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石人消失,山洞也随之不再震动,有那太极印顶着,一时半会儿也塌不了,桑念生与江月行检查了没有遗漏,便退出洞外,
“你将伤者就这么放着?”江月行难以置信地看着躺在一块平地上的镇民,“万一外面还有精怪?或是方才地动外面受了影响?怎么办?”
桑念生灰头土脸,垂头认错,“我错了,师兄。”,心想我还不是担心你,这人好好地躺在这么大块空地上,周围又没有浅土小树,能出什么事啊,我哪知道你跟那妖邪差点将山洞劈塌了?
但是他不敢说,只好微微抱怨道,“我担心你,想进去帮忙。”
江月行又骂不出来了,跟在自己身边那么久,说的全是谎话,问了还不认,张口就是“何二狗”,对他实是又疼又气,江月行叹了口气,无奈上前查看。
阿念,你怎能骗师兄,还骗这么久。
镇民也许是受了惊吓,四肢已经被桑念生接好了,一直昏迷着,江月行便以剑影载着三人,回到了镇中。
叶家。
叶鸿一看他们满身尘土泥水,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疑不定地将他们让进家门,问了没受什么伤后,便去为他们准备沐浴所用热水。
“这是什么?叶大哥你知道吗?”桑念生换了叶鸿的衣服,千机门弟子的衣装偏向繁复,穿在他身上仿佛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公子般,正莫名地拿着那石心仔细观察,
初看是快翡翠,但一捏,又完全不像石头,甚至有些柔软。
江月行也换好衣服,叶鸿身量小他些许,是以衣服穿在身上有些紧,此时三人围坐,对着那东西看来看去。
“给我看看。”
桑念生便将那东西递给叶鸿,叶鸿对着它动了动嘴唇,指尖拂过,那东西浑身便绽出柔和的碧绿光芒,又将它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似乎终于有了定论,说道,
“难怪三清铃不响,”,叶鸿看上去颇有些惊讶,“这个东西,原就不是什么妖邪。”
江月行与桑念生都看着他,叶鸿忙摆手道,“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这应是南明山脉中的,地脉玉精。”
“地脉玉精?”桑念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奇怪道,“玉精也是精怪吗?它还生吞人魂呢,怎么就不是妖邪了?”
江月行也问道,“怎么说?千机门中对它所知多吗?”
叶鸿将那玉精放在桌上,冲桑念生道,“何师弟,相地之术中有一种说法叫做龙脉,你可听说过?”
这倒是听过,不过......
“那不是拿来骗人的吗?龙是天道所生的灵兽,跟地脉有什么关系?”桑念生本在仙道长大,自然不会去信民间这一类东西。
叶鸿微微一笑,继续道,“所谓龙脉,其实只是一种说法。”
“地脉灵气遍布山川大地,如龙游四海,在某些风水极佳处汇聚起来,便成为大小不一的地脉灵元大盛之地,这么称呼,乃是指这样的地方地脉强盛,与天生灵龙相似。”
叶鸿轻轻一碰那东西,似乎对它极其珍视,“如果龙脉再得天时,就有可能会生出地脉玉精,这乃是地脉灵晶中最上品之物。”
“可以说,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天地至宝。”叶鸿最后为它下了结论。
天地至宝?就这?桑念生如听天书,浩然宗不修相地法门,剑修们全是“天地风云全在我手”的狂放一派,对于风水一类术法从来不屑,若说至宝,那剑修们心中只有一件,就是镇狱剑。
现在说这么个小东西,也是天地至宝?
“那它怎么......到处吃人?”
桑念生虽不知道在相地术中玉精究竟有多贵重,但他确亲眼看过它洞里的尸体,现在听叶鸿的说法,这玉精非但不是邪物,反而像个祥瑞,然而祥瑞怎么还会生吃人魂,实在匪夷所思。
“这......”,叶鸿也是无法回答,只得说,“其中的缘故,我现在也看不甚清楚,不过这玉精现世之事,江兄......”他转头看向江月行,本想说江兄绝不可对人说起,免得怀璧其罪,然而转头一看江月行,却发现他根本似乎心不在焉,
“江兄?”叶鸿奇怪道。
江月行闻言回过神来,伸手将那玉精取过收好,看了一眼叶鸿,“叶兄,我向镇中官差所说,是山中精怪食人,已被诛杀,玉精之事现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对千机门中如何说,叶兄自行斟酌。”
他看了看桑念生,“我与师弟还有些重要之事,就此别过。”
说着竟是马上要走,叶鸿不知发生何事,却也点点头,“千机门中本就不想多管此事,如今有个交待也就算了。”
桑念生看江月行面色不善,浑然不知发生何事,只当这玉精背后有什么牵扯,便问,“师兄?莫非这东西还有什么内情?”
