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坐到这里之前,谢玉从来没想过,一段孽缘,可以纠缠人这么久。
目光垂下,谢玉捏紧了酒杯,眼瞧着其中酒液不稳的回荡,甚至溢出杯壁,打湿衣衫,都无动于衷。
他的手在发抖。
因为方才,戏台上报了幕:“接下来唱的是《霸王别姬》,虞姬饰演者,霍子瑜……”
“霍,子,瑜。”
谢玉抿唇,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第三十五遍,他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抬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刀子似的,盯紧了台上的“虞姬”。
谢玉的体质其实不适宜饮酒,喝完之后,脸红的特别快,反应最明显的,当属那霞姿月韵的耳垂。
红彤彤的,小点心一般,叫人忍不住想亲,想啃,想咬。
就连身侧,顾海平这样一个阅人无数,男女通睡的浪荡子,都有些招架不住。
没盯一会儿,就被撩的口干心燥,慌忙别开了眼。
只可惜,耳垂上有一处小洞,美中不足。
以前,那里总挂着一枚白玉耳坠,并非好玉,还有好几道裂痕,廉价又残破,与世家子的地位用度极为不符,戴出去难免招人笑话,但谢玉一戴就是好些年,宝贝似的,看都不给人看。
后来,不知怎么的,耳坠就忽然摘了,留下个不明显的小洞。
一眼瞧上去,总觉得缺了什么。
顾海平问过,但本人只丢出一句:“头发变白了,再配白玉不好看了。”
是的,白发。
七年前,谢玉及腰的长发忽然从头白到了尾,像是经历过一场浩劫,性格也乖张了不少,阴晴不定,杀人如麻,按理说,不该这么受追捧。
重新倒好酒,顾海平环顾了一下四周——俊男靓女们围着他们一圈,眼睛差点粘谢玉身上。
“……”
真实情况恰恰相反。
“啧啧。”
真是有张好脸,万事不愁。
顾海平收回自己不合时宜的小嫉妒,酒杯推回谢玉身边,继续说回正题:“好了玉儿,别不高兴了。”
“你可是东厂督主,皇上亲口称的'九千岁',势力多大啊,那群早朝弹劾你的废物,就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别放在心上。”
“嗯。”谢玉点头,依然心事重重。
“你看你,分明还不高兴。”
顾海平不知道“霍子瑜”这个名字,自然没往谢玉最介怀的事上想,思索片刻,又道:“亲身经验,看美人能愉悦心情,不如你看看周围,瞧上哪个,我给你弄过来。”
说话间,身边的空酒杯再次斟满,是桃花醉。
谢玉以前最爱喝这种酒,只是后来一戒,就七年没再碰过。
京城的酒楼歌馆也大都知道他的禁忌,从不触霉头。
今天倒是……全摆上来了。
顾海平没在意这些小细节,嚼住一粒花生顺着谢玉的目光看过去:“怎么?瞧上那'虞姬'了?”
说罢,便低下头,继续若无其事的剥花生。
他没打算等谢玉回。
毕竟这“天下第一美人”目光甚高,这些年,除了镜子里的自己,谁也没留恋过。
却不想,美人下句话就是:“瞧上了,全身捆上红丝,喂了药,锁我榻上最好。”
“……???!!!”
顾海平一惊,双眸倏然睁大,正准备开口,忽听:“顾大人!”
未脱口的话被打断。
顾海平转眸,正见不远处,有小厮快步跑来。
谢玉顺势看过去,见那小厮一脸焦急,在顾大人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男子神色顿变,立刻起身:“玉儿,我最近那相好忽然有事,回头再陪你啊,你先听着,我忙完立刻给你绑——虞——姬——”
话未说完,就匆匆跑远了去。
最后几个字,喊的几乎破音。
一时间,整个大厅都陷入了诡异的静谧。
担忧的目光纷纷投向台上的“虞姬”和……他。
像是又把他们两个连在了一起……
咚咚咚——
心跳声渐急,谢玉那股压在心底的不安愈发明显。
他深吸一口气,从台上移开目光,准备喝完这杯酒就走。
却正对上那“虞姬”收剑,娴熟的对他抛了个媚眼。
谢玉手一抖,哗啦——
玉盏翻倒,酒液洒了一身。
并不引人注目,却像是浇开了什么阀门,让他这些年拼命压抑的感情如洪水一般,霎时外泄。
霍寒,字子瑜,分开七年,依然能用一个眼神,就打的他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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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的眼睛红了。
不知废了多大的力气,才让空白的脑袋重新运转——
他坐的这个地方,叫望月楼,是北齐帝京最大的青楼。
霍寒一个南梁王爷,何等尊贵,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在唱虞姬?
