞬间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那辆停在路边的黑色雷克萨斯里,副驾坐着的年轻人收回举在半空中录视频的手机,边低头刷着相册内容边摸着下巴问身旁人:“按照辛董的指示,出现任何异常情况都要向他汇报,你说……这要报吗?”
驾驶座上的人手里正拿着韭菜盒子大口地啃,闻言鼓着腮帮子道:“大过年的抛妻弃子千里迢迢跑来这里盯梢,明星狗仔都没我们敬业,为了啥?这种情况果断报啊,报完收摊,咱兄弟俩今晚就可以订机票打道回府了。”
副驾迷茫抬头:“啊?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你他妈傻啊?”吃韭菜盒子那位翻了个白眼,朝刚刚林见山他们离开的方向一努下巴:“这都搞出孩子来了,辛董他还能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