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今天也借着这个机会,我们齐聚一堂,共同为我们的老师——唐七礼女士,庆贺六十大寿!”
半开放大厅传出轰鸣掌声,季回着急,腺体隔离贴覆上后颈时歪了几公分。
他对着镜子撩起半长的头发,努力抻着脖子看,确定没什么东西露在外面,才匆匆跑出厕所。
今天是舟城大学名誉教授唐七礼女士的六十大寿,学校出资举办,光是邀请函就发了几千张出去。
收到邮件时,季回飞机正要起飞。
淡蓝色的信纸背景上是机器自动生成的名字,他出神地看了很久,才在空乘人员的催促中合上手机。
那封邮件挤在一堆未读的垃圾广告中,直到一个小时前,季回打开房东发来的电子合同,才又重新翻出来。
季回本就来得晚,到地方才发现忘记贴腺体隔离贴,于是临时跑去药店买了一盒最大号的,把自己后颈严严实实盖住才敢进门。
“抱歉。”
他弓着身子在交错排列的椅背中穿梭,因遮挡他人视线不停道歉,余光则小心地朝远处探去,寻找哪桌还有空闲位置。
“唐女士对omega腺体研究做出了巨大贡献,同时,今年也是“典型性征腺体研究项目”成立的十周年……”
听到“典型性征”四个字,季回脚步一顿。
“……值得庆贺的是,该项目在今年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并被收入十大里程碑项目名录。”
停顿不到一秒,季回很快恢复正常。
这样一个小小的波动并非因为他曾经参研过的项目如今有多辉煌,而是项目名单上某个名字。
是一个,季回不敢提起、对方应该也不愿被他提起的名字。
主持人滔滔不绝,每到句尾都会刻意留出一段空白,这时大厅里便会响起恰如其分的掌声。
季回迈着小步,他人薄得像一张纸,却偏偏穿了一条宽大加肥的阔腿裤,配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卫衣,这样一身打扮让他在一众西装革履中格格不入。
他走得异常小心,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昨天才拿去保修过的假肢居然这个时候跟他开起玩笑,还在迈动中的双腿猛地一顿,季回身子晃了晃,站立不稳往前趴去。
“哎扶一下啊!”
不知哪个热心肠喊了一声。
季回手臂快速挥动,他试图自救,却没抓到任何能稳住身形的东西。
就在马上跪倒在地时,旁边伸来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握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往上拽起。
等反应过来,季回已经坐在了那人大腿上。
“谢谢!不好意思!对不起!”他不习惯麻烦别人,语无伦次说了许多。
就连这样一个场合,他更希望自己摔倒后再爬起来,而不是以坐在别人大腿上这种尴尬的画面结尾。
季回当然知道这样很不礼貌,他想站起来,右脚慌乱地踏下去,却不知踩在什么东西上,一下滑开。
假肢无法感知轮廓传达触觉,季回猜那是谁的脚面。
“对不起!”季回吓了一跳,他边道歉边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
话也骤然中断。
那个不能提起的、他刚刚拼命警告自己不准想的人就在身后。
季回反应极大,他借力于腿边昂贵的手工刺绣桌布站起来,距离最近的高脚玻璃杯应声歪倒,要掉不掉在桌沿来回摆动。
“卧槽!这好像是那谁吧?”
刚才喊着扶一下的声音重新响起,虽然已经竭力压低了声音,但整个桌上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你们那边这么多人非得让景樾扶?这多尴尬啊?”
是挺尴尬的,季回想。
众目睽睽栽个跟头不算什么,栽跟头栽进前男友怀里,一屁股坐在了前男友大腿上,这才是最尴尬的。
而景樾似乎感觉不到这种尴尬,目光淡然往季回后颈的隔离贴上扫了一眼,又缓缓挪到季回脸上。
“这是谁啊?”
“你失忆了?景樾之前找那小师弟。”
“师弟?哪一届的?我看景樾跟他也不熟啊。”
因为旁边几句议论,季回愈加无措,他想了想,先是帮景樾扶起高脚杯,然后在一桌人的注视中硬着头皮寒暄。
“景师兄,好久不见,最近过得怎么样?”