江月行一语不发,看了他许久,开口道,“先回雷州去。方才洞中太乱,难免有伤,我给你看看。”
这可不行.......桑念生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身上那道剑伤。
“不不不,不用了,师兄,我......”
“没有受伤?那你手上额头怎么回事,师兄看看也好放心。”
“其实我不惯......”
“不惯与人裸程相对?此前我看师弟与好友在冷泉嬉闹,应是没有这种顾虑才是。”
桑念生心想你怎么可能“看”到我在冷泉嬉闹,这又是怎么了,消停了没几天,怎么又开始了?
“那,那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亲如......”,桑念生呃了一声,没敢在江月行杀人一样的目光下将“亲如手足”说出来。
“真的不用了,师兄,我看这事情也了了,其实我一直不喜欢学剑,也没什么天赋,我想要不就......”
桑念生猛地一惊,话头顿住,回想起一些不好的细节,在山洞中确实太乱了,江月行仿佛叫了他几声“阿念”。
...........
他还应了。
.............
桑念生心虚无比,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了雷州城中,城中入夜后挂起彩灯无数,沿街许多小贩端着糕饼吃食,泥人风车之类叫卖,茶馆食肆中依然坐满了客人,正纳凉听曲闲聊饮酒。
一派太平乐土。
说是找药铺,江月行入城之后却先去了家成衣铺子,随意买了两件衣服,依旧寻了那家客栈,换去两人身上不合适的衣服,
“累了几天,师兄带你逛逛雷州城。”
不是逛过了吗?桑念生依旧不敢说话,只能被迫跟着江月行在人群中闲逛,也发现他特地换衣服的意思,仙道打扮在白天,灵器铺子里尚属寻常,然而入了夜,这市井之中全是红尘男女相约结伴,一个修道之人都没有,他们要是再穿着千机门或浩然宗的衣服,难免格格不入引人注意。
现在,引人注意的方向显然换了一个。
江月行常年修道,锦绣织成的华服也被他穿得不染俗气,挺拔修长的身姿在人群中极其出众,桑念生则像个普通人家的小公子,此时又是满脸心虚的模样,与他在这街市上行走,路过之人都会好奇多看两眼,数名手执团扇结伴出游的少女起初被江月行吸引靠近,待到察觉他与桑念生乃是同行人后,非但没有离去,反而纷纷以扇掩面低声议论,唇角含笑地望着他们,那目光暧昧无比。
“哎,那是他的侍卫?”
“我看不像,一般家世,看那样子,背着家中跑出来的吧?”
“这样的事,家中肯定是不允的,哎,好可惜。”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怎么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桑念生顶着那些少女同情的目光,思绪也被他们往这方向引过去,又一遍遍告诫自己,差不多得了,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想这些,还不赶紧想等会儿怎么回答江月行那“阿念”的问题。
江月行也听见了那些话,转头看了看那几个女孩儿,一语不发地伸手,与桑念生十指交握在一起,拉着他快步离开,一时,身后轻巧的笑声不绝于耳。
然而走了半天,江月行一直不说话,桑念生心里越加发虚,只觉得今晚异常难捱,没话找话说道,“师兄,怎么想起来逛街了?”
江月行冷冷地看着他,也不回答,只是绕到路边,让一个卖糖人儿的小贩吹了个糖人,递到桑念生手里,慢慢开口说道,“何师弟还知道吧,我从前曾有一幼弟,我长他四五岁,自小在山中一起长大,那才叫亲如手足,”
江月行指了指糖人,示意他吃一口,悠悠道,“他从前也喜欢吃糖人这类小玩意儿,
桑念生拿着那糖人,“........"
“哦,算来他应该与你一般年纪,若是能好好长大,”江月行又不说了,只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尝一口那糖人,
桑念生如坐针毡,只得勉强地尝了一下,苦笑道,“太甜了,我不喜欢。”
“哦,是吗?那你们不像。”江月行平静地说道,又牵着他往前走,人声熙熙攘攘,在夜中说笑玩闹,
“......他幼时很盼着我下山的时候,能给他带回些小玩意儿。可我每次下山都是来去匆匆,忙着诛妖杀鬼,常常是回到了山脚下才想起要给他带点什么。”
江月行买了糖人还嫌不够,又在前面纸扎风车的摊子前站定,买了个彩纸风车,硬塞给桑念生。
桑念生:“......”
