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晚上。
江亦海在卧室醒了过来。
清冷霜白的月光透过窗户,像轻柔的白绸一样轻轻覆盖在伤疤上,像流水一样引诱别人的梦飘荡去远方。
断腿处的钝痛以一种肆虐的存在感在骨头里滋长,勾起他时隔久远到几乎忘却的记忆,那种被时光厚葬掩埋的痛苦再一次被撕裂,被翻出到表面,在回忆中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江亦海恍惚地摸了摸左腿上的绷带,包扎得很好,那所谓的疼痛只是隐藏在骨髓里面,若隐若现罢了,他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走廊的灯光在门口裁剪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江弃没料到江亦海已经醒了,怔忪了一秒又转身离开,片刻之后端着一碗面条回来,几乎粗暴地踹开门,又把门踹上。
他臭着一张脸坐在床边,开了盏暖黄的床头灯,扶着江亦海靠在床头坐了起来。
他在生气。
江亦海有点好笑地品味着江弃的表情。
他太熟悉江弃了,比对自己还要了如指掌,就像现在,这种故作冷酷的姿态其实在表达着“快来哄我”的傲娇心理。
“小来?唔——!”
江亦海刚想开口试探一下情况,江弃就恶狠狠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勺汤。
江亦海哭笑不得,敛着眼被投喂了半碗之后,才别过脸拒绝。江弃闷闷不乐地把剩下的三四口扒拉吃完,江弃又给两个人做了漱口洗脸的清洁工作。
“还在生气吗?”
江亦海看着他,小心开口。
“谁敢。”江弃低着头看空碗,“我可一点也不敢生江某人的气,你爱跟谁组CP,爱跟你CP对象一起比赛,谁也管不着。”
江亦海看着江弃还带着点孩子气的脸,暖黄的灯光,在他眼下落出一圈眼睫的扇形阴影,看起来有点委屈有点生气,江亦海心里又绵又软,像是有一锅苹果醋在心里烧开了锅,咕噜噜冒着泡。
“你在说什么?什么CP?哥哥哪有CP。”江亦海耐心哄他。
“没有?前天是乐洋!今天是杨乾!明天是张三!后天是李四!”反正没有我。
“哪有……”
“不然你跟乐洋约会吃完饭?!和杨乾一起跑步?!还把腿跑伤了!”
江亦海握住弟弟的手,江弃狠狠抽出手,失败了,他只能撇着嘴,任由哥哥牵着他。
“我和乐洋很早就认识了,十几年没见面,现在吃个饭熟悉一下。至于杨乾,我讨厌着他呢,忘了吗?”
“杨乾?”江弃皱起眉。
“嗯。就是……你还记得你幼儿园那个胖胖的杨家将小胖子吗?就是他。”
“卧槽!他怎么变帅了!”江弃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江亦海,油然生出一股挫败感。
就连小胖子都能跟他哥组cp。我恨!
“男大十八变嘛。我们小来也越来越帅了呀。”
江亦海伸手去掐江弃的脸蛋,少年阳光帅气的脸蛋任由摧残,生气起来就鼓眼睛瞪着哥哥,显得很可爱。
酷似母亲的圆形眼型,眼睫又密又长,眸色却像极了父亲,深邃且深情,被凝视时总有一种被深爱着的错觉。
和他对视简直就是酷刑。
江弃被哥哥掐住了命运的脸颊,被迫动弹不得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打量江亦海。
哥哥像一副水加多了的肖像画,浅色的头发和眼眸,粉白的嘴唇,脸上有些病态的白,但他的五官足够赏心悦目,混合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令人舒服的模样,像清风,像微浪,而此时橘黄温暖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晕得他面容和目光都像阳光晒过的早晨的风一样,温柔和煦,若再微微一笑,便让人笃定心中遐想。
江弃猝然回神,义正言辞:“咳……少转移话题。我还不打算原谅你伤害自己的行为!”