景樾扯扯嘴角:“不太好,两篇sci换一年床伴,自从你走后,就再没遇到过这种好事了。”
季回脸色苍白。
他从未想过,这样一份难堪会是景樾送他的。
那个称谓好似一株藤蔓,枝条张扬着钻进他的胸腔,把那颗本就半死不活的心脏缠裹起来,叫嚣着一寸寸收紧。
季回暂停呼吸感受,不算太疼,只是有些酸胀而已。
景樾并不在乎当着众人面说出床伴这个词会让季回困窘,他自顾自把话说完:“最少也得问我要五篇。”
饭桌上一片寂静,而方才那个说着他们不熟的人也终于想起季回是哪号人物。
季回当年太高调了,几乎全校人都知道,他死皮赖脸追景樾,就是为了在景樾手里骗几篇sci和毕业论文,一得手,就迅速把景樾踹掉跑去了澳洲。
景樾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竟然叫一个出来卖的omega玩弄了感情,这叫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听见季回的名字都会厌恶地夹起眉头。
“还有其他事吗?”景樾问。
季回拉平唇线摇了摇头,他仓惶转身,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跑开,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
幸而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样一场意外,季回坐稳,右手探至桌布下面,借着遮挡,轻轻调整假肢接受腔的位置。
“下面让我们有请优秀学生代表,同样也是舟大生命科学学院最年轻的教授——景樾景教授,上台致辞!”
季回一怔,揪住裤子的手缓缓收紧。
景樾不止从国外回来,居然还去了舟大工作。
余光朝左边瞥去,季回看见景樾站起来,单手系好西装扣子的同时,一双笔直长腿迈动几步便上了台。
低沉磁性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有些失真,季回听着,思绪渐渐飘远。
第一次见景樾时,也是这样的场合。
那是大学的第一节实验课,他正在为每月五百块钱的生活费而心烦,就是这个时候,穿着白色实验服的景樾走错了房间,被唐老师叫上台讲了两句。
景樾很优秀,方方面面。
他当着几十个学生讲话时从容不迫,嗓音低哑好听,皮肤白皙,五官也十分出众,单眼皮眨一次的速度要比常人更慢一些,细长的眼尾常年泛红。
季回听到身边有人在讨论景樾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
“我感觉应该是清冽那一挂!景师兄整个人都冷冰冰的!”
“说不准是闷骚,平时看上去高冷,上了床能把你往死里干,这样的人信息素应该是玫瑰那类热情奔放的。”
后来季回才知道,景樾的信息素既不过分冷冽也不过分热情,而是十分浓醇的红酒香。
他们上床时,景樾会毫不吝啬释放自己的信息素给予安抚,做得久了,他就会蜷着手脚醉在景樾身下,接着便只能任由景樾摆弄,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五年的时间,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关于景樾的信息素都早已消失无踪。
“……我们一起祝唐老师福如东海,日月昌明。”
掌声将季回从回忆中拉出,他跟着机械地拍了两下,往台上看去,却不小心撞上景樾的目光。
双手顿在半空,季回下意识想要躲闪,没等做出动作,景樾已经率先挪开。
季回有些后悔,他明知道来这里有可能会跟景樾打个照面,可他还是来了。
不管是因为“景樾还在英国”的侥幸心理,还是因为“碰就碰上好歹能见一面”的破罐破摔想法,最后一刻他还是决定过来看看。
寿宴进行到一半,唐老师身体撑不住提前离开,一场宴席在热闹过后渐渐冷清。
景樾是第一波走的,估计工作太忙,一连接了几个电话之后便匆匆离场。
而季回始终低着头,什么菜转到眼前便夹什么,填饱肚子后,他站起来试着跺了跺脚,确定没什么问题才转身离开。
刚出酒店大门,季回有些无措地停下脚步。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大雨,雨幕太厚连公交站牌在哪都看不清。
