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莫润升毫不关心南叠枫的施礼,近前两步握住他的肩,道:“你姓南?”
南叠枫被莫润升如此激动的举止弄得一怔,料想莫润升多半已经猜到自己和宁添南的缘故了,抿了抿唇,抬眼道:“或许……该姓宁吧……”
莫润升又瞪起眼来,握着南叠枫双肩的手毫无意识地加重了力道,不知是肯定还是疑问地大声道:“你姓宁……!姓宁……!”
南叠枫忍不住回头看了汪云崇一眼——这个莫润升到底和自己的父亲有什么渊源,会震惊成这般?
汪云崇蹙着眉摇了摇头。
莫润升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南叠枫,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看走了眼,来来回回数遍之后,视线终于停留在南叠枫颈上所系的红线上,眼睛又一次直住。
“这是……”莫润升语不成句。
南叠枫被他惊乍得如堕五里雾中,见他盯着自己颈上红线不放,只好将那贴身佩戴的圆形润色小玉牵了出来。
一个隶书的“南”字深深镌刻于圆润的碧玉中,莫润升紧紧盯着那个字,忽然闭上眼,长长地叹出一声:“润离啊……”
还不等南叠枫和汪云崇思索莫润升叹出的这一句是个什么意思,南叠枫忽然眼前一花,竟猛然被莫润升张开双臂抱住。
抱住自己的双手虽然毫无内力可言,但其中用上的力气之大,竟足以令南叠枫一瞬窒息。
汪云崇吃了老大一惊,正待上前,忽听莫润升唤了一声:“枫儿。”
汪云崇怔住。
莫润升缓缓松开南叠枫,双手再次移到他肩头,凝视着那邃洁如星斗的眸子,道:“枫儿,我是你舅舅啊。”
舅……舅?
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击中,南叠枫睁大灿亮的星眸,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如当日被呼延啸道出生父是宁添南一样,模糊而执拗的记忆又再次奔涌起来,凌乱的碎片仿佛无从捉摸,但这千头万绪却又似乎突然汇作了一点,渐渐明朗清晰起来。
偏居乡野、与江湖全无瓜葛的莫润升,之所以会识得那个传奇得如神话一般的宁添南并且见过他的真正面容,竟原来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汪云崇也呆了好半晌。宁添南教养他十五年,他早已习惯了宁添南的神秘作风,也习惯了对师父的做事待人不管不问,却未料十余年前那个师父偶然拜访的莫润升,居然会是南叠枫的舅舅。
“真是老天有眼……”莫润升哽着声音从上到下又仔仔细细看了南叠枫好几回,道:“枫儿,你这些年都怎么过的?有没有吃苦?”
到底是常年办案的本能使然,最初半瞬吃惊过后,汪云崇略略蹙眉,上前两步,问道:“莫老爷何故如此肯定枫就是您的外甥?”
一句话落地,莫润升这才注意到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落在一旁的汪云崇,打量了几番他的眉眼,皱眉道:“你是什么人?”
汪云崇翘唇一笑,改口道:“想来莫叔叔也不认得我了,先前师父带我来见莫叔叔时,莫叔叔的宅子还不是如今这个样子的,谁想一晃竟也十余年了。”
莫润升神色一肃,微讶道:“你是……汪云崇?”
汪云崇挑眉而笑。
此话一出,跟在莫润升身后本来完全不知状况的一众仆从全都惊讶起来。
名满天下的十二卫总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抛弃清北长公主背婚抗旨之事更是传得全天下尽知,如今活生生的人物冒出在眼前,怎能叫人不惊?
