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大人、大人,到府邸了。』秦兒掀起簾,輕輕喚著。
屈平緩緩抬眼,向外張望了一下,問道,『幾更天了?』
『四更天。』秦兒答道。
屈平停了一會兒,方才說道,『……直接去皇宮吧。』
『大人不進屋睡一會兒?』
屈平搖搖頭,隨即又將眼睛閉上了。
屈平一向不喜應酬,可昨夜是景天王爺的酒席,既邀了他,他也不能不去。
那景天王爺是前朝皇上最小的一個兒子,小的時候生得聰明伶俐,可因從小在那漫天官員的拍馬逢迎下長大,如今又是整日的花天酒地,身上早已沒了那份靈氣。只是本性還是不壞的。
官轎這時在月華門前停了下來,秦兒又掀起簾子,他見屈平仍舊閉著眼睛,微側首,一隻手輕扶著,也不知是否睡著,正猶豫著該不該出聲的時候,屈平卻睜開了雙眼。
他的瞳仁清澈透亮,只帶著些許的疲倦。
『大人,到了。』秦兒輕聲說道。
屈平從暖轎中走下來,微覺有一股冷意向自己襲來,無意識的他在手上輕輕呵了一口氣,秦兒早已從轎中取來了披肩給他披上。
此時仍是滿天的星斗。
屈平並不急著進去,只是搓著有些冷冰的手,在外頭呼吸著清冽的空氣,將身上的酒意驅散了幾分。想起昨夜景天王爺問他的一些事,屈平不由微微歎了口氣。
無事風聲起,並不是什麼好的兆頭。
正胡亂想著,卻見迎面走來幾個手裏提著琉璃宮燈的小太監,走在最前頭的小太監眼尖地看見了屈平,趕緊加快腳步走到他跟前,向他請安說道,『皇上知道屈大人必定來得早,特地讓奴才們在這裏候著,沒想到屈大人已經到了。』
『哦?皇上已經起來了?』
『是的。皇上讓屈大人直接去軒陽殿見他。』
軒陽殿內,東方顥正坐在案幾一端翻閱奏摺,雙眉有些微蹙,也不知在思索著什麼。聽到腳步聲,他便抬起頭來,卻在瞥見屈平那有些蒼白的臉色之後,他的眉又擰緊了幾分。
『太傅昨夜在景天的府上?』東方顥起身扶他坐下,開口問道。
『嗯。』屈平並不意外他會知道,因為東方顥對他的事向來關心。
『還沒有用過早膳吧?沒有休息便來了?』
屈平微微一笑,說道,『皇上不用過分擔心,臣一向不嗜睡的。』
『不嗜睡可不是不睡。』東方顥說著便吩咐道,『來人,傳禦膳。還有,太傅喜歡淡粥,不要弄得太鹹了。』
『是。』身邊的太監支應了一聲便下去了。
『皇上剛才在想什麼事?』屈平的眼掠過東方顥适才翻看的奏摺,似乎是一折密摺。
『沒什麼。』東方顥的目光有些閃爍,卻只是笑了笑,將摺子擺在了一邊,『有件事倒要和太傅說,我明日便打算出宮去一趟淮南,宮裏的事便都交由太傅你了。』
『皇上可是要去視察黃河運河那一帶的河防?』屈平看著他問道。這種事,其實只要欽差一名戶部尚書就足夠了,莫非——
『嗯,你想的不錯,這只是其一。』東方顥看著屈平不確定的神色,了然說道,『其實我的目的是要離開京城一陣子。』
屈平看了他半響,沒有說話。良久,方才點頭道,『皇上放心出去吧,朝中的事臣會仔細料理的。』
『有太傅在,我便放心了。』東方顥看著屈平的眼說道。
說話的功夫,早膳就佈置好了,太監進來傳過話之後,東方顥便和屈平起身來到隔壁的廳房用膳。
屈平一向厭葷,禦膳廚子早已知道他的口味,端上來的粥清淡可口,柔順爽滑,吃來甚是合口。
『怎樣?』東方顥自己先沒動,看著屈平吃了一口便問道。
屈平淡笑著點頭道,『甚好。』
東方顥又替屈平夾了一些鹹筍,這才開始動筷。
『太傅昨夜一定喝了不少的酒,要去小睡一下嗎?』東方顥問道。
『不用了。』屈平搖搖頭,然後盯著東方顥開口說道,『皇上此次出宮,萬事都要小心,畢竟不是從前了,知道嗎?』
『嗯。』東方顥點點頭,『我會小心的,有周廷護駕,太傅就放心吧。』
周廷是大內禁軍統領兼護聖駕,是屈平薦的。
屈平當年曾在淮北與他有過數面之緣,之後又被他所救,因見他為人誠直而不顯山露水,武藝又深藏不露,於是就推薦他為宮廷護衛。至於後來他一路升為大內禁軍統領,則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有他護駕,屈平確實放心不少。
從軒陽殿出來,屈平迎面遇上了東方軒轅。
『屈太傅。』東方軒轅似乎沒有想到會碰見他,稍稍一愣,隨即叫道。
『可是去找皇上?』
屈平停了下來,看見東方軒轅的身後跟著一個人,可是當他看過去的時候,那人馬上便將頭低了下去。
屈平卻在瞬間瞥到一抹熟悉的神色。
『是的。軒兒先行一步。』東方軒轅說完,便從屈平身邊走了過去。
屈平回頭看著兩人的背影。
那人穿著侍衛的衣服,可走路的姿勢卻好生奇怪。
『屈大人。』這時從廊下走過來一個小太監,低頭對屈平說道,『皇甫傾擎正在秦華閣候著,等屈大人的接見。』
『知道了。』屈平微一點頭,腦海中忽然閃出了一人來。
是了,剛才跟在東方軒轅身邊的人是曹公公。
曹公公是前朝皇帝身邊的一個老太監了,皇帝駕崩後向東方顥請辭回家養老,可是並非不能再進到宮裏來,為什麼要故意裝扮成侍衛呢?而且現在還在東方軒轅的身邊?