他掏出手机扫了眼,舟城气象局一个小时前刚刚发布了暴雨红色预警。
他顺手点开打车软件,看到前方等待113位的字样时,干脆收起手机,叹了口气。
太久没回来,都忘了舟城这个沿海城市常年暴雨台风,这趟出门,连伞都没带一把。
而他的假肢用了最廉价的材料,不能碰水。
季回站在酒店门口犹豫片刻,正要咬牙冲进雨中,便听见“吱嘎”一声,一辆黑色库里南停在面前,副驾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景樾冷漠的脸。
“上车。”
季回先是左右看看,确定景樾的话是对他说的后才结结巴巴拒绝,“不、不用了,谢谢景师兄。”
“上来。”景樾又说了一遍,这次语气中明显带着不耐烦。
季回一声不吭,不管是这辆比他还高的车,还是车上坐着的景樾,都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
“我……”他张张嘴,正要拒绝第二次,驾驶室那边突然探过来一个圆滚滚的脑袋。
“小季回?好久不见啊!哎呀真没想到你也回国了。”程思齐语气热络,扒着副驾的窗户使劲朝季回挥手。
“快上车吧,下这么大雨你怎么回啊?快上来,我送你景师兄回家,正好顺路送你。”
开车的叫程思齐,是景樾的同学舍友,季回上大学时不过16岁,比他们都小一些,所以程思齐总爱逗他。
“上来吧!”程思齐催他。
季回盯着景樾的侧脸看了会儿,心里断定对方应该不想让他上车,于是又拒绝了一次。
“程师兄,我打车回就行,你们先走吧。”
“打车得排队,排到后半夜呢!”程思齐看看季回又看看景樾,“不用看他啊小季回,今儿个我当司机,我想送谁就送谁。”
没等季回再次拒绝,景樾突然从副驾下来,打开后座的车门,抓着他的肩膀就把人塞进车里。
整套动作不过几秒钟,等季回反应过来,车子已经驶上大路。
景樾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他一眼,提醒道:“安全带。”
季回点点头,老老实实系好安全带。
程思齐咧嘴笑笑,从后视镜里看他,“别怕,我开车稳着呢,咱慢点开啊,一会儿就到家了。”
季回说了声“谢谢”,拇指窝进衣袖,不安地搅动里面的线头。
这场雨来得急,感应雨刷已经开到最快,季回盯了会儿,觉得有些眼花,于是干脆侧身看向窗外。
这样的姿势,有种拒绝与别人交流的意思。
车内一下坐了两个安静的乘客,等红灯间隙,程思齐摸了摸后脑勺,转头朝季回看了眼,寒暄道:
“小季回什么时候回国的?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你这模样怎么一点都没变。”
季回坐正身子,答道:“刚刚回国。”
“哦——”程思齐拉长声音,偏头看了一眼副驾闭目休息的景樾,“景樾也回国没多久,你俩还真是……挺有缘分的哈。”
季回抬眼,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前座露出来的一小簇黑发。
五年前景樾出国读博,应该是刚刚毕业就回了舟城工作。
程思齐又问:“小季回找工作没?还是信息素代素研发方向吗?怎么没继续读博?”
季回恍惚片刻,使劲咽了一下口水,干着喉咙道:“已经找好工作了。”
他撒了个谎——他中途退学,因身体残疾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这些年也出了很多事,人生天翻地覆。
程思齐这人大大咧咧,没注意到季回的反常,闻言挑了挑眉,“刚回来就找好工作了,怎么不先放松几天,等上班就真的没时间了。”
季回不语,程思齐又没话找话:“呵呵,一点儿过来人的小小经验。”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景樾突然开口,打断两人交谈,“走过了。”
“知道知道,好几年没来,忘了怎么走。”程思齐不好意思地笑笑,“下个路口掉头呗。”
他没再讲话,认真开车,下个路口掉头回来,从小区大门直接开进地下车库。
车灯闪了两下,中控锁放开,景樾不下车,反而转头盯着程思齐看。
程思齐不解:“咋啦?”
