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进入十二月,一波寒潮席卷了全国,南方多地气温跌破零点,甚至在强对流影响下打起了冬雷。
这是作为民航飞行员,方解最不想遇到的天气。
从八千米的高空下来,云穿了一波又一波,窗外是漆黑的夜幕,厚厚的云层撞在驾驶舱的玻璃上,眼前灰蒙蒙一片。
今晚的最后一趟航班,目的地原本是宁波,但是晚上八点后雨势突然变大,进近时又遇到了大阵风,随后机场暂时关闭,方解开始联系公司备降。
当方解经历了绕云、复飞、盘旋、沟通、等待备降场接收等一系列操作,到达虹桥机场时,油量已经只剩37分钟。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宣布油量紧急,事后肯定免不了被公司问话。上海同样飘着小雨,前面还有七八架飞机在排队。方解一路上忙得焦头烂额,看着窗外,有一瞬间心里的不安达到了极点。
他打开无线电,汇报了备降意图,并且告诉管制他们已经接近最低油量。
“上海进近,我们10分钟内能落吗?”
“按照标准程序不行,东城6180。”
“但我们真的要没油了,宁波天气太差了,虹桥又等了二十分钟才接收,飞过来备份油都用完了。”方解急得在频率里狂倒苦水。
几秒后,对方问:“东城6180,你们说接近最低油量,是15分钟后要报Mayday的意思吗?”
语气听起来十分淡定,甚至还有九分的冲。
方解顿时眼前一黑,又软下语气来求他:“对,真的很急了,麻烦你考虑下我们的情况。”
虽然不抱希望,方解还是祈祷管制能行个方便,让他们在最低油量前落地。
因为根据公司手册规定,油量的冗余是30分钟,当接近这个标准时,就需要宣布“油量紧急”,如果只剩15分钟,则需要呼叫“Mayday”——这是民航的最高级别求救信号,拥有一切优先权。
方解回完话,扭头看了眼左座机长。机长点了点头,肯定了他刚才的回答:“再等几分钟,实在不行就走程序。”
空管回了句“收到”,把一架即将降落的飞机移交给了塔台,似乎还在斟酌让他们插队的事。
“上海进近,我是东城6320的机长。”突然,繁忙的频率里穿插了一个声音,“东城6180有困难,我可以让他先下。”
机长的声音语气平和、沉稳有力,听起来比方解年长几岁。通过甚高频的设备,清晰得就好像同他耳语。
东城6180是方解这趟航班的呼号,听到频率里有人帮自己说话,方解感动地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熟悉的声音在他心上轰然炸开,一种说不上来的预感变得无比强烈。
方解低头,透过驾驶舱,看到云层下面一架印着同公司logo的空客350,红绿白三盏航行灯在夜空中格外明亮,正隔着无声的夜色向他问好。
不,准确来说,是“好久不见”。
错不了。就是那个曾经每晚都会覆在他耳边,说“晚安”和“我爱你”的声音。
无需见面,方解几乎可以立刻确定那个人名字。
他的前男友——严意骁。
一瞬间,方解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灌满了。一小时前在宁波上空经历的那场暴雨,仿佛穿透了时间,冰冷又胡乱地拍在他脸上。
方解飞快地吸了口气,把注意放回到驾驶舱,用尽全身的力气按下发话键,就像当时他提分手一样决绝:“谢谢你的好意,东城6320。我们听ACT指挥。”
“东城6180,确认已经到最低油量了吗?”管制再次询问情况。
“证实。”这一次是机长答的。
“东城6180,保持表速180,下12,允许盲降进近跑道36R,虹桥修正海压1018。”管制终于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方解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怀着感恩的心复诵指令,拿出着陆前检查单,准备降落。
“轰——”耳边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起落架成功接地,整个机身为之一顿。
方解感受着飞机接地瞬间实在的触感,悬了几小时的心终于落下。
不过延误了这么久,还在别的机场备降,客舱里肯定乱成一锅粥了。机长打开广播,安抚了一下乘客的情绪,让大家稍安勿躁,听从乘务员的指挥。
方解继续联系签派和机务,询问最新的气象消息,让地面帮忙加油。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宁波机场的雨势转小,他们重新排队,起飞回程。
一番折腾后,回到宁波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
机组只差十分钟就超过八小时执勤时间,坐在出场的摆渡车上,方解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
机长倒是很有精神,询问乘务长备降的时候,乘客有没有为难她们。
一年即将结束,年度优秀个人表彰也相继出炉,今天和方解搭档的机长杨学茂就在其中。
分公司的员工不多,飞航班经常碰面,杨学茂也是脾气很好的老机长,大家下班后都是朋友,聊天没什么忌讳。
说着说着,不知道是谁喊了声:“今年总公司四部的先进个人是严意骁——严机长诶!”
方解半闭着眼,听到这个名字,心跳跟着汽车的颠簸停顿了几秒,耳边又响起几小时前在频率里听到的声音。
和严意骁分手后的两年里,方解离开上海,回到宁波,驾驶空客320飞行了1732小时,跨过两百多万公里,去遍了全国一半以上的城市,再也没有遇见过他。
方解原以为过去两年,自己可以冷静地面对有关严意骁的一切。
可今晚,严意骁仅用几秒时间,就瓦解了他自认为牢不可破的心理防线。
——“东城6180有困难,我可以让他们先下。”
那确实是严意骁的声音,两年来没怎么变过,在方解听来却无比陌生。
印象里的严意骁是极致理性与严格的存在,从不会为人求情,也包括他自己。
方解不确定那时严意骁是否认出了自己,但不可否认,这次他破例了。
摆渡车慢悠悠地开着,机场的面积不大,却让方解倍感漫长。
其中一位乘务员易思思好奇地问道:“方哥,之前你在总公司,有没有和严机长飞过呀?”
东城航空上千位机长中,少说有十几个姓严的。方解心照不宣,冷冷问道:“你想问什么?”
“没有没有。”易思思被他冷淡的语气吓到,“方哥今天累了吧?不打扰你休息了。”
方解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听她们说:“你看方哥的样子,也不像爱听八卦的。我倒是听说,严机长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现在是龙江医院的副主任医生,好像快结婚了。”
快要结婚了。
方解睁开眼,疲惫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意。
“真的假的?我就说严机长怎么可能油盐不进,原来是心里早有人了。”
“都说爱情长跑很难修成正果,又是机长和医生这样忙碌的职业,没想到严机长竟然是个例外。”
龙江医院的副主任医生……凌嘉懿。
方解不想去细究严意骁的情史,闭上双眼,深吸了几口气,似乎这样就可以逃避一切。
在旁人眼里,严意骁无疑是完美的存在——家世好、能力强,各项条件都很出众。
或许……还有他和凌嘉懿的爱情佳话。
总之,穿上制服的严意骁可以符合所有人对机长的幻想。
但只有少部分人知道,三年半前,严意骁刚升机长没多久,和另一位机长搭档飞大连,经停日照时,遭遇了低空风切变,机组在复飞时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差点坠毁在跑道上。
好在后来严意骁力挽狂澜,驾驶着结构严重受损的飞机备降青岛,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也因为这个结果,局方最后采取了冷处理的方式,整起事故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方解就是那少部分人。
那一年,方解见证了严意骁事业的巅峰,也陪他度过了人生最不堪的低谷。
严意骁意气风发、失意痛苦、自我否认的模样,他都见过。
就连方解也不曾想到,自己会在调查结果水落石出时,离开严意骁。
除了严意骁和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们谈过。
他就好像严意骁生命里一颗匆匆划过的流星,照亮黑夜,然后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