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津渡市,聚贤茶馆。木棉树开花的季节。
“陈责,年都要过完了,钒矿场的钱你到底还不还!”
茶馆老板在店里看多了谈生意闹崩的合作伙伴,可如此大阵仗地找一个小伙子要钱,他还从未见过,于是便尖起耳朵,偷听这位被人踩在脚下、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到底惹了什么祸。
“是我食言,对不住孟爷您。”跪伏在地上、名作陈责的青年嘴角沾着些血,刚才扭打时被扯散的黑衬衣领口处隐绰露出截墨青龙背。他双臂被两名光头壮汉反剪在背后,头却怎么也按不下,只直直扬起目光继续说:“钱还卡在李总手上,我今晚肯定想办法帮您要回来,一分不差。”
“想办法想办法,你他妈倒是想啊!”没有先兆,一只沾泥的皮靴狠踹在陈责左脸,紧接着又一棍棒砸上脑后,声音脆得似乎颅骨都碎裂。听热闹不嫌事大的老板也架不住这要出人命的仗势,缩在柜台下的手抖索着捏紧了座机听筒,随时做好报警的准备。
陈责挨打从不叫痛。只缓缓摆正脑袋,盯着西装革履的领头金牙男,咬牙一字一顿:“孟爷,我已经说过了,我今晚,就把钱搞来。”
“你……你什么态度和孟爷说话!”急于在老大面前立功的小混混们七手八脚抄起木棒椅子,朝陈责的头上身上招呼。
跪在地上的陈责叹口气,摆肩翻肘、起身作势挥拳之间,钳制住他手腕的两名光头壮汉顺手便被撇开个大踉跄,冲在最前面的马仔连同挡在身前的木棒都被打断,人中吃了一拳头,整个人向后飞出好远。
“老子在和孟爷谈,让你们抓也是给孟爷脸,上来凑什么热闹。”
他甩掉拳上的鲜血,抓起身侧一只铁凳往墙上猛砸,螺丝、铁棒、塑料座板,散架的零件瞬时在满屋子中叮叮咚咚乱蹦。数秒前还结实的椅子如今在陈责手中,只剩一根锈蚀凶险的凳腿铁棒。
舒展筋骨一番,陈责胸口几颗扣子也被绷开。大敞的襟前,紧实的胸肌轮廓上,那条扎在皮肉中的过肩龙刺青凶相尽显。陈责扫视众人,一双眼睛内遍布血丝,全是疲惫,看着是几天没休息好了。见无人应答,他又恶狠狠说了句:“没听到吗?你们。”
这副鬼神样,吓得小弟们退后三两步,只留伫在原地、不动如山的孟爷与疯龙似的陈责单独对峙。
孟爷左脸皮无声抽了几下,见陈责始终不退让,才挥挥手:“就今晚。今晚还搞不到,你那破屋子我首先叫人砸了。”
“一言为定。”陈责颔首,也不让对面大哥在小弟面前丢份,“谢孟爷海涵。”
陈责砸过赌档、劫过豪车,就凭这般骨髓里透出的、不怕死的狠劲,在津渡道上不是人人都敢惹的,被逼得急了,说不准真闹出几条人命烂摊子。孟爷戴着玉扳指的拇指搓搓下巴:“撤。”
“津渡小青龙,到底哪里小了我日。”至于孟爷的最后一句骂,也只有他身旁帮忙点烟的司机才听清。
待人散尽,陈责咣当一声撂下铁棍,从裤兜里摸出一根蓝荷花,弹弹烟身,点燃,吸吮起来。
“狗日的李军。”他吐出烟雾,低声咒骂。
李军本是陈责的大老板、大靠山,但也多亏卷钱不还的李军老总,陈责现下身背大几百万债务——这星期里,孟爷已经是第三批找他麻烦的人了。
朝地上吐出口血唾沫,鞋底碾开,陈责裤兜里的手机此时却响了。
接通碎了屏的电话:“……哪位,嗯,我是……李存玉怎么了?……被人打了?好,我马上过去。”
乖乖,还管什么孟爷!赶紧去把自己挨揍的高中生男友接回家吧,要被人揍出什么岔子就真麻烦大了!