莫润升的神色更加纠杂,视线在汪云崇和南叠枫之间摇摆不定,一时间难以相信这两人竟会同天同时出现在自己府上。
惊异怀疑的目光最终定回在南叠枫身上,瞬间温和了下来。莫润升上前拉过南叠枫,再抬头看了汪云崇一眼,道:“都进来说罢。”
装饰得华丽纷奢媲美京中权贵的侧厅中,静默一片。莫润升擎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挡着盏中的茶叶,心事颇重。
蓦地房门被轻轻推开,华发花须的老者举步迈入,正是槐伯。
莫润升抬起头来,道:“哦,槐伯,过来坐。”
槐伯走近两步,目光与南叠枫交汇,又再次怔了怔,这才慢慢向莫润升右侧的灯挂椅走去,坐了下来。
莫润升这才放下方才根本喝得心不在焉的茶,转向南叠枫,道:“你那个时候太小,一定是没有印象的,槐伯可是看着你出生的。”
方刚坐好的槐伯又再次站起来,向着南叠枫微一欠身,行了个主仆之礼,道:“小少爷。”
南叠枫连忙要站起来回礼,却被莫润升按住,道:“你既然回来了,受槐伯这一声,也当得。”
“我……”
莫润升再次打断,道:“我知道你心中定有无数疑惑,这都是你那个父亲……”莫润升顿住话头,长长几声重叹,才道:“我心中亦有许多不解,且……一件一件来罢。”看了汪云崇一眼,道:“没想到你居然做到了十二卫总领,不愧是宁添南教出的徒弟。”
汪云崇漫漫一笑,道:“莫叔叔不用再提了,这十二卫总领,早就是过去的事了。”
“嗯。”莫润升对汪云崇是不是还任十二卫总领似乎不太关心,耸起眉点了点头,向槐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待槐伯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之后,又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们两个,怎么会碰到一起的?”言罢望向南叠枫。
南叠枫刚刚自突然冒出来个舅舅的震惊中缓过来,乱成一堆麻的脑子方刚开始有了些头绪。
既然莫润升是自己的舅舅,那么自己的母亲,定然也是莫家人了,可是……她现在身在何处?为什么传奇一世的宁添南会偏偏和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有个孩子?为什么生下了这个孩子之后,又弃了他而去?
无数疑问接连不断地涌了上来,而此时突然被莫润升问了这么一句,这其中的纠杂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言得尽的?南叠枫一时语塞。
汪云崇端起茶来喝了两口,接话道:“莫叔叔应是知道百川山庄论武大典的罢?”
莫润升蹙了蹙眉,道:“这个自然。”
“那莫叔叔有没有听说今年的论武大典中决出了百川山庄第二十任庄主?”
莫润升本就是专心营商的生意人,宁添南消失之后他更是再也无心关心江湖事,如此已有十余年,况且乡野地方消息传得也慢,除了当朝一品大员十二卫总领拒婚公主一夜之间被贬白身这种惊天消息之外,人们对那些个无关自己生活劳作的传闻都不太感兴趣。
今年的论武大典中出了百川山庄的下任庄主,仿佛的确是有听人提过,但事不关己,对这种消息莫润升也是听过就忘,根本没那个心思去仔细打听,更不用说去追问是谁了。
莫润升的眉间拢得更紧,不知道汪云崇此时问出这样的话是个什么用意,犹豫道:“听人说过几回,怎么了?”
“莫叔叔过得真是清静日子,让人好生羡慕。”汪云崇笑笑,一指身边的南叠枫,道:“今年论武大典上大出风头、成为继任庄主的,就是枫啊。”
莫润升的神情一下子僵住,仿佛这是句多么费解的话一般,盯着汪云崇愣了半天。
这一下不消多说,汪云崇参赴百川山庄论武大典一事天底下几乎无人不晓,百川山庄的继任庄主会和他熟络上,这也不算奇怪了。
但是……
莫润升反应过来,目光转回南叠枫身上,道:“你答应了?”
“本来是不想,后来……”南叠枫顿了一下,想到这其中的因果来由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说清,于是道,“后来有些事出得突然,仔细考虑过后,就准备答应下来。”
“不许去!”莫润升突然沉声喝了一声。
南叠枫与汪云崇都是一怔。
莫润升有些愤恼,站起来回走了数步,激动道:“这江湖上是非纷争一大堆,百川山庄更是要命的地方,你父母就是陷到这么些个乱七八糟里面的,你不许再给我卷进去!”
南叠枫自两岁左右起被陵鹤子收养,他自幼聪慧,又天生是学武的料子,连没怎么想去精通的音律都因为师父教调内息沾了一点儿边,而且仅会吹的那一支箫曲竟比自小就通学所有乐器的水扬心奏得还要撼人心肺。从小到大,师父都从未约束过他,偶有偷闲犯懒,也不过一两句提醒轻责而已,所以,南叠枫长到这么大还从未体会过被个长辈这么直言痛喝地教训是个什么感觉,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莫润升话一出口也后悔了,坐了回来,轻轻拍拍南叠枫的肩,缓声道:“听舅舅的,留下来,别去做那个什么百川山庄的庄主。”
这舅甥二人一个愤恼激动一个惊怔愕然,反应都有些不对,汪云崇旁观者清,叹了一声,道:“莫叔叔此言差矣。叔叔可有想过,枫既然能赢下论武大典,就真的有做百川山庄庄主、厘清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本事?”