“啊?”江亦海无辜眨眼。
“你为什么去跑2000?受伤了不知道退出的吗?为什么要死犟着跑完?你跟杨乾是不是有什么约定?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班同学为什么不劝你?你是不是傻逼?……”
“咳咳……”江亦海咳起嗽来。
江弃见他哥有装傻充愣的前兆,一口气把所有问题都轱辘出来,抓着江亦海的肩膀,两人四目相对,江弃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江亦海承受不住地往旁边床上倒去,哎呦哎呦叫着躲开,江弃爬到他身上,居高临下看着,拿手指顶着他的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无辜啊阿sir。”
江弃和他对视瞪了一会儿,两人同时破功笑作一团。
但还没等两人再开口,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乎眨眼间,江爸就出现在门口。
江爸还是一副外出工作的装扮,气质敏锐干练,但人未老头先斑白的头发明示着他的沧桑。
“小海!”江爸急忙走到床前,江弃早就起身站在一边,垂着眼不敢再开口。
江爸仔细查看了江亦海的伤势,紧皱的眉头越锁越紧。
“爸。”江亦海看着江爸的脸色,小心翼翼说,“爸,我没事,就是剧烈运动过了头。”
“没事?”江爸语调里的焦急全部消失,置换之的是冷冰冰的指责,“我说过了,兄弟两个要互相监督照顾!我有没有说过你不能多做运动的?”
江亦海感受到江弃微微垂下了头,他急忙把错揽到自己身上。
“爸……对不起,是我和同学打了赌,想要试试自己能不能跑完步,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小海,你不要怪爸爸伤你的心,你的伤注定你在运动的时候容易受伤,这是必然的。爸爸不怪你。但是什么情况会受伤,这是偶然的。我之所以答应你以前那些要求,正是因为想着你们可以互相照顾。但现在呢——如果不能保护你,就连避免你受伤这件小事都做不到,那就没什么意义了,也没必要再呆在你身边,爸爸可以给你找一个更合适的人,那会更有用。”
江亦海的心尖在急促地跳,有点惴惴不安。
爸爸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是真的有这个想法。
“爸……”江亦海勉强抬起头看着江爸,像是撒娇一样地说,“真的是我偷偷去参加比赛的,我错了……不要怪我爸爸,我保证下次绝对不会了。”
江爸盯着他,似乎在思考他这段话的可靠性,沉思了片刻,无奈地收回视线,眸中沉冷的气势顿时化作春风细雨:“你要是也出事了,让爸爸怎么活下去啊。”
“不会的爸……”江亦海对他笑笑,“你这么着急赶回来一定很累吧?快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晚安爸爸。”
“晚安。”江爸点头,起身,又顿了下,叹了一口气。
“晚安。”
房门关上,走廊的灯光从门缝透过来。
从头到尾,江爸就没有看过静立在一边的江弃一眼,仿佛刚才房间里只有他和江亦海两个人而已。
“小来……”江亦海伸出手去牵江弃的手。
江弃垂着头,凌乱的刘海挡住了光线,投下的阴影遮住了表情,握成拳的手甩开江亦海的试探,绕了几步侧躺上床,闭着眼睛好像立刻就睡着了。
江亦海沉默了一会儿,关掉了床头灯,房间沐浴在沉寂的黑暗中,他俯身圈住江弃,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晚安。”
江弃没有说话,但江亦海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炽烫又混乱。
今晚小小的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也不是江亦海想看到的,可是现在,他只能紧紧抱住江弃。
不要哭泣,我永远在你身边。
江亦海躺在江弃身后,紧紧拥抱着他,在夜色如墨的房间内似乎流淌着流水般啜泣声。
“江弃?来来来!Supriers!”
早上第一节课,杨婉云在教室门口探出脑袋,一见江弃垂头丧气地走来,立刻兴奋地跑过去拉着他回教室。
江弃一进教室,班里同学都笑着喊:“Happy birthday!”