江月行继续认真地与他谈着往事,“......我每次都找山下村里那个做竹车马的老头,给他买一个便当做礼物了,”
这街上也有那种竹做的车马,正被一群三五岁的小孩围着,闹哄哄地要自家父母买,江月行便挤进去,买了一个,拿着回来看着桑念生问道,“其实这种小玩意儿,也就五六岁孩子才会喜欢,你说是不是?”
桑念生如芒在背,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含糊地应道,“我......我小时候也不喜欢玩。”
其实当年,枯兰真人将他放在身边带了不到半年,便扔给了江月行,江月行那时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能懂什么,见他喜欢这小车马玩具,便就一直拿来哄他,前前后后攒了有半屋子多。
江月行问完,像是也不指望他说什么,随手把那车马递给旁边一个挤不进去的小男孩,继续说,“哦,我本以为小孩子都喜欢这种东西呢。”
桑念生快崩溃了,这是要作甚?
“......很久以后,他才跟我说他长大了,其实不怎么玩这些了,可这样一来,我不却知该如何讨他高兴了,只好装没听见,还是给他带这个,问他,他也每次都说喜欢。
那还能怎么说?你每次宝贝一样揣在衣服里给我,我还能当面说不喜欢?到底要怎么样?我是绝不会承认的,江月行你少来这套,桑念生绷着脸,打算抵死不认。
“其实他已经是个少年人,却依然说喜欢,想来不是我哄他,是他在哄我。”江月行还不罢休,又开始买东西塞给桑念生,这次是两串糖葫芦,他自己也拿了一串在手里。
无数行人从他们中间穿过,俱是模糊的人影,看不清男女老幼,江月行定定地看着他,眼眶隐隐发红,
“等我明白了一些事情,他.....却不在了。”江月行摘下一个裹满了糖浆的山楂,放到唇边咬了一口,难过地说,“太酸了,不好吃,你别吃了。”说着伸手来拿走了桑念生手里那串,声音已经是微微发抖,面上却还是那淡漠的表情。
桑念生实在忍不下去了,这挂满了糖浆的东西,哪里就酸了。
“那他,去哪儿了?”
什么曾经有个幼弟,江月行早就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今夜就是想逼着他自己说出来,可......
桑念生不能说,他太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峡官镇山中,连一个吃人妖邪都看不见他,没有生魂,满身邪气,江月行已入仙道,与他相认,后果只会是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着刀剑相向那一天,
江月行看着他,嘴唇不断颤动,似乎就要说什么,却终究是没有,只是说,“不知道,是我这个做师兄的无能,将他......弄丢了。”
江月行已是在哽咽,似乎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桑念生顿时觉得心如刀割。
听叶鸿的意思,这些年里江月行为查当年之事也不知去了多少地方,托了多少人,想到他以为自己死了,循着那一星半点的线索一个人四处漂泊,找到了人后,又毫无良心,一直装聋作哑地骗他,
桑念生如鲠在喉,心中刺痛不已,艰难地挤出几句话,“师兄......你......你要是愿意,将我当成他也行,可我真的不是,”,他心中酸楚无比,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江月行。
今夜这些话,他都听懂了,生怕自己再多看江月行一眼,就要忍不住去跟他相认,一团乱麻昏了头般地说出这些话,话一半才觉得简直荒唐,实在说下去。
江月行听到他这样说,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许久之后,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问道,“你不是吗?”
他在等一个答案,桑念生被这简单几字问得无法开口,依旧不敢去看他,背过身去,强忍着心酸和难过,挣扎说道,“我不是。”
那一刻漫长无比,雷州城中万千华灯游人如织,俱是寂静无声。
桑念生忍了又忍,终于下定决心般地转身,抬起头来,一个“不”字尚未说出口,忽然看见江月行满脸是泪,眼中全是满含悲伤的期待,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双手颤抖着将他一把搂进怀里,几乎泣不成声,“宝儿,你怎能骗师兄,你......”
江月行的手臂修长有力,抱他的时候总是一手护在他脑后,一手搂着他的肩背,此时,这双手抖得很厉害,紧紧地抱着他,后颈处温热的水不断地淌下来,江月行在哭。
桑念生强行堆积起来那点决心,忽然就彻底崩塌了。
十年分离,生死相隔,迷雾重重的过往,吉凶莫测的前路,尽在他一声呼唤中变得不再重要,桑念生心中万般纠结与顾虑在这一刻倏然散去,他伸出手来,回手抱住了江月行,轻轻地叹了口气,应道,“我是,师兄。”
“我是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