莫润升侧他一眼,不满道:“你什么意思?!”
汪云崇挑挑眉,不答反问道:“莫叔叔难道就不好奇枫是从何处学得的这么大本事?”
失踪二十年的外甥突然重现,莫润升胸中激动混杂别他复杂情绪一涌而上,理智更是不时地被抛到九霄云外,此时被汪云崇这么一说,方才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来。
“枫儿,你这么多年,都是在何处过的?”莫润升锁起眉,关切道。
武夷山上严寒酷暑心无旁骛的十六年光阴,师父辞世后的三年颠沛,在京城闯入皇宫后与汪云崇的一连串离奇牵绊……所有种种流转一般翻倒出了记忆,南叠枫垂下睫来,待欲开口,却觉汪云崇的右手按了上来。
“莫叔叔方才的话起了个头还未说完,莫叔叔到底为何如此肯定枫就是您外甥?”
莫润升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当年宁添南带着汪云崇到莫府上时,汪云崇也不过七八岁年纪,虽然三岁看大,当时的汪云崇亦已经是个聪颖过人、功夫底子极好的孩子,但十余年过去,面对这个已然做过十二卫总领、胆敢对公主拒婚的汪云崇,莫润升第一次感受到了迫人的霸悍和精明。
“好!”莫润升下撇着嘴角点了点头,瞪了汪云崇一眼,道:“好,反正枫儿是我外甥,这绝不会是假的,先把这缘故说完也无妨。”
南叠枫轻轻拢眉,凝神静听。
“第一,”莫润升望向南叠枫墨色的晶亮眸子,道:“你跟你父亲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像到直把槐伯和我都吓了一跳。”
方才二人在门口对上阿然阿九时,槐伯推门看到站在一边的南叠枫,几乎以为时光瞬间倒回了二十年,根本就是宁添南站到了门前。
南叠枫和汪云崇并无太多惊异,关于南叠枫相貌上与宁添南的相像,早在武夷山时呼延铎就反复提过多次,况且,仅凭相貌一说,虽然能长成宁添南那般模样的百八十年也出不了一个,但所谓无巧不成书,长相相像倒还真不算是充分的理由。
“第二,”莫润升续道:“就是你一直带着的这块圆玉。”
圆玉……?
南叠枫摸向颈间,翻出那块二十年来从不离身的圆玉。
“这块玉,是你出生后,你父亲给你的。”莫润升看着那泛着暖润光泽的美玉,道:“上面的那个字,是你娘刻上去的。”
“我……娘?”艰涩地吐出这个从小到大从未唤过的字眼,南叠枫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酸楚。
莫润升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娘叫作莫润离,是我唯一亲的妹妹,我们莫家祖上都是玉华山下的农户,近几代始方才开始做些小本生意,家业血缘都不广,到我和润离这一代,才算有了些家底,但莫家却只剩我和润离这一对兄妹。
“我们润离虽谈不上是国色天香,可也算是远近闻名的秀楚动人,十五岁之后,上门提亲的人就从没断过。偏偏这丫头从小性子就又强又倔,放着这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出门去学功夫,我拗她不过,只好由她去了。
“因为润离已经是十五岁的身骨架子,多数门派都不收这样的半路弟子,寻了许久,才投在小五台的安菱派门下。润离自小到大虽算不上锦衣玉食,但多少也是娇生惯养的,本以为学武辛苦她多半坚持不了几日,却未想这丫头竟硬是狠下心来学了四年,每年都只在过年时才回家十余天,之后又匆匆回去。
“庚泰十五年三月,有一天夜里忽然大门被人敲得哐哐直响,我带上几个人去看,门方一落栓,润离就一头栽了进来,再仔细一看,同时跌进来的居然还有个男子。”莫润升富态而略显苍老的脸上现出复杂的痛心神色来,道:“两个人身上都是一身的血污,但细细辨认之下,那血大半都是那男子所流,润离受的伤并不重,只是疲累过度。这个男人……虽然全身是血,脸上也都是泥污混着凝固的血迹,但却是……”莫润升顿了一顿,似乎不想说出却又实在无法不承认,轻叹了口气,道:“真是惊为天人。一个人可以精致俊美到那个程度已然是奇迹,更何况是个男人。”
汪云崇侧头看向一边凝神贯注的南叠枫,南叠枫的精致已经算是过分了,一个比南叠枫还要漂亮的人,若不掩藏相貌终日以面具遮挡,怕真是要掀起乱世一场。
莫润升续道:“我们不知状况,生意人又最怕惹上事端开罪了人,只好把两个人都先抬进来,拭了沿途血痕污迹,封了消息。润离受的都是些轻浅的外伤,第二天就醒了过来,方一睁眼,就抓住身边的侍婢问那个男人在哪,知道他还昏睡在旁院之后披上外衣就往门外夺,谁也拦不住。后来的几天,润离片刻不离地守在那人房里,那人外伤极重,内里也不知伤在何处,呼吸几若游丝,几天下来倒也睁眼过几回,却又都再昏过去。”
“这个人……就是父亲……?”南叠枫自语般地问了一句。
“嗯。”莫润升点点头。
“天底下还有人能伤着他,还伤得如此之重?”汪云崇奇道:“莫叔叔可知是谁?”