“江弃,生日快乐。”班长笑了笑,把班费买的小蛋糕交到江弃手上,而江弃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全班同学,心里感动得想哭。
江弃他们班级很有集体荣誉感,班上每个生日的同学都会收到来自全班的祝福,江弃知道这个传统,但直到收到礼物的这一刻之前,江弃从来不敢想象这种幸福也有自己的份。
居然还会有人笑着记住他的出生日期,笑着欢迎他的出生。
“不会感动得要哭了吧。”杨婉云歪头打量他。
江弃一边对祝福他的临桌致谢,一边坐了下来,杨婉云一边小声挖:“你该不是从小都没有办过生日吧!?”
江弃点了点头。
“卧槽,真的假的?你一看就是那种生日蛋糕要三层的败家小太子耶。”
江弃不想理她,只是低下头专注地拆礼盒。
他家当然有三层生日蛋糕,但那不是他的。
“喂。”杨婉云又戳了江弃一肘子,差点把江弃的蛋糕戳散了,江弃不耐烦地抬头看她,只看到杨婉云诡异地红着险,小小声尖叫着,“喂~江弃,你快看啊,江亦海在对我笑哎!”
江亦海?
江弃收起脸上的笑,冷着脸转头看走廊。
窗外。
江亦海坐在轮椅上,带着温柔的笑冲江弃眨了眨眼睛,轻盈明亮的阳光落在他的肩上,又朦胧又明亮,像落入凡尘的天使一样。
江弃一脸冷漠,低下头继续吃蛋糕,他知道江亦海很有分寸,一见他这种姿态就不会再进教室找他。
但班里的女生们像是看到什么惊天画面一样突然压着声音惊呼。
A哥哥哥哥哥哥:【下午能陪我一起吃饭吗?】
手机亮了一下,是江亦海发过来的微信,江弃随手点开回了一个字:【嗯。】
-
傍晚,户外篮球场。
篮球队社团进行着常规训练,周围聚集了不少自发的拉拉队和看戏的人。
今天篮球队前队长——乐洋难得下场打了一会儿,正好和江弃两队对峙。
几乎是所有人肉眼可见的程度,全场比赛从一开始,江弃就格外针对乐洋。
虽然江弃挑事打得挺凶,但队员们带着“和气生财”的和事佬态度在两人之间打哈哈。
打到最后,双方剑拔弩张,局面僵持着,比分也咬得很紧,场上所有人的汗水就像不要钱的白开水似的浸湿了衣服。
最后一球,在江弃手里,他正要投三分,这时候,刚好人群围得比较小,不少观众围在篮球框架下边,一眼扫过去,底下就有江亦海。
坐着轮椅的江亦海一幅悠闲得招猫逗狗的神情,又正好停在篮框后左方。
江弃轻轻投了出去,漫不经心又刻意而为地砸着了江亦海,听他惊讶的“哎哟”了一声,江弃他们队以一分之差输给了对手。
全场爆发热闹的喊叫喝彩声。
江弃抓了抓头发,“嘁”了一声。
江亦海好笑地看着满脸无所谓的弟弟,递给他毛巾和水瓶,但江弃接过后既没有停留也没开口,傲娇地哼了一声,就像陌生人擦肩而过一般地走了。
江亦海又无奈又好笑,只能一脸宠溺地苦笑了一下,在一旁擦汗的乐洋也嘿嘿笑着看江弃的背影:“你这弟弟,够好玩的。”
“小来,你先回家,我有事要出门!"江亦海冲着江弃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江弃扭过头喊:“谁管你!”
-
于是当江弃一个人回到家时,大门紧闭,窗内一片漆黑。
他的心咯噔一下。
江弃看到紧闭的房门的时候,他畏缩地不敢去敲门。
昨天爸爸回来了,今天他会在家吧……
今天是我的生日。
以前都是因为爸爸出差,所以才没空给我过生日……
今天……今天应该可以吧……
江弃深吸了一口气,门内或许会是爸爸皱着眉的模样,或许会是爸爸的斥责,但……或许,说不定会有生日的痕迹?