毕竟。
毕竟李存玉是狗日的李军的狗日的独子,陈责已经筹备万全,只要今晚按计划实施绑架,将刀刃架在这孩子的脖颈上,区区几百万,想必李大老板也不是给不出来。
……
左脸淤青、唇角渗血,因为扣子绷掉不得不大敞的黑衬衫领口,陈责的模样确实不像来接学生的家长,倒像是寻仇的社会大哥。看门大爷见了这硬茬,第一时间便举起防暴叉,拿着电流声乱响的破对讲机呼叫支援。半分钟内,整个学校的保卫科都被唤来,陈责耐心解释好阵子,又烦躁地皱着眉给班主任重新去了通电话,最后被十数人风风火火要求掐灭手中的蓝荷花,才得以进入禁烟的市重点高中。
他没进过几次学校里面。现在已经晚上十点,高三办公室还灯火通明,惨白日光灯映上大红色的冲刺横幅,打满鸡血的正能量,竟也显得如此和平,与陈责在外滚爬的泥泞阴沟浑然两个世界。年轻的女班主任正为两名斗殴的学生调解,其中,鼻梁上挂着血痕,高高瘦瘦那个,就是李存玉。
“老师,我那家长说他什么时候到。”李存玉垂着眸子问。
“已经到了。”陈责走上去,淡然瞄了眼李存玉脸上的伤,又瞧瞧另一位虎背熊腰、安然无恙的同学,“对不起,存玉给班上添麻烦了。”
坐在办公桌前的班主任抬眼,被面前脸青眼肿的家长吓一跳,好一阵儿缓过神才解释:“没有没有,挨打的是存玉。孩子手都没还,您道什么歉,我们学校这边才是……”
陈责没仔细听,隔着一张堆满各色教辅的办公桌,只冷彻审视李存玉的脸。李存玉也理直气壮迎上陈责不悦的目光,并回敬以似笑非笑、弯弯的眼角。
他刚被揍了一顿,校服却已然理得整齐,白衬衫的扣子系到了最上面那颗,在训话的班主任身前规矩笔立。望向陈责时,却像是怕对方看不见似的,用手背在鼻梁的伤口上狠狠抹擦了一把。
快凝血的伤口又被扯破,他对此无感,笑容无辜又诡异。
“……都是些孩子间的小矛盾,您看……”
没等班主任讲完,陈责便礼貌地鞠了一躬:“谢谢老师对存玉关心,我这就接他回去。”
他又瞪李存玉一眼:“走了。”
李存玉抓了书包,跟上,同期挂彩的两人在同学和班主任好奇的注视下离开办公室。
一出学校大门,陈责烟瘾就犯,赶忙从裤兜里摸出支荷花叼上,习惯性弹两下烟身,拢火点燃。闭眼吸气吐气之间,问身旁的李存玉:“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李存玉摆手拨开烟雾。
“为什么挑事,故意让别人揍你,欠打?”陈责咬着浅蓝色的过滤嘴,语音含混不清。
“一周不见你人,等烦了。”
蓄意挨打,借班主任的通讯将陈责逼来,这不是难伺候的小少爷头回作怪了。肉体的毁伤在李存玉眼中似乎不太值价,用来逼胁陈责,或训诲陈责,都是刚刚好。
之前某次,单单因为陈责忙着替李军砸场催收,接李存玉练琴迟到一刻钟,李存玉便非强迫陈责把“李存玉的狗”五个大字纹在大腿内侧。陈责死活不从,李存玉便明里暗里敲打说要把迟到这点子屁事儿添油加醋一番,闹到他那有钱老子那去。陈责这才妥协半步,带李存玉去市中心的青阳岗后街,当着他的面扎了次无色料的空针,五字内容不变。
当时,李存玉坐在纹身店青灰布帘后的角落,面无表情静静欣赏。他反而没再注意纹身的露骨内容,只凝刻着每一针刺破腿根处薄薄的皮肤时,从不喊疼的陈责脸上因忍痛而生出的、隐晦生涩的变化,不自觉的皱眉、额角攒聚的汗与轻抿的嘴唇。那是去年的夏天,津渡一如既往的焦干赤热,逼狭的纹身店里堆满了不跟潮流的样画,暑闷尤甚。陈责怕小少爷等得渴,扎针前还给他买了杯薄荷甘蔗甜水,李存玉捧在手上,一口没喝,观看恋人受难时,净白颈项上喉结滚动,食指指尖一下一下,以八六拍,叩敲塑料杯身,水面上泛起微细静抑的波痕。
陈责又盯李存玉鼻梁上的擦伤好久,才不耐地啧了声嘴,摘了烟:“我说了我这周忙得很,不是保证过今晚一定回去的吗,有必要搞成这样?”