为什么明明看出了他的窘迫,还不合时宜的对他抛媚眼?
羞愤,无措,茫然,不堪。
数不清多少情绪一股脑涌上来,谢玉鼻头发酸,一颗心加速跳动,憋闷的厉害。
他没有离开,却是转手,又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闷。
企图用烈酒,冲淡心中一些早该抹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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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这样喝了多久,谢玉自己也有些迷糊。
目光流转,他忽然单手撑着桌案,对着一边的望月楼小厮,招了招手。
小厮忙不迭凑过去:“督主,有何吩咐?”
“那……那个……”谢玉大大方方指向戏台:“那个虞姬……叫下来,给本督,倒!酒!”
“诶,好嘞!”
九千岁可是人人畏惧的活阎王,小厮不敢违背,得了令拔腿就跑。
不一会儿,“虞姬”便甩手丢了剑,缓步走下戏台。
他弓着身子,谦卑来到谢玉身边。
不一会儿,酒就倒好了。
但,酒杯刚放到谢玉手边,就被他一把拍开。
眼见酒液溅了对方一身,谢玉的情绪才逐渐好转,故意为难道:“你倒的酒,本督不喜欢。”
他靠在椅子上,单手撑头,慢悠悠的开口:“重来。”
霍寒也不恼,顺从的低下头,握住酒壶,继续倒。
记不清打碎了几个酒杯,谢玉摔杯都摔累了,才抬起眼睛,阴恻恻的道:“光会倒酒吗?不会动手喂本督?”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语气愈发恶劣,指尖上抬,轻挑起对方的下巴:“霍公子,都沦落到这儿了,服侍人的活,就没人教过你?”
“那督主想要奴怎么喂?”霍寒终于开口,声音压的很沉,听不出多少情绪,接下来的话却是:“倒进手心里,倒进锁骨里,倒进后背的蝴蝶骨里,还是就像您曾经最喜欢的那样?”
“奴会叼着酒杯,捏着您的腰,唇对唇的喂给您。”
熟悉的声音,一样的恶劣。
七年的时空仿佛强制重合,难辨真伪。
谢玉自嘲的笑了一下,抬头,凝视着眼前人。
正反应着他方才的那句话,就见对方叼起了酒杯的杯柄,一只手捏住他的双颊。
在他双唇分开的空档,直接将酒灌给了他。
咕咚——
咕咚——
烈酒入喉,谢玉眼角泛红,被逼的呛咳两下,转手,啪——
一巴掌甩在对方脸上。
连人带酒杯,一同拍开了去。
带的桌上杯盘叮当作响,整个桌子都差点翻倒。
督主大人发了火,瞬间把整个楼的人都吓坏了。
他们都是奴婢,可惹不起一人之下的九千岁啊!
高台上的乐声戛然而止,所有的欢笑仿佛都在这一刻暂停。
望月楼掌柜小心翼翼的往前靠了靠,试图硬着头皮道歉。
但还没走两步,就被霍寒抬手制止了。
他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害怕,只低头,垂手捏住谢玉的下巴,粗粝的指尖轻擦过九千岁形状漂亮的唇,终于开口道:“玉儿,你醉了。”
声音压的很低,撩的人心脏麻麻的,分不清是酥是疼。
不知怎么的,打完人,谢玉的头就晕的厉害。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刚才被喂的那杯酒里,下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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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谢玉睁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
赤色纱幔缭绕,一旁的架子上,放的都是各种助兴的小玩意。
他不好这口,除了“玉势”,什么也不认识。
不过眼下看来,这里,大约是望月楼的客房。
谢玉拧眉,试探着坐起来,浑身都疼得厉害。
手腕上,脚踝上,腹肌上,锁骨上,都是触目可见的红痕。
他难道被……!!