他会给我过生日吗?
或许是因为今天班级同学带给他的希望,江弃心里忍不住幻想家里也给他过生日。
压下心里蠢蠢欲动的悸动和心慌,门内可能是糖果可能是斥责,他隐隐有所期待又有所恐惧。
门开了,江弃垂着眼顿了一会儿才抬眸。
一片昏暗。
一片死寂。
傍晚时分那种黑洞汲取光线般的可怕感觉从四面八方袭来,源头似乎就存在于这里,昏暗冷清毫无人气,就像冰窟一样。
江弃垂下手,心脏抽了两下。
他感觉这寂寥的暗意像冰水一样把他滚烫的心脏冻死了,一动不动,然后冰水漫了出来,把他从头到尾淹没,溺毙。
江弃沉默地走回房间,洗完澡,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江弃感觉自己已经在被窝里梦过一辈子的时间,房门突然开了,江亦海温柔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
他在唱生日歌。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随着歌声靠近,江弃忍无可忍地掀开被子跳下了床,直勾勾盯着江亦海,他捧着生日蛋糕,走廊的灯光衬在他身后,为他形成光芒万丈的错觉。
江亦海停下来,温柔地看着江弃。
“生日快乐,小来。”
那是一块很大的草莓蛋糕,江弃很喜欢吃。
“吃得完吗。”江弃粗鲁又突兀地开口,嗓子有点暗哑。
“当然可以。不然放冰箱明天继续吃。”
“叫爸爸来吃吧。”
江亦海喉头动了动,然后才目光温柔地说:“好。”
可两人谁也没有动,沉默了两秒,江弃才哑声说:“你也知道爸爸根本不会来吃我的蛋糕。”
“小来……”
江弃:“可如果是你,爸爸会提前一天回来,给你准备生日礼物!还有生日蛋糕!
给你做长寿面!带你去体检!给你买礼物!
什么都会给你!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凭什么你可以被记住生日!我却不能!”
江弃喘着气,突然爆发的气愤和悲伤借着咆哮声宣泄,爆发之后的力竭让他身心交瘁。
江亦海急忙上前几步开口:“小来……”
“少用你那可怜的眼神看我!”江弃吼道。
江亦海不敢再开口,只是看着他,漂亮的眼睛像夜晚下的大海,里面有怜悯,有痛苦,有心疼,更有一种江弃看不懂也不敢直视的感情,那么深那么浓,像涛天巨浪一样要把人淹没。
“小来,哥哥只是……”
“不用你在这儿耀武扬威!拿你吃剩下的!不要的蛋糕来施舍我!
你他妈只不过是一个孤儿!
是你抢了我的爸爸!
是你抢走了属于我的生活!”
江亦海手里的蛋糕砸在地上,江弃错手掀翻了它。
江亦海没有料到江弃会这么做,睁大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江弃。
江弃也愣住了,他看到江亦海的眼睛了。里面掀起了海浪,海里的悲伤和心疼涌出,淹没了自己的愤怒。
他吓到他了。
看着那片深海,不会有人能够铁石心肠,江弃心软了,也后悔了,他不该吼江亦海的。
可是愤怒熄灭之后却化成了不知所措的悲哀。
“对不起……哥……”
江弃呐呐地蠕动嘴唇。
“我讨厌哥……我只是……为什么没有人爱我!为什么爸爸不爱我!
……他们都只爱你!他们只爱你!从小就是,现在也是,在学校也是!她们都更喜欢你……
是因为我是灾星吗……
是因为我克死了妈妈吗……”
“小来……”
江亦海伸出手拉住江弃,在肌肤相触的一瞬间,江弃吓了一跳,猛地拍开他的手,落荒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