景樾眉头紧皱,好像在忍耐什么,“你到易感期了。”
“没啊。”程思齐先是否认,可下一秒脸色突变,因为他也闻见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木质香气。
“卧槽!不可能啊!”他低着头来回翻找,终于翻出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在车里的alpha专用抑制贴。
手忙脚乱往后颈上一拍,程思齐语气绝望:“我老婆昨天刚出差啊!这可怎么过啊!”
景樾没管程思齐怎么过,他从副驾下来,一手关上前门,一手拉开后门。
“下车。”
话是对季回说的,季回赶紧从车上下来,过后才想明白,他是omega,程思齐是个易感期的alpha,他如果再待在车上会很危险。
易感期的alpha会无法控制地释放压制性信息素,不管两个人信息素匹配度高低,受到刺激的omega也会当场发情。
但他不会,他连程思齐的信息素都闻不到。
“那啥,那我先走了啊,景樾你安排一下小季回吧!”说完,程思齐一脚油门踩下去,库里南消失在地库中。
一场磅礴大雨砸得空气中全是尘土熟透的味道,季回轻轻嗅了一下,闻到身边飘来若有若无的酒气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里已经只剩他们两个。
而没有第三个人在中间斡旋,他连头都不敢抬。
他怕景樾问他当年为什么欺骗,怕景樾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怕景樾用更难听的话来定义他……
他必须要赶紧离开这里。
“景师兄,那我先——”
话未出口便被景樾打断,犹如钳子一样的手指紧紧捉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地库的承重柱上一甩。
高大的身形立马压过去,景樾手中没刻意收着劲儿,捏着季回的下颌用力掰去一侧,露出后颈印着玫瑰印花的隔离贴。
红色的玫瑰花瓣大开着,既张扬又讽刺。
“贴隔离贴,是腺体已经被咬得不能看了?”
隔离贴,被大家戏称为“事后贴”,隔离Omega信息素时不怎么管用,用来遮挡事后咬痕时却非常合适。
季回僵直身子,下垂的眼尾处拉出一道若隐若现的细纹,他的睫毛太短了,不足以阻挡景樾的视线。
其实从酒店见第一面开始,景樾就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
景樾才不是这种浑身带刺的性子,他自身强大,故而温柔从容,且很会照顾他人情绪,不论谁与他相处都会觉得很舒服。
季回心知肚明景樾为什么这样对他,五年过去,景樾也有理由变成任何样子。
于是他只是苍白地解释了一句:“没有,是快到……”
快到发情期时,也是要贴隔离贴的。
“吱——吱——吱——”
接连几声刹车,一辆黑色大众从地库入口开了下来。
许是觉得两人姿势奇怪,从旁路过时,司机好奇地往这边看了眼。
景樾突然放手,后退一步保持着疏远礼貌的距离。
他扫了眼季回下巴上的红色指印,偏头移开目光,掏出手机用力按了两下。
“抱歉,我喝酒了,有些失态。”
季回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
景樾才不会因为喝酒而失态,他的信息素本就是浓郁的红酒。
“我没法送你回家。”
季回一愣,“好,我、我自己可以回去。”
“等等。”景樾手臂一抬,将季回困在胸前,方才让人觉得礼貌的距离感又瞬间消失,“我看了几款打车软件,都需要排队,现在叫不到车。”
季回一直低着头。
打不到车,所以呢?
“有人能来接你吗?”
季回摇了摇头。
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景樾语气缓和许多。
“你现在住哪里?”
季回含糊回道:“在……大学城附近。”
景樾了然:“外租公寓?”