莫润升待欲开口,却向汪云崇看了一眼,拧了拧眉。
南叠枫猜到他心中所想,道:“父亲只有崇这么一个弟子,舅舅有话可直说,不必避讳。”
莫润升被南叠枫脱口而出的“舅舅”唤得眼睛一亮,忆起旧事的阴霾竟片刻扫去了几分。他本就是道地商人,对江湖武林厉害角逐并不清晓,于是看了看汪云崇。道:“算了,你既已不是十二卫总领,这些事,也与你无关了,这是你师父的秘事,听听且可……不要漏出去便是。”
汪云崇挑起眉来——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大概过了十天,你父亲终于清醒过来,却是身子极虚,几度想要离开,竟都起不来身。小地方人见识浅薄,我看他举止温雅、气度远非凡人可比,想来是大户人家公子,便留他下来养伤,他初时不肯,但也奈何身子实在伤弱得厉害,也就只好答应了。”
“我瞧润离看他的眼神极是温柔,想想润离也早到了婚嫁之龄,再看你父亲实在是人中之龙,便有了撮合之意。介于你父亲身上都是重伤,我担心他真有断不去的仇家累及润离,几番思索之下,还是先寻了润离来问。谁知……这一问之下,竟是,竟是……”
南叠枫捏紧掌心,拧眉道:“仇家是谁?”
莫润升忆着当年旧事,喟叹一声,道:“当年阳灵教的教主,风溏。”
风……溏?
南叠枫汪云崇简直是瞬间震住。
那个传说中手段利落狠毒的阳灵教前任明主,失踪绝迹于江湖二十余年的风溏?
宁添南和风溏……竟有深至如此的奇仇大恨?!
阳灵教历任教主所长均不是武功,若论单打独斗,风溏根本不可能赢过被几乎与陵鹤子齐名的呼延铎赞为天下第一人的宁添南,除非宁添南一时大意中了风溏的毒。但是,且不论宁添南会不会有这样疏忽的时候,这‘六月雪’其人在江湖上根本没几个人见过,又怎么会与阳灵教明主结仇?
莫润升对江湖武林的了解仅局限于与宁添南相关的一些要事,对于阳灵教的可怖和历史现状并没有直观的感受,看到这两人的巨大反应,也吃了一惊,道:“你们难道……见过风溏?”
南叠枫自震惊之中回神过来,下意识摇了摇头。
汪云崇浓眉蹙紧,问道:“莫叔叔可知师父和风溏之间有什么仇怨?”
莫润升哽了一哽,面上神色瞬间换了七八回,叹了又叹,最后不知是气恼还是感慨道:“造孽啊……”抬眼对上南叠枫惊异的眸子,叹续道:“你父亲跟那个风溏……唉,都曾经是禄王爷的情人。”
禄王爷云幽!!在庚泰十六年全家被戮的禄王!那个藏有真正龙箫的禄王!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禄王,居然跟宁添南……而且还和阳灵教明主纠缠不清!
汪云崇与南叠枫两人震惊到无以复加。
莫润升对他二人的反应没有太多意外,低头叹息不语。
一个默默无闻的禄王爷,怎么会让武功天下第一,容貌绝世无双如神若仙般的宁添南和阳灵教近几代来最为阴鸷狠辣的明主风溏同时爱上他?