谢玉瞬间提了一口气,抬起手,刚揉上发疼的太阳穴,就听“吱呀”一声。
门开了……
他连忙转头,一眼就看见了拿着托盘走近的霍寒。
男人脸上浓重的油彩已经擦去,剑眉上挑,细长的凤眸较之往年,又多了几分凌厉,却被他很好的伪装了起来,甚至唇边还噙着一抹亲和的笑。
看起来有很大不同,又好像……与以往无异。
谢玉愣了一下,猝不及防间,没穿好的衣裳和满身痕迹,落入了对方眼底。
“……”
眼神变了变,谢玉便像是没看见他一般,从容的系上衣襟,穿好靴子往外走。
“督主!”
谢玉的脚步顿住,因为霍寒叫了他,他明明不想停,却会不自觉心颤。
就好像刚来时,他明明不准备沾酒,却因为一个“虞姬”,喝的烂醉。
他转过头,看见霍寒把托盘搁在桌上,利落的收拾着:“听闻你这两年身子不好,做了些养身的粥,吃一些再去忙吧。”
语气如常,透着关切,就好像他们是阔别多年的老友……
谢玉的身子有些僵,立在大门口一动不动,风吹的有些冷了,背上却豁然多出一件大氅。
宽阔的大掌落在肩膀上,身侧的声音还在继续:“怎么又瘦了?”
“外面下雪了,真要走的话,披件衣裳也好。”
谢玉没有动,霍寒微微松了口气,立在身侧,继续帮他系带子。
他的头垂的有些低,说话的时候,气息便不明显的喷洒在谢玉耳垂上:“我特意找人做的,可能有点重,但很暖和,你回家之后可以再解……”
剩余的话,谢玉没听清,入耳的只剩自己的心跳。
靠的太近了……
好像两只眼睛都只容得下他,瞧不清风霜雨雪……
谢玉的手有些抖,却还是慢慢抬起,没过多久,砰——
话未说完,霍寒的身体被猛然甩开,直接撞上了身后的木架。
玉势连同勉铃一起落下,叮叮当当砸了一身。
霍寒咳了一声,抬起眼皮。
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
刚才掉下来的器具划伤了手,有血自指腹处慢慢浸出。
男子盯了一会儿手指,不知怎么的,就忽然卸下了所有伪装,愣神又可怜的呢喃出声:“玉儿……”
久违的称呼,他喊:“玉儿,我见血了……”
脚步倏然顿住,谢玉心脏一紧,几乎下意识的回身。
霍寒眼底亮起光晕,眼巴巴的抬起头,祈祷着,期盼着……
可,谢玉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的,只有一句话:“霍寒,今日酒后失态是我之过,我向你道歉,日后……别再联系了。”
砰——
大门摔上,室内的光线也随之变暗。
霍寒停在原地,缓缓将那渗血的手指攥进掌心,呼吸声放的很轻。
良久,他像是忽然想明了什么,短促的笑了一声,眸光重新亮起,充盈着志在必得的占有欲。
——我的玉儿啊。
——新的故事,开始了。
正值冬季,外面的雪下大了,白茫茫的一片,容易让人脑子也跟着空白。
七年了,谢玉不是没想过再见面的场景,想着要怎么将他关起来,锁链拷上脖子,折磨他凌辱他……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沉默走过,就当没遇见。
却从没想过,一见面就被那家伙给……
娘的!
谢玉忍住骂人的冲动,招招手,阴着脸叫了辆马车。
车夫不敢得罪这位“活阎王”,快马加鞭的将人送回了府邸,甚至连钱都没敢要,就颤抖的抽着马鞭,逃命似的跑远。
那模样看起来,像是要把马抽死。
“诶……”
谢玉掏钱的手就这么卡在半空,送出去也不是,收回也不是,被冬日的冷风一吹,凄凉又尴尬。
而且回来的时候,马跑的太快了,甫一落地,胃里的恶心就翻江倒海的滚上来。
谢玉一把扶住门前的石狮子,连酒带着早上吃的饭,一并吐了个干净。
再站直的时候,眩晕的脑袋里只剩下四个大字——流年不利。
今早上朝,太后刚颁布“辱母者杀无赦”的例法,他的奶娘柳氏就联合政敌,一起污蔑他辱母。
本来心情就不好,好不容易脱身去望月楼听戏,又被旧情人给睡——
谢玉深吸一口气:这都他娘的什么命?