“……”季回没回答,算作默认。
“太远了,你自己没法回去。”
季回继续沉默。
景樾盯着季回的发顶看。
他太了解季回了,季回是一个不太会主动表达自己情绪的人,也或许起初表达过,但无人在意他,久而久之便不再外露。
“先去我家。”
“不不不!不用了!”季回吓了一跳,“我自己回去就行,也不是很远。”
景樾没在商量,他像拎东西一样拎起季回的卫衣帽子,把人揪进电梯里。
“你好像很紧张。”他按下12层的按钮,盯着电梯门模糊镜像中的人影,“不用想太多,我们分手的过程并不算愉快,导致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兴趣,你大可放心。”
季回连忙解释:“没有,只是怕打扰到景师兄。”
电梯里红色数字不断跳动,景樾看了会儿,淡淡开口:“算不上打扰。”
季回老老实实点头,心里还在想景樾刚才的话。
他们分手的过程何止不算愉快,那是他单方面的欺骗。
他追景樾时就目的不纯,离开时连“分手吧”三个字都没体面说出,只留下一封简讯便删除了所有联系方式。
“叮——”
电梯门朝两边打开,季回抬头看去,12层只有一户,出了电梯便是入户玄关。
景樾走到门口开锁,随着“滴”的一声,全套智能家居开启,窗帘自动拉合,换气空调开始工作,玄关的电子屏幕发出机械女声。
“欢迎回家,为您自动播放歌曲《the first love》,这首歌您在过去一年里单曲循环过六——”
景樾面不改色往电子屏上点了两下,一首歌连前奏还未开始便戛然而止。
那是季回做实验时经常听的一首歌。
季回当然不会不知好歹到以为景樾忘不了他。
单曲循环六次,或许是哪天恨他时才翻出从前的歌单听了会儿。
“啪!”
这一声似乎带着怒气,玄关柜摔上,季回脚边被丢了一双拖鞋。
看着那双露脚趾的凉拖,季回一时没敢动作。
他不能脱鞋,他还不想在景樾面前暴露自己最难堪的事。
那边景樾已经换好鞋子,直起腰看他一眼,“怎么了?拖鞋是新买的,没人穿过。”
季回干巴巴道:“我不想换拖鞋,我能不能擦一下鞋底,如果弄脏地板的话,我也可以把地板擦干净。”
“随便。”景樾丢下两个字,边脱外套边往里走。
季回在玄关站了会儿,走到离他最近的卫生间,找了把刷子将鞋底刷干净,又取了拖布把地板上的脚印擦掉。
做完这些,他直起身子,透过镜子同门口的景樾对视一眼。
景樾道:“我要洗澡。”
季回慌忙跑出去。
“你睡那个房间,换洗衣服在门口的柜子上,换不换随你,但不能穿鞋上床,我先洗。”说完,浴室门被景樾关上,季回甚至听到落锁的声音。
他在门口发了会儿呆,直到里面响起淅沥水声时,才慌不择路逃回景樾给他指的房间。
柜子上放了一套深蓝色棉质睡衣,季回展开看了眼,睡衣很大,应当是景樾的尺码,他捻起领子闻,鼻尖萦绕着清新的柠檬味道。
他有些失望,或许这衣服上有景樾的信息素,可他却丝毫闻不到那股红酒香。
景樾洗澡很快,不过十分钟,季回便听见锁被拧开的声音。
景樾擦着头发走出来,看见抱着睡衣的季回时,他十分突兀来了句:“主卧花洒坏了,还没换新的。”
言下之意,不是故意想跟季回用同一个浴室。
但在季回看来,这句解释有些多此一举。
这是景樾家,景樾想用哪个浴室都可以。
景樾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不怎么明智的事,他面色不霁,什么都没说便转头回了房间。
季回连忙抱着睡衣钻进浴室。
热水关了没多久,里面水雾正盛,季回走到镜子前,将模糊的镜面擦出能照人的一小块。
他揪起隔离贴一角,轻轻撕下来,贴了几个小时,后颈已经被捂红了一片。
他又弯下腰去,接了点凉水打湿手心,覆上去搓了搓,触到那条明显的疤痕时,搓洗的动作慢下来。
没有腺体隔离贴的遮挡,那些陈年旧伤暴露在空气中,季回看不到,但他曾无数次拿起手机拍照,然后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夜晚。
“……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景樾带着骨传导耳机,电话那头程思齐的大嗓门轻微外泄。
“一晚上眼睛就跟长斜了一样,是不是心里告诉自己别看就越往那边看?说要走的是你,一看下大雨又立马掉头回酒店的也是你,还送他回家,你怎么不把我车门里的雨伞给他呢?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景樾还在懊悔刚才做的那件幼稚至极的事,他不悦地夹起眉头,“别多管闲事。”
“这事我还真就要管了。”程思齐忙着把自己老婆的衣服圈在床上筑巢,忙活了一阵才重新拾起电话。
“景樾,你当时那难受劲儿我可是一点没落全看在眼里,你也别墨迹,给我个准话,要想和好的话,我来帮你,怎么样?”