此时屋外几声轻轻的叩门声,莫润升应了一句,槐伯便推了门进来,身后跟了三五个小厮,个个手里捧着两道热菜,鱼贯而入。
槐伯侍立在一侧,指挥着几个小厮布好菜,又将碗筷都一一排好,这才向莫润升和南叠枫各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不知不觉中,竟已然是正午了。
莫润升提起箸来,道:“咱们边吃边说。”
汪、南二人也拿起竹筷,却是各自悬着不动。
一直以来缠绕在两人心头最大的悬疑,莫过于当年的禄王案和六大高手追杀一事,陡然间知道了禄王爷其人不为人知的秘事,而且还偏偏和南叠枫的父亲以及阳灵教都有关系,这还如何吃得下去?
汪云崇拧了拧眉,难得的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脑中电光火石地将近来种种全部轮转一遍,向莫润升道:“莫叔叔,师父是不是给过您一支浮刻游龙的古箫?”
莫润升挑眉道:“你怎么知道的?”
汪云崇放下箸来,自怀中摸出一本蓝面小册子,递给莫润升,道:“莫叔叔可能还不知道,今年论武大典的悬赏就是这支龙箫,而且,这支箫中途被阳灵教的人换走了。”
“阳灵教的人?”莫润升吃了一惊,接过册子来看。
那册子便是叶剪繁当日交给汪云崇的,写有龙箫经何人之手于何时进入山庄收藏的详细记录。
册子上并无过多内容,也没有什么玄机,莫润升扫过几眼,蹙眉又递回给了汪云崇。
“所以……”南叠枫抬头道:“那支龙箫是禄王爷送给父亲的?”
“是,”莫润升道,“但也不是。”
解开二十年前的谜题,龙箫是关键的,也是唯一的线索,而莫润升,又到底知道多少内情?
汪云崇与南叠枫几乎屏了呼吸,等着莫润升说下去。
莫润升干脆也停了箸,续道:“那支龙箫,本来就是你父亲的。”
原来,宁添南与禄王爷云幽在庚泰十年相识,云幽被宁添南的绝世容貌吸引,许他荣华一生,并在封地的远郊置了一座别院,供两人居住。宁添南本是无欲无求的洒脱性子,却不知为何竟痴恋上云幽,搬进了那座宅子,一住就是一年多。
宁添南因知云幽喜好音律,便将那支世传下来的古箫送给了云幽,云幽得心上人如此贵赠,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特地令人寻来了一张与龙箫相称的紫檀木古案摆放,并时常拿出来吹奏,以讨取宁添南欢心。
庚泰十一年秋的一个深夜,阳灵教时任明主风溏潜进别院,药倒了府上所有侍卫婢女,与云幽和宁添南对峙当场。风溏虽然个性阴狠,但着实长得也是一副俊容清貌,云幽亦未否认与风溏曾有过相好之时,于是新欢旧爱撞上了面,情势一触即发。
云幽向风溏坦言自己对宁添南爱极之意,风溏一怒之下出手便击宁添南,但他到底不是宁添南对手,十几招下来已然见了分晓,甚至他数次想在宁添南身上施毒都叫宁添南破了去。风溏心痛难忍却又无计可施,只好负气回了阳灵教。
按说宁添南游弋于世俗之外,禄王既与风溏了结他断没有再计较的道理。但不知为何,第二日一早宁添南便收拾了随身之物,离开了别院,而为宁添南花尽心思的云幽竟似任他而去一般,也不追也不寻。
“后来,便是庚泰十五年。”莫润升抬起头来,道,“那一年禄王爷生了重病,你父亲忍不下关心,到底还是悄悄地摸进禄王府想看看禄王爷病情如何,却未料再次撞上了风溏。”
宁添南武功高得很,风溏头一次与他过招吃了大亏,第二次却不知什么原因宁添南竟中了风溏三掌,只好退回客栈休养。哪想这回风溏带了阳灵教一半的教众驻在京城,得知宁添南住处之后便遣了一众教中高手连夜追杀,宁添南身上有伤长时避逃不便,多次被迫与阳灵教人交手,阳灵教一路追他到蔚州,宁添南不仅身上掌伤未疗、真气不济,还连中了两位阳灵教长老的内毒,命悬一线。
“蔚州……小五台?”南叠枫顿了一顿,还是问了出来。
莫润升点点头,叹道:“造化实在弄人。润离和我自小开始就跟着父母学打理生意,成人之后润离虽没有掌管家业,但却是精明惯了的,加上自小吃穿用度不缺,花钱置物很有一套。安菱派里的人不是自小就在山中学武就是穷苦村民走投无路了来投到门下的,见润离有这样长处,便将采买日用所需与几处生意交由润离打理,而每月初十就是润离下山采买、布置生意之日。”