身上的大氅没有脱,九千岁慢慢抬起头,迟钝的想:回头定要找钦天监查查黄历,看他今日是不是与命运犯冲,不宜出门?
不,不对!
一咬牙,谢玉甩手将大氅丢在地上,泄愤似的踩了几脚。
——他应该直接画几张霍寒的小人儿贴在门口,昭告世间的霉运,他已经够倒霉了,不要再来找他了!
捏了捏眉心,谢玉头疼的入了府。
贴身近卫谢执早就守在了门口,一见他回来,便立马围了上去:“主子,怎么才回来,来请脉的太医等了好久……”
“诶呦~,玉儿,你可算回来了,怎么一天都见不着人影啊?可担心死娘了!”
忽然,话音被截。
谢执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挡在了身后。
柳氏自知早朝没有扳倒谢玉,还得继续讨好人,便愈发殷勤起来:“玉儿,脸色怎么这么差?快进来,让娘好好看看~~”
说着,就要去拉那只清瘦的,被冻到微微泛红的手。
却不想,还没碰到,就被谢玉巧妙的躲开。
伸出去的手一下子悬在了半空,柳氏攥了个寂寞,多少有些尴尬。
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便听对面,一道轻笑酥酥响起:“娘?”
“亏你也好意思这样称呼自己,你不过是个奶娘而已,说白了,就是我家一个下人,柳氏!”
谢玉唤了她的名字,背手立直,面色少有的严肃:“谁给你的胆子,联合外人去御前一起告我?还告我意图玷污你,嗯?”
柳氏面色一白,攥着手绢的手下意识绞紧。
但回头一想,自己今日的表现并没有露馅,便鼓起勇气,继续道:“我……我也没向着外人呀,今早在朝堂,我还帮你说话了,不是吗?”
“是。”谢玉没管他,拢了拢单薄的外袍,继续往府邸走:“不过,是在你确定皇上会向着我之后。”
“其实,你早就跟迟景瑞好上了吧?今天弹劾我,就是你们俩一起做的局。”
迟景瑞,锦衣卫督指挥使,今日弹劾他的罪魁祸首,天底下千千万万想杀他的人中,比较活跃的之一。
身后之人不言,像是被戳到了痛处。
谢玉便不在意的一笑,继续戳:“因为在你心里,我始终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在我这里呆着没安全感,时时想着我会抛弃你,这时候,你恰巧遇到了经常来府里的迟景瑞。”
“一来二去,你们两个搞在了一起。”
“然后他就答应你,帮他弄死我,他就会娶你,还会送你的亲生儿子,入朝为官。”
“所以,你就毫不犹豫的把我告了出去,构陷我。”
“说我尊你为母,却企图玷污你,想让我也按律被处死。”
谢玉的声音波澜不惊,最后两个字却骤然压低,凌冽的目光射向柳氏:“对吗?”
女人猛然颤了下,唇色更白了。
声音小到几不可闻:“玉儿,我……”
“但其实你忘了,你忘了我曾经待你的好。”
天上的雪并没有停,谢玉别开眼,自顾自走到人工湖边,低头瞧着幽深的愣潭,眼凝寒波。
他继续道:“你忘了我也叫了你二十多年'母亲',这么多年,一直供你吃穿,封你诰命,将你当亲母一般侍奉。”
“玉儿,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谢玉笑了两下,怪怪的,听不出喜怒:“东厂势力遍布全境,监督百官都不成问题,更别说你。”
柳氏慌了,面色瞬间变得煞白。
“不过,谁让我们是一家人呢?”
数九寒天里,美妇人本来已经乱到了极点,可在听到谢玉这个“一家人”的时候,终于又鼓起勇气说情:“玉儿,娘错了!”
她声泪俱下:“都是娘不好,娘以后再也不……”
“行,我知道了,我不怪你。”谢玉又一次开口,像是懒得再听她解释,又像是放下了什么,对她招招手,神色一如既往的和善:“母亲,过来看。”
叫母亲,玉儿还肯叫她母亲!
太好了,那就证明这孩子良心未泯,她还有救!
柳氏心中激动,三步并作两步凑到谢玉身边,顺着他的手指看下去,寒凉的湖面倒映出她的模样,模模糊糊。
“玉儿。”她不大理解:“你让我看什么?”