“和好?”景樾那语气仿佛听见程思齐给他讲了个笑话,“你会跟捅你一刀那个人和好吗?”
程思齐没在乎景樾的比喻,“那不一样啊,捅我一刀那人我要么过两年就忘了,要么直接捅回去,你要是能做到这两样,我还管你干嘛?”
程思齐的话戳了景樾痛点,他毫不犹豫掐断电话,骨节分明的手把耳机薅下来往桌上一丢。
“哐当!”
浴室里发出一声巨响,景樾动作一顿,走过去敲了敲门。
“没事!没摔东西!”季回坐在地上,心有余悸看着手里的玻璃瓶。
他脱去假肢后矮了一截,只好找了个塑料凳坐着洗,伸手够洗发水的时候滑了一下,人从凳子上摔下来,幸好洗发水瓶子没叫他摔坏。
季回看了眼门外若隐若现的高大人影,再三保证:“真的没摔坏东西,摔坏了我会赔偿的,你放心。”
话音刚落,外头的人便转身离开。
季回忍痛爬起来,随便冲了两下便关了花洒,擦干净腿后坐在门口穿戴假肢。
他的一双小腿是从腿肚处断掉的,断面并不平整,于是手术时又往上截去一块。
这样一来,假肢的接受腔位置比较靠上,正好卡在膝盖处。
刚刚穿戴假肢那段时间里,季回像个初学走路的幼儿一样不停摔跤,摔得多了,才终于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固定好假肢,季回把浴室里打扫了一遍,重新贴了张隔离贴,套上自己的运动鞋才敢出门。
景樾正在冰箱前找东西喝,听到开门声,他朝季回那边望去。
季回身上穿着他的旧睡衣,宽松的衣裳显得身子更加单薄,潮湿的头发搭在额前,唯一不协调的地方是脚上那双运动鞋。
其实季回并没有令人惊艳的长相,五官甚至不如景樾出众,但他看上去太干净了,皮肤冷白,眼睛炯炯有神,鼻尖靠右的地方长着一颗小痣。
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人身上的每一颗痣都是在提醒对方——吻这里。
景樾每次都照做。
季回朝他点点头,“我回房间了,谢谢你,景师兄,晚安。”
卧室门合起,景樾眼底瞬间结冰。
他承认自己有些小心机,怕自己被季回的信息素影响,所以先去洗澡,又在洗澡时故意留下自己的信息素试探季回。
可季回并未给出半点反应——刚刚被alpha标记后的几天里,是无法闻到其他alpha信息素的。
季回又在骗他,不是什么发情期。
季回被一个他不知道的alpha标记了,而碍于隔离贴,他无法闻到那个alpha的信息素味道,也无从得知那个alpha的任何信息。
“叮叮——”
卧室,季回掏出手机,点进许久没看的群聊,班级群里正在讨论今天的寿宴。
【孟一:得有上百桌吧?比我结婚的时候多多了。】
【邹鑫鑫:你结婚的时候同学们都在国外,饭没吃,份子可都随了啊,别不知足。】
【齐耀阳:主要是唐老师带的学生多,咱们好像是最后一届吧?前头还有好多呢,最厉害的是景师兄那一届。】
【孟一:最厉害的是景师兄那一届没错,景师兄也回舟大任职了,好像要参加唐老师的新项目。】
【孟一:我还有那个文件呢,关于腺体移植什么的,果然我这种连研究生都没考上的学渣,看不懂这种高大上的东西。】
群里其他人对新项目来了兴趣,纷纷要孟一把文件发出来看看。
五分钟后,孟一还真往群里发了一份文件。
季回第一时间将文件下载打开。
新项目的确是腺体移植,这跟景樾的读博方向也高度重合。
在季回看来,不是景樾参与了唐老师的新项目,倒像是唐老师加入了景樾的研究课题。
季回退出文件后扫了一眼最新消息。
【邹鑫鑫:听说景师兄回国,是家里人给安排了相亲对象,他是回来结婚的。】
【孟一:群里还有那谁呢,聊点别的吧。】
【邹鑫鑫:有就有呗,都分手了,还不让景师兄结婚吗?】
【邹鑫鑫:再说了,他连景师兄都敢骗,他还怕我们说?】
邹鑫鑫发完最后一条消息,群里瞬间安静下来。
季回重新打开文件保存在手机,直接退出了群聊。
做完这些,他关掉卧室灯,摸黑走到床边坐下,就这么在黑暗中坐了一夜,直到打车软件给与响应,凌晨三点五十分时,他悄悄离开了景樾的家。