这一天清晨恰是莫润离下山之日,走到山间一处密林边上,却停了下来。那密林中分明有学武之人的明朗呼吸声。需知莫润离学功夫不过寥寥数年,外家剑法虽然已熟练得差不多了,但内功却仅仅是个底子而已,连她这样的初学之人都能听辨得出这样的呼吸,而那密林之中的人确是藏起来的,这实在不能说不怪。
莫润离冰雪聪明,心思兜转了几个来回,断定来人不会有恶意,便进了密林。
当她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发现重伤昏倒的宁添南时,几乎不能呼吸。
那么精致清俊的五官,白皙明亮如温玉的皮肤,微微蹙起的眉如青山远黛,失去血色的薄唇竟仍然能看出微笑时颠倒众生的轮廓。
感觉到有人靠近,宁添南微微睁开双眼,那晶亮璀璨得不似凡人的眸子更是让莫润离彻底呆住。
宁添南看到莫润离的第一句话是:“不要去报给你们狄掌门了,我是个祸害,他不杀我,阳灵教也会找上他的。”
莫润离惊得说不出话来。
宁添南再次闭上眼,道:“拔剑吧,死在个美人手里,也总算老天待我不薄。”
得长成如此惊世绝美容貌的宁添南一句美人称赞,天底下有谁受得住?
莫润离瞬间沉沦。
也是在同一瞬间,她打定主意拼死也要救回这个男人。
莫润离将宁添南藏进山脚的一个小酒馆中,那酒馆便是安菱派的生意之一,莫润离接管打理,自然在那酒馆中有自己的地方。酒馆里雇的伙计全是不懂功夫的,莫润离虽然武功不济,但瞒天过海也没费太大力气,将宁添南安置了下来。宁添南多少猜到了莫润离心思,但到底伤势过重也实在无力去说服莫润离,只好由着她动作。
风溏追到小五台山脚下,却是不敢妄入。阳灵教历来不惧名门正派,但对如远烈帮安菱派这样正邪无分的门派却颇有忌惮,加上前一年暗主被杀,阳灵教已然元气大伤,于是只远远地驻在镇上,遣人通报给了掌门狄沁彤。阳灵教暗主被杀,已然毫无威胁可言,加之根本没有见过什么受伤男子,狄沁彤理直气壮一口回绝。风溏虽然怀疑,却也担心是宁添南故布疑阵,领人往另一方向追了去,只余下二十余人在镇中观守。
由于莫家之前做过一阵子药材生意,加上拜入安菱派门下后对疗伤医术也有些粗浅了解,莫润离每天趁夜为宁添南熬制健气补益之药,并留住在酒馆里日夜照看宁添南。她本就是顾着店里生意,不时住在店里也是常有的事,加上她武功在安菱派中连平平也及不上因而少有人对她的事上心,于是竟真的瞒天过海。
宁添南功力精深,得此十余日喘息加上莫润离的精心照顾,竟恢复了两成。身体略略好转精神略略提振后,宁添南自是不愿牵连莫润离,想要离开酒馆。谁知莫润离早就料到宁添南会走,出手制了他的穴道,且每隔一个半时辰再封一次,硬是留下了宁添南。宁添南也不知是中了阳灵教的什么毒物,内劲几乎全然被抑,竟连莫润离封的穴道也冲不开,听莫润离说山下阳灵教的人已然撤了去,虽是将信将疑,却也只好勉强又留了一段时日。
半个月过后,莫润离向狄沁彤请辞回乡,假托家里人说好了亲事让自己回去完婚,即日就要动身。莫润离本来就是半路弟子,至多是有些打理生意的本事,因此狄沁彤也没多问,简单送了些礼就放莫润离走了。
莫润离带着宁添南下山,却在山下镇上遇上了守驻在此的阳灵教人,宁添南内力受制只剩下三成不到,单凭轻功与剑法招式与二十余人血战。他本是了无生念,但一来不愿死在阳灵教手中,二来莫润离尚在身边一个不慎就会害得她也陪了命去,因此几乎是拼劲全力死战,硬是将阳灵教这二十余人杀得一个不留,随即借了莫润离的绢帕蘸着血给风溏留了一封信。
这一战几乎将宁添南拖垮,莫润离虽无大碍,却也受了不轻的伤。宁添南几度昏厥,都给莫润离拼着救了回来,两人一路跌撞地往玉华山赶。
也不知宁添南给风溏的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阳灵教果真不再追来,莫润离一路挥金如土好药好车地照顾宁添南,终于撑到了莫府,却是再也支持不住了,同宁添南一并昏了去。
汪云崇细细听着,低着头锁紧了眉。
这个禄王爷,和他所了解、皇上所说的禄王实在差得太多,且不论他如何能够认识甚至令如此传奇的宁添南为他倾心,他和风溏又是如何会有一段相好的?与他纠缠不清的人都是这般要命的角色,这个根本碌碌无名的禄王爷又到底有什么独特之处?