“你看呢,你应该在湖里,不应该在岸上。”说话间,谢玉慢悠悠的对上了柳氏,唇角习惯性的荡开一抹温和笑。
嘴唇苍白,一如他这个人,一眼瞧上去病恹恹的,毫无攻击性。
柳氏想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一颗心却莫名开始慌:“玉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啊,母亲。”谢玉道:“雪天路滑,小心……溺水啊~”
他的眼中并没有杀意,甚至连尾调都是温柔的,但却一脚踹出去,哗啦——
柳氏跌入了冰冷的湖水里。
寒意侵袭,女人的脸骤然失了血色。
她开始不断的扑腾,祈求,但是不管她怎么哭喊,怎么保证,都没换来谢玉一次动容。
他好像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恭顺孝敬的玉儿,俨然一副在外人面前,“玉面阎罗”的模样。
不一会儿,就低头找了个块趁手的石头,努力抬起,对准湖里女人的头。
砰——
血花四溅。
谢玉淡淡回身,眼角湿了一瞬。
像是祭奠这些年不值得的付出。
但很快,他又走回小路上,若无其事的拍了拍肩头落雪,吩咐道:“把她的头割下来,血放出来存好了,再去请迟景瑞过府一叙,就说本督有好礼相送,望他一定要来。”
“是。”谢执应下,瞧着他那单薄的身子,依然放心不下,又重复一遍:“黎太医在药房等着,要不要现在去……”
谢玉摇摇头,轻咳一声:“这身子就这样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调理好的,让他等一会儿吧,我想先沐浴。”
他不想在身上留下霍寒的痕迹,尤其是欢好的痕迹。
这总能勾起他某些不愉快的回忆,他会忍不住想要报复,想把霍寒抓回来,囚起来,再准备条鞭子,看他求饶的可怜模样。
但……
他不想给那疯狗好处,还是沐浴来的痛快!
谢执皱眉:“为何呀?您的毒……”
“我喝酒了。”谢玉随手解了外袍,丢给谢执,说瞎话不打草稿:“熏着人不好,先去汤池了。”
“哦。”谢执懵懵懂懂的点头,却并不认为谢玉的托词是对的。
主子身上没有酒气啊,多的倒是……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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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水很快备好,谢玉疲倦的靠进汤池里,两只手搭在边缘,心事重重的,盯着水面之下。
他不是真太监。
既然霍寒把他扒光了,就应该知道这件事,会……有威胁吗?
这个想法一出,就立刻被谢玉自己否定了,不知道为什么,分开这么多年,他还是不信霍寒会害他。
不,不对。
世间之人不可尽信,抛开感情不谈,霍寒一个南梁王爷出现在北齐,本身就是威胁。
要……杀掉吗……
谢玉深呼一口气,伸手抚了抚肩膀,却意外的发现,肩膀上的吻痕消失了,带着朱红的颜色,融进了温水里。
……没了?
再仔细瞧瞧——画的?
谢玉心底稍稍轻松,继续去碰其他痕迹,竟是全部一点点的遇水消散。
真是画的!
霍寒在骗他!
没碰他为何要骗他?他身上又为何……会疼呢?
衣衫丢在地上,有薄薄的药味侵入鼻息,谢玉拿起,仔细检查了一番,当真是药味。
霍寒给的药吗?
做什么用的?
他消失七年又忽然出现,带着什么目的?
太多的问题侵入脑海,谢玉一时难以适应,索性理了理仪容,换上件新衣,往药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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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黎安是他的朋友,由他保举进宫,用着也放心。
案边碳炉燃出噼里啪啦的火星,黎安指节垂落,隔着一层薄纱,在他脉上平稳的搭着。
谢玉则数着炉里蹦出的火星,心底没有多少波澜,以为会如往日一般,张口即是“多多调理”,谁知,黎安只是默了片刻,便喜上眉梢:“恭喜督主!”
谢玉回神:“嗯?”
“督主体内余毒去了不少,心脉强劲,连脉搏的跳动都比以往有力,身子逐渐转好,是近日得过哪位名医指点吗?”
名医?怎么可能?
谢玉扯了扯嘴角,理所当然的想回“没有”,这偌大的帝京,盯着他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他吃饭都得防着,更别说用药……
药?