“忙什么?”李存玉望向陈责被孟爷手下踢得青紫的脸颊,却乐得笑了,“忙着和人打架?”
“……少管。”这星期里的债务纠纷小少爷并不知情,陈责止住话,揽过对方的书包搭在肩上后,便一声不吭,领着高三小鬼往家里赶。
与所有不管不顾迷恋上社会流痞的乖学生一样,陈责不近人的怏郁,寡言,眉眼间恰到好处的厌腻疲倦,以及受伤时潜流出的、带着刺激锈味的危险气息,均被修饰成一种过瘾的冷暴力。李存玉接纳、包庇,像成为共犯,一起护住陈责暧昧虚掩的神秘感与距离感。
他好喜欢这种感觉。
一前一后走过占据行道大半的烧烤摊,人声热腾,油腻腻的烤架上歪斜支吊着盏昏黄灯泡,蛾虫逐光振翅,残影在炭火烟中飞旋。今夜是元宵,就连三中附近的旧城区,行道芒果树上也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但今夜一过,这年也算是彻彻底底庆祝完,再慷慨华丽的装饰,该撤走统统都得撤走。
拐进津钢家属区的巷道,便没了灯笼,又是分分岔岔好几条支路,街灯也消失。津钢早闭厂了,留住在家属区里的人实在寥寥。二区五十八栋,这是陈责从小到大的家,李存玉是借着读书近的名义,非要住进来的。上下学方便了多少陈责不清楚,他只知道打从李存玉搬入,自己的屁股就没几天消停过。
陈责站在黑洞洞的旧单元楼门口拍拍手,见楼道里的声控灯没反应,又狠跺两下脚,埋怨:“上周不就坏了,怎么还没修好。”
“对啊,你不回家这周我都是一个人摸黑爬楼梯的,每晚都摔跟头。”李存玉抓起陈责凉得吓人的手,在晦暗中领着对方往楼梯上走,“不过也不是走不了,你要怕黑我就拉着你。”
“少扯淡。”
“手,别把我腰搂这么死,脚都迈不开了。”
“……也别往下摸,不是说了,不要在外面动手动脚。”
不见五指的楼梯间里传出阵阵低沉回声,全是陈责的教训和斥责,他嘴中痛骂,心里也抱怨修灯的工人今天也偷懒,搞得他在黑灯瞎火里还要受李存玉的折腾。李存玉的身体贴在陈责上下左右前后,两人步伐交错,相互搀扶般跨上一级级阶梯。摇摆的身形拐到转角,无孔不入的月光,潮湿迷濛,投出重叠的影,最终停下,虚实都抵触在泛黄的刷粉墙壁上,好一时间不再动弹。
“……李存玉,先让我开门,进屋再说。”被动地将对方送来的唾液咽下,陈责胸廓起伏,微喘着气。
“你担心什么,不会有人看到的。”李存玉双手将与他齐高的陈责按在墙面上,小别以后躁动气盛,手指收不住力,捻得陈责的黑衬衫都发皱,“你欠我一整周不在,我就只提前两分钟……陈责,你就不想我吗?”
巷子里似乎有车经过,猛然间,一道一道的暖光,从旧楼道的砖砌花格栅闪了进来。
映着光,陈责看清了要吻自己的人是李存玉。眼中的忠诚与沸热从不掺假,爱与欲的热火,在虹膜上放射迸发,就连修长睫毛下的阴翳,也是滚烫的。
陈责不情不愿,却也总吃不消这一套,便任由那第二个如期而至的、沸热的吻触上自己。对方不抽烟,就连涎水中也带着清甜,湿软的舌头拌着这股年轻纯净的气息深入,只差一点便能触及真心。
陈责嘴上松了些劲,一手按上李存玉后脑,将二人的唇摁紧了些,含糊道:“你倒是闭眼。”
李军老总让他当儿子的保姆,陪吃陪玩,他自认为称职得很。可李存玉偏偏说喜欢他要他做男朋友,陪亲陪睡,这方面陈责不太得心应手。
彻底意乱之前,胡乱摸索的手总算掏到了兜里的十字锁钥,陈责转身过去便要扭开房门。从背后抱住他的李存玉却一刻不肯停,蒙茸茸的脑袋拱着陈责的脖颈,环在陈责腰间的手,也毛毛躁躁地解起对方的皮带来。
好聚好散,所以陈责没有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