还有——汪云崇握紧拳头抵在唇上——据莫润升所说,龙箫是宁添南的世传之物,而南叠枫和水扬心当时要盗龙箫也是因为陵鹤子临终前的交代,宁添南和陵鹤子如此身份,定然都不会胡言乱语,那么……
宁添南和陵鹤子之间,究竟是什么牵连?
莫润升说到此处,却突然停住,望着南叠枫许久不语。
南叠枫亦是胸中一股难言的苦涩,虽然对父亲一点记忆也没有,但莫润升的所说却意外地让他如切身体会,难言难尽。
“所以……”南叠枫道,“父亲就此留在府上了?”
莫润升摇了摇头,道:“你父亲那般性子,如何会肯留下来?”
察觉到莫润离对自己的感情,宁添南伤势好转之后就对莫润离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且毫不隐瞒自己和云幽之间的关系。莫润离虽是心痛,却绝无半点放弃的意思,依然坚持日夜守在宁添南床边,照顾他饮食吃药。
虽对莫润离心存感激,但宁添南对云幽却是情根深种,不管莫润离多么仔细关切,宁添南始终待她客气生疏,全无动心意思。
莫润离天生倔强执着,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与宁添南相守终生,见宁添南尚未转心,竟在宁添南的饮食中下了情药。宁添南内力回复极慢,抗这药性不得,终于迷糊起来,他心中尚自挂念云幽,朦胧中更是混沌不清,早已不知正在触碰自己的人是谁,只喃喃地轻呢云幽的名字,却与莫润离有了肌肤之亲。
真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天遂人愿,只此一夕,莫润离竟就怀上了宁添南的孩子。宁添南再是超脱,到底是拿这个尚在腹中的孩子无法,暂且留在了莫府上,等待孩子的降生。
莫润升抬头看向南叠枫,道:“也是巧了,你出生那日正是深秋,我们家后院栽有十余棵枫树,那天也不知是为何刮起大风,虽然闭着窗子大门,落下的枫叶还是全都自门缝中给吹进了屋子,铺的地上灿黄得都是。所以,润离当时给你取的名字,也是一个枫字。”
“也是枫字?”汪云崇挑起眉来。
莫润升点点头,叹道:“我知道京城之中风气不同乡野,两个男人也不是不可……唉,只是苦了你母亲。”
南叠枫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微一颤,汪云崇看出他心中所想,伸手在他背后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拍。
宁添南对莫润离的感情没有因为孩子的出世而改变,莫润离生产之后身体极虚,虽然得到宁添南悉心照顾却仍自回复缓慢,彻底明白宁添南不可能爱上自己的绝望更是让她彻底垮掉,终于在孩子满三个月时,握着宁添南的手离开了人世。
莫润升抬起袖子一下一下地拭着止不住的泪水,哽咽道:“润离这么年轻就去了,我……这种事,到底要怪谁?”
听到此处,南叠枫眼眶也是一圈微红,道了一声“舅舅……”却是再也接不下去。
“办完润离的丧事,你父亲说要带你离开,我自然是不肯的,加上润离多少也是因你父亲而死,于是冲他发了一大通火。”莫润升勉强咽下喉间酸楚,道:“但是……他到底是你父亲,武功又那么高,我如何拦得了他?最后也是随他去了……哪想到……”伸手握住南叠枫腕子,道:“哪想到他最后还是弃了你……”
南叠枫身子一震,那个酒醉之后袭上来的情景像梦魇一般缠绕上来,在脑中徘徊不去。
南叠枫皱起精致的眉,搭在右臂上的左手指尖陷进肉里去,强迫自己不去乱想。
那个始终看不清面容的人……是父亲么?