念及此,谢玉眉头倏然一蹙,认真了几分:“可能断出本督这毒,是何时去的?”
仔细想想,他体内存毒已有三年了。
当年新帝登基,北齐与南梁矛盾加剧,他不顾一切请兵上阵,却在出发的前一日被毒箭射中,自此损了根基,无法再上战场。
尤其是冬日,几乎连大雪天都受不住,总得卧病几日,现下……
“大约就在这两日,方才去的毒也是有可能的!”医者仁心,黎安尚沉浸在兴奋中,随口答了两句,便写下副药方,叮嘱道:“督主体内余毒刚清,千万注意调养,晨起晚膳后各一剂,切莫太过劳心啊。”
“多谢。”
“额……还有……”
谢玉凝眸,见人耳尖微红支支吾吾,又主动提醒一句:“但说无妨。”
黎安这才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督主身子弱,素日处理政务已然足够劳累,房中之事……额……可以先放一放。”
房……“什么房中?”
坐了许久,那处并无不适,谢玉已经可以完全确定霍寒并没有动过他,何来的房中……
“这儿?”
正不理解,就见黎安抬手,对着他的脖颈比划了一下,说:“督主明日上朝,可能……得穿件高领的衣裳……”
谢玉这才意识到什么,起身,几步走到铜镜前,盯着其中的自己,左侧脖颈处,分明有一道明显的吻痕。
他伸手,试着搓了搓,不会掉,不是画的。
……霍狗咬的!
其他的都是画的,只有这一道最明显的吻痕是咬的,像是要诱他放松警惕,故意叫人看见。
像是在宣示主权……
“砰”的一声,谢玉一只手扣住桌沿,缓缓收紧,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谢执,送客。”
直到人走远许久,纷乱的呼吸才逐渐平复下来。
谢执去而复返,甫一进门,就听自家主子又张了口:“谢执,替我去查一个人。”
“谁?”
“望月楼,霍子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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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小字怀瑾,说起来,霍子瑜这个名字,还是霍寒为了他取的。
夜深了,谢玉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本奏折。
窗子没有关,有风吹来,身边的白烛忽明忽暗,墨水逐渐淌下笔端。
足足两个时辰了,他坐在这里,一个字也没有写。
终于,窗子动了动,谢执闯了进来。
谢玉眼睛立刻亮起,抬手便接过他调查回来的纸,看的时候,瞳孔不自觉张大,像是要把面前的字一个接一个的吞进肚子里嚼烂。
一刻钟后,忽然,砰——
谢玉垂手按在桌案上,将纸揉的稀巴烂。
极浅的两个字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连带着眼睛都泛起了微微的红:“骗子!”
这份身份调查是假的,假到没有一句真话,霍寒在见他之前,早已煞费苦心的,为自己造了一个新身份。
罢了。
谢玉起身,说了句:“继续盯着。”
便让谢执离开,抬手将那份身份调查烧去,解衣,放下了床帷——
说起来,他与霍寒初相识,还是因为许多年前的一场大战。
北齐大败南梁,迫于条约,南梁二皇子霍寒被逼入京为质,阴差阳错的,与他做了同窗。
他没有见过母亲,他的侯爷父亲告诉他,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就难产去世了。
父亲说:因为母亲犯了大错,所以没有尸体,不敢立碑,但是她死在了桃花盛开的季节,玉儿看见每一棵桃树,就跟看到母亲,一模一样。
于是,每年的三月十五,谢玉都会偷偷跑到树下,跟母亲说句话。
那天,或许是染了风寒,浑身不适,在书院里看到顾海平的母亲来他送粥时,小玉儿就格外委屈,趴在桃花树下,哭的满脸是泪:“娘亲!娘亲我好想你,我还没喝过你做的粥。”
“娘亲你在吗?玉儿生病了,如果在的话,能不能陪玉儿说说话?哪怕,让桃花花瓣,落在玉儿头上一片也好,呜呜……”
孤寂的哭声无助的响起,可是没过多久,谢玉发现,自己头顶竟然真的多出了一片花瓣。
小谢玉欣喜若狂,他拿着那片花瓣,大声问:“娘亲,您也在想玉儿吗?”
然后,就有另一片花瓣落到了头上。
谢玉立刻抬眼,却看见了一个靠在树上,一身白衣的少年。
年岁似乎与他相仿,但笑的特别好看:“伸手!”