于是等景樾醒来,季回那间卧室大敞着门,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里面早已没了人影。
景樾盯着空荡荡的卧室看了很久,他走到床边,从床沿下拉出一个显示屏,在上面点了两下。
【智慧床垫提醒您,您昨夜的总睡眠时间:0,深度睡眠时间:0,浅睡眠时间:0。】
季回一夜没睡。
五年前一场意外,季回腺体严重受损,手术拖了一个月才做,因为错过最佳治疗时机,腺体愈合后再也无法产生信息素,变成了一个空壳子。
临床上有一个专业名词形容季回这种情况——腺体沉睡。
他的腺体虽然还在,但不能正常释放信息素,这意味着发情期到来时,任何一个alpha的信息素都无法带给他安抚。
他闻不到,感受不到,抑制剂也因为没有受体而无法发挥作用。
他没有自己的alpha,打信息素代素没有任何意义,每次都是慢慢熬过去。
发情期的痛苦难以忍受,发热,呕吐,意识不清,欲望倍增,又无法缓解。
想到这里,季回翻出昨晚看过十几遍的文件,拉到最后一页,那里是一个跳转链接。
【腺体移植临床试验现面向社会招募腺体缺陷人员。】
季回摆动拇指,将要求重新看过一遍。
他给自己捏造了一个假身份,用假的姓名假的年龄登记后,并上传了一部分病历附件。
舟大生命科学学院。
唐七礼一早便来了实验室,正靠在沙发里查看招募信息。
景樾边换衣服边走进来,“唐老师,我昨晚看了眼招募表,已经有人报名,并且上传了病历。”
唐七礼颤巍巍吸了口氧,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看,“既然你已经看过病历,那一定是有了合适的人选?”
“嗯。”景樾坐到唐七礼身边,修长的指尖在平板上点了两下。
“唐老师你看这个,三十多岁,还很年轻,五年前腺体严重破损,愈合后被诊断为腺体沉睡,无法自主产生信息素,也就是说,他已经五年没有过正常的发情期,这对他身体和精神的损害都是极大的,早一天治疗,就能早一天摆脱痛苦。”
他顺手点开附件,病历只截了诊断意见一栏,上面用潦草的英文写了一个单词——腺体沉睡。
唐七礼把呼吸面罩取下来,呼吸愈发粗重,“景樾,他的腺体还算完好,这样的情况更适合保守治疗,例如注射信息素代素维持正常生活。”
景樾把平板推回去,坚持自己的看法,“老师,他总不能一直依靠信息素代素生活,我们的项目或许就是他唯一的希望,而且他是所有志愿者里最年轻的一个,身体条件不错的情况下,术后也能更快恢复。”
唐七礼缓缓点头,又扫了眼病历上的诊断结果。
“既然这样,过几天先约他见面,简单了解一下吧。”
登记后半个月,季回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也没有人告诉他最终的招募名单里有没有他。
他点进链接重新登记了一次,补充了一些病历,而后把手机丢在床边,打开冰箱看了眼。
他刚回国,在舟大附近租了个一居室的单身公寓,冰箱是房东在二手市场淘来的,每次打开都会扑鼻而来一股怪异的霉味。
季回皱眉,闻到这股味道,最后一点食欲也被堵回胃里。
他就这样在冰箱前站了很久,直到肚子发出“咕噜”一声,才决定出门觅食。
为了方便管理,公寓统一换的密码锁,但这样一扇没有钥匙的门,让季回每次外出时都会紧张很久。
他重重带上房门,先是上手推了推,又抓着门把手摆弄几下。
确保不会被轻易打开,他后退几步,将整扇门连带门口的地砖都拍进手机里。
然后他重新回到门前,开门关门,重复一遍刚才的流程,才放心离开。
这里离大学城不过几步路,租户大多是舟大的学生,季回穿着粉色上衣和浅蓝色牛仔裤,走在他们之间时毫无违和感。
他今年也不过才24岁。
季回心里笑笑,他追景樾的时候,景樾也是24岁,而景樾今年已经30岁了。
“一份炒河粉,不要辣,带走。”季回扫码付款,站在取餐台旁,看着舟大最高的图书馆发呆。
“小季?”