——睿侍郎前日告訴我,魏奎元最近一直去到東方軒轅的府上拜見,不知為的是什麼。屈平不由想起适才東方顥說的話來,此時又見到那曹公公……
屈平邊走邊低頭沉思著,卻不料與皇甫傾擎撞了個正著。
『失禮。』屈平說著抬起頭。眼前的男子一身華貴的服飾,儼然是一派風采翩翩貴公子的模樣,屈平一看便知他是誰了。
『想必公子就是皇甫傾擎吧?』屈平微笑著說道,『皇上剛剛還和我提到你,果然風采不凡。』
皇甫傾擎剛才遠遠的見他走來的時候就在猜想著他是不是那屈丞相,本來還覺得他太過於年輕了,可現在人到了眼前,聽他的談吐看他的氣質已不由得他不相信了。他一定便是當今的左丞相屈平了。
『皇甫傾擎見過屈大人。』當下他便躬身作揖道。
『免禮。』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秦華閣,屈平讓他坐下了。
太監端來了點心水果,又看了茶,退下去之後,屈平緩緩開口,『我一直聽聞皇甫公子是經商的,現在有一件差使也許適合公子你,雖然有點困難,可也是要有人辦的。』
『屈大人請吩咐。』皇甫傾擎謙恭有禮,略一作揖說道。
『今年的漕糧已經差不多運進京城,如今只差浙江一省而已,這件運送漕米的任務便交托給你了,如何?』
皇甫傾擎心中一驚,他怎會不知道這事,浙江漕米欠帳達三十多萬石之巨,而且之前運送漕米的藩司也因此自殺身亡,這事早已鬧得京城滿城風雨。
其實運送漕米本來是一項肥差,偏偏浙江上年鬧災害,錢糧徵收不上來,且河道水淺,不利行船,直至十月漕米還沒有啟運。再加上那漕米由河運改為海運,要由浙江運送到上海再用沙船運往京城,奪了漕幫的飯碗,他們巴不得漕米運不出去,哪里還肯下力?
皇甫傾擎不禁皺起眉頭深思起來。
屈平見他一陣沈默,便開口道,『我也知道這件事的難處,之前的那個官員便是因為壓力太大,被撫台催逼著自殺了。這件事我不要你在這月完成,只希望儘早將這漕米運進京城,如何?』
皇甫傾擎抬眼看著屈平,知道他並不是故意刁難,於是點頭說道,『待在下回去想想有何妙策,這件事皇甫傾擎定當全力去辦。』
『嗯。』屈平讚賞地看著他點頭,『皇甫公子不愧是皇甫將軍的兒子,若這件事辦妥了,我便和皇上奏明,封你為晉州刺史,怎樣?』
晉州刺史大部分出自皇室,有較重要的地位,如今皇甫傾擎即為國舅,擔任這個職務並不過分,看來運送漕米這件事只不過是個考驗罷了。
當下,皇甫傾擎便開口回答道,『屈大人如此看重皇甫傾擎,在下一定認真辦差,不辜負大人的厚望。只是——』
屈平抬眉看他。
『若在下能在這月底將差辦好,便有一個請求,還望屈大人答應。』
『哦?』屈平詫異地看他,說道,『你說。』
皇甫傾擎微微一笑說道,『皇甫傾擎想見識一下屈大人的棋藝。』
屈平稍稍一怔,隨即便淡笑著說道,『一定又是皇上說得過分了。也罷,若皇甫公子真能在這月底將事情辦完,我便抽時間和皇甫公子對上一局又有何妨?』
『那屈大人便是答應了。』皇甫傾擎注視著屈平,眼底閃動著異樣的光芒。
屈平微笑著點頭。
又會見了幾個官員之後終於有了一絲空閒,屈平伸手輕揉自己有些發脹的額,起身走出秦華閣。
清爽的空氣中夾雜著一股月桂的清香,款款撲鼻而來,令人感到有一絲初春即將來臨的氣息。
自從做了東方顥的左丞相以來,他已鮮少有自己一個人的時間了,也早已沒了少年時的那份逍遙自在,太傅時的那份閒暇。曾經有過的一些雄心壯志,在如今的他看來,也不過如此。終日被政事所纏繞,也只是他該盡的分內之事罷了。
也許已是習慣,可不能否認的也有著悵然。年紀越長,他越是看得清。十載的春秋,在他的身上也不是沒有留下痕跡的。
至少,所有關於東方顥的事,已經深深留在了他的記憶裏,怎麼也抹不掉了。
東方顥的成長,東方顥的執著,東方顥每次喚他的語調、神情……這些年來的自己,所有的事幾乎都和他有關,回憶裏,也總多出這樣一個身影。
所以,即使看清了,他也是走不掉的。
——因為他已成了自己唯一的不舍。
也許再等幾年,等到他完全不需要自己的時候,那時就可以抽身離開了。
這個念頭,在屈平的腦海裏轉過好幾遍,每次心裏便會有這樣一個聲音傳來,讓他遲遲不能放手。
他和東方顥之間的糾纏,到最後究竟會演變成什麼樣的局勢,又會怎樣收尾?是在又過了幾年之後變成了完全生分的君臣,還是仍舊和現在一樣?