“枫?你怎么了?”汪云崇凑近过来,伸手去拭南叠枫额角,道:“怎么会冒冷汗?”
低沉清朗的声音传入耳中,南叠枫略略定神,向汪云崇摇摇头示意无碍。
莫润升蓦地一怔,忽然觉得这二人之间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不对在何处,还不及细想,早被南叠枫惨白的脸色给牵了心思去,忙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南叠枫摆手道:“没事,多半是昨天淋雨着凉的,晚上睡一觉就好,舅舅请继续说吧。”
莫润升仔细看了看南叠枫面色,确定的确没有大碍之后,才续道:“你出生之后,你父亲就将他常年佩戴的这块玉挂在了你身上,润离接了过去,在那玉上刻了一个‘南’字,这才给你系上。”
汪云崇亦看了南叠枫许久,见他似已不再胡思乱想,这才转头向莫润升问道:“师父是何时将那支箫给莫叔叔的?”
莫润升目光向汪云崇处一移,道:“就是你师父带你来那回。”
“什么?!”汪云崇高挑起眉,好半天才自讶异中缓过劲来,顿时哭笑不得。
如此神秘诡谲的龙箫、各种势力明争暗抢的龙箫、十二卫费了这么大劲追逐的龙箫,竟然就曾经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这么来来去去,而自己不仅浑然未觉,还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莫润升道,“你师父不希望外人知道他和云幽的事,瞒你也是正常。再何况,你那时不过七八岁年纪,哪里会在乎这么个东西。”
汪云崇眼角收紧,七八岁的年纪记事已然是分明的很了,那龙箫一看便知不是凡物,自己若是见过断然不会有忘记的道理。对着这么个小娃娃都还不忘藏匿,宁添南可真是瞒得厉害。
“既然是师父与禄王爷的定情之物,师父又怎会舍得给了人?”
莫润升皱了皱眉,汪云崇能将“定情信物”这几字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他十分别扭,微咳了一声,道:“你师父做事,又有谁弄得清楚因由?润离走了之后,我真是不愿再见到他,但却也实在想念枫儿,明知他不会说也还是忍不住问,唉……”
“所以……师父也丝毫未提这龙箫其中玄机?”
“怎么可能会提,就算他愿说,我一个全然不懂武功的生意人哪里又会知道那是什么玄机?”莫润升道,“再说,事关禄王爷,我又好说什么。”
“那父亲可有提过为何就不要了这箫?”南叠枫问道。
“据说在禄王去世之前,风溏无故失踪,而且一消失就是数年之久。但是你父亲却不知自何处知道了风溏的行踪,说与风溏有数段纠葛未了,需得断个干净……他说自觉对润离亏欠,但到底和润离有了你,说起来和我也算是姻亲,这支箫本是他师祖延传下来的东西,不愿这箫就这么跟着他颠沛或者落入邪人之手,所以才把龙箫存在我这里,说是了结之后若还有命回来,便再来取这龙箫;若是未回,就让我将这箫卖给识货的古藏名家。”
汪云崇一对俊眉拢得更紧,风溏无端失踪致使阳灵教大权旁落一事并不算是秘密,但江湖上却真有人知道风溏身在何处,而且这个人,正是宁添南!
南叠枫则是陡然一僵,喉中蓦地一酸,拧眉道:“所以……父亲他……”
莫润升点点头,叹道:“很可能也已不在人世了。”
南叠枫垂下眼来,长睫遮住那双璀璨的眼睛,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感受到汪云崇的右手在自己后背上轻轻地一拍,南叠枫浅浅勾起一边嘴角示意他没事。
“我也不愿做让润离不高兴的事,就留了这支箫下来。”莫润升道,“后来你父亲再未来取,我左思右想,觉得这东西到底曾属禄王,多少算半个皇室之物,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自然不好藏着。仔细考虑之后,才将这东西卖给了与朝政毫无瓜葛的百川山庄。”
话到此处,龙箫与宁添南的因果来缘总算明晰了七八分,莫润升忆起往事自是一阵喟叹,抬袖一个劲儿地拭着眼角,顿住了话头。
汪云崇与南叠枫也不再问,屋中一阵肃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