谢玉一时没反应过来,依然沉浸在被人发现的窘迫里,鬼使神差的伸出手,然后,一颗糖落在掌心。
少年笑着告诉他:“我是天上来的,你母亲让我给你带了糖哦!”
忽然,一阵风吹起,明眸皓齿的霍寒垂眸看着他,白衣墨发随风翻飞,不时粘上几片樱粉色的花瓣。
一眼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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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我没经验,随着你来。”
“疼了便告诉我,随时喊停,明白吗?”
“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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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
“玉儿醒醒,皇帝老子找你呢!”
顾海平的声音……皇上……
谢玉拧眉,猛然睁开眼,入目即是顾海平一张“嘻嘻”的笑脸,惊得他心脏砰砰直跳。
“起开!”他深吸一口气,拨开一旁的损友,刚要起身,便意外的发现,身下有些凉,好像是……
呼吸一滞,谢玉骤然红了耳朵,随后便叫来谢执,随便找了个理由,把顾海平打发远,又叫人抬了热水,进屋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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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的时候,谢玉特意抱了个木匣子。
御花园的积雪有些厚,通往帝王暖阁的路只剩下一条,还是由太监宫女连夜清扫出来的。
位置隔得近,身后的窃窃便悄然入了耳:“天呐天呐天呐,那就是九千岁吗?真的是白发诶,比传言中还好看,就是可惜了,是个太监,不算男人啊……”
“哈哈哈,你想多了,就算不是太监也不会有人嫁给他的,咱们九千岁好男风,而且,胆,大,妄,为。”
“胆……胆大?”新入宫的小宫女不理解,压低声音继续问:“怎么个胆大妄为法?”
“诶呀,就是爬龙床,然后被陛下嫌弃了,这才被陛下阉了扔到东厂,他以前可是丞相呢,现在,哈哈哈哈,要不是……额……”
宫女说的眼睛弯起,正在兴头上,忽然,面前投下一片不明显的阴影。
纤长的白发映入眼帘,话音戛然而止,宫女的瞳孔一瞬间放大,连带着嘴唇都发了紫。
浑身颤抖,呼吸凝滞,甚至一瞬间,连行礼都忘了。
面前,谢玉倒是不以为意。
他没理那一群提前跪地的宫女,唇角荡开一抹漂亮的笑:“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他的声音温温柔柔,媚眼如丝:“要不是什么?”
发抖的宫女眼泪流了下来,哽咽了两句,一个字也没憋出来。
面前,谢玉的压迫感越来越盛,“要不是本督长得好看,这会儿怕是已经见了阎王,对不对?”
“啊啊啊!”最后两个字听完,宫女直接摊到了地上,眼泪直流,像是要软成一滩泥。
她的眼泪不停往下掉,反应过来的时候,立刻砰砰磕头,弄得满地是血:“督主饶命!督主饶命啊!督主……啊!”
忽然,她的身体被踹开,整个人直直磕上一侧的桃树,后脑磕破,鲜血直流:“混账东西!九千岁也是你们能妄议的?!”
苍老尖锐的声音在一侧响起,谢玉还没来得及动手,挑事儿的宫女就被一旁匆匆赶来的老太监抬脚踹飞。
训完人,夏公公又立刻低头,恭恭敬敬对他行起了礼:“督主,皇上恭候多时了,怕您路上冻着,特意叫老奴送来一个手炉。”
“提醒您雪天路滑,走慢点才是,他不急。”
“诶呦,您看您!”眼瞧着他手里有东西,夏公公立刻又激动起来,慌忙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帮他拿了箱子,再把手炉递上去。
甚至专门找了小太监为他引路。
直到谢玉走远,夏公公才松下一口气,站直,又叫来几个慎刑司的主事,道:“这群人,一人去慎刑司领五十板子,不会写字儿的,舌头割了扔出宫;会写的,就地处决。”
主事微怔,“公公,是否过了些?”
老太监却若无其事的抖了抖自己外袍上的雪,意味深长:“这宫里啊,留不下乱嚼舌根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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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原来是丞相,为什么会被扔到东厂呢?
为什么呢?
手炉有些热了,谢玉目光微沉,望向自己手上这帝王独一份的恩赏。
——事实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