也許是因為東方顥明天的出行,讓屈平一直沒有辦法靜下心來。他緩緩邁開步子,離開了秦華閣。
大內殿周廷早已接到聖旨,這時正在吩咐手下的副統領楊緒一些事宜,聽到通報說屈平進了大殿不由一愣。他趕緊撇下楊緒走出廳室,轉入大殿便看見了蕭蕭而立的屈平。
周廷自從升為禁軍統領之後,已經很少能見到屈平了,這時突然見到了自己一直想念著的人,不由有些微微發怔。他趕緊掩飾著說道,『周廷見過屈大人。』
正想行禮,卻被屈平一把扶住。
『周統領不必多禮。』屈平微笑著看著他說道。
『屈大人還是叫我的名字吧。』周廷請他坐下了,又讓手下端來茶水,這才坐在一邊說道,『大人最近可好?』
屈平輕呷一口茶,卻不回答,只是淡淡笑著說道,『這正是我想問你的。』
說著他緩緩放下茶杯,動作中總有一種淡淡的優雅。
周廷自從第一次遇見屈平,就已被他的才情、風姿吸引了,從此之後,便一直追隨左右。即使知道這份感情註定只有自己一個人默默品嘗,他也從不後悔。而且,隨著時間越久,他就越是能瞭解屈平,越是看重他的人,便越能將他深埋在心底,小心珍藏,從不表露半分。
『多謝大人掛心,周廷一向很好。』周廷看著屈平的臉,一寸一寸,不想放過任何地方。
『嫂夫人也還好吧?聽說最近又有身孕了?』屈平因周廷對他有過救命之恩,雖然兩人不常見面,可是對他的事情還是特別關心和在意的。
周廷比屈平要大上兩歲,在他終於下定決心放下對屈平的感情之後才和自己的青梅竹馬成親的。
『嗯。內子經常提起大人你呢。』
『是該去拜訪一下嫂夫人了,自從五年前一別還未曾再見過。』屈平謂然歎道。
『無妨。她只是說說而已,她也知道大人忙於國事,請大人不要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周廷溫和地笑著說道。
屈平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端起茶,望著杯裏漂在水面上的幾片茶葉,逕自不語。
周廷見他不說話,便也停下,望著眼前觸手可及的他,不禁也是一陣感歎。
他的側臉比起上一次看見的時候,輪廓更加分明,許是又有些瘦了,可那眉那眼那鼻那唇,仍舊無一不美好無一不讓人思念。
周廷不禁別過臉。生怕多看一眼對屈平也是一種褻瀆。
他不是不知道皇上的心思,因為皇上看著屈平時的眼神,和他的太過於相似了,以至於他在一瞬之間就能分辨出皇上對他的心意。
記憶中,二皇子那鷹隼般的眸子經常是直直地盯著屈平看的,從不曾落下過一分一毫。
至於屈平,這幾年來哪一件事不是為了二皇子的?若說是為相,也是為了皇上的。也許這世上也只有像皇上這樣的人,才能和他在一起吧。
『周廷,這次皇上出京你要事事小心,有些事該堅持的就要堅持,你跟在二皇子和我的身邊也有很久了,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良久,屈平才轉過臉來看著周廷,仔細囑咐著說道。
『周廷知道。』周廷的表情也極其的鄭重其事,他點頭認真回答道。
『嗯,我相信你。』屈平揚起唇,淡笑著看周廷。
雖然只有這短短的四個字,可已是足夠的了。即便是為他出生入死赴湯蹈火,也已是心甘情願的。周廷心想。
『大人放心,周廷說什麼也會保皇上的周全,請大人不要過分擔心了。』
屈平緩緩點頭,又叮囑了兩句,方才離開大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