听到有人喊他,季回转头看去,那人有些眼熟,季回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隋先生?”
隋江笑笑:“记性不错,还记得我。”
他跟隋江的关系有些难以启齿——大三那个冬天他正式成年,无法继续以未成年的身份向福利机构领取生活补助,又遇上了一件需要很多钱的事,于是在别人的介绍下结识了隋江。
隋江给的很多,足够他解决所有事情。
相应的,他要做隋江的地下情人,合同上的期限是五年。
那天季回就坐在隋江的副驾,窗外是舟大恢弘又富有设计感的大门。
他盯着那句“知识改变命运”的标语考虑了一整晚,最终还是拒绝了。
“你都毕业好多年了吧?”隋江问。
季回不想跟他过多交流,敷衍地点点头。
隋江又问:“现在还缺钱吗?”
季回一怔,又摇摇头。
“好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有些后悔当时放你走,我还是太绅士了是不是?”
季回心里嘲讽一笑。
隋江可一点都不绅士,四十多岁的年纪风流得很,情场老手身经百战,刚见面便用信息素试探他,在得知他还是第一次时,甚至恶劣地多丢了十万块钱出来。
“隋先生怎么来大学城附近?”
“哦,我去学校里面找个朋友,路过这里刚好看到你,还以为看错了——”
“炒河粉不加辣外带好了!”店老板喊了一声,把炒河粉丢到取餐台上。
季回顿时没了再聊下去的心情,他取过自己的餐盒,朝隋江礼貌笑笑,“那我先走了,隋先生再见。”
“哎,小季,等——”
季回没理会隋江的挽留,他匆匆转身,却看见景樾三两步迈上台阶,刚好将小店狭窄的门死死堵住。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景师兄……”
景樾一言不发,越过季回肩头看向他身后的中年男人,可也只是淡淡扫了眼便收回目光。
然后他轻轻颔首,像并不熟悉的朋友打了个照面那样,连一句寒暄都懒得给,一脸冷漠地从季回身边走过。
“一份炒河粉,不要辣,不要豆芽,带走。”
要在这里遇到景樾太简单了,季回想。
舟城大学是景樾工作的地方,这家炒河粉是景樾最爱吃的店。
他来这里吃饭,或许在景樾眼中,是一场自导自演、却很刻意又很拙劣的偶遇。
像他追景樾时的每一次相遇那样。
但没有哪场同前男友的偶遇,旁边还站着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叫他如鲠在喉的人。
“小季,你说你急着跑什么?”
“隋先生,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季回忙不迭逃了,像是躲着隋江,实则在逃避景樾。
“炒河粉不加辣不要豆芽外带好了!”店老板把餐丢出来,看见景樾时有些意外,“哎?景老师?你不是刚买了一份回去吗?”
景樾冷着脸付款,嘴角扯出一点细微的弧度,“不小心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