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通城和冶市中间隔一个省,坐飞机和高铁更加方便,就算最后还是要坐大巴也不过两三个小时,不算颠簸。我特意买火车票,想再体验一次初上大学时的忐忑不安,彼时绝不会想到翁郁会和我一同在抽烟处吸烟。
“我刚来通城的时候是头一回坐火车。”我抽了一口烟,看着窗户外边浓重夜幕,继续说“你也知道,我之前没出过冶市,只坐过公交车和大巴车。买完票提着行李进入候车大厅的时候差点不知道走路先迈哪只脚。我当时没多少钱,买的硬座票,晚上的时候睡不着,就盯着外边看。那时候还在心里暗暗发誓,往后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来。”
沉默从车窗蔓延进来,悄无声息笼罩四周。
翁郁没说一句安慰我的话,他从头到脚将我看了一遍,而后将烟蒂丢掉“混出个咖啡厅也不错。”
我跟在他身后往里走,准备像上学时一样拍一下他的后背,突然发现他身上的衣服价格不菲,又将手收回来。彭曼珠有段时间执着于带我和老罗参加各种品牌举办的聚会,品牌我没记住几个,东西倒是吃了不少,能认出翁郁身上这件实在偶然。
火车快要进站时翁郁还在睡,我坐到他旁边想捏一下他的鼻子,手刚伸出去就被他攥住。他力气不小,松开时我的手腕肉眼可见红了一片。
再看向他时他已经清醒,异于常人的警觉和他的财富很难不惹人怀疑。
翁郁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随即拉着我朝车门处走。
到冶市时已近黄昏,小雨。阴沉灰蒙的天又让我想起六年前的六月二十五日清晨,我在二楼翁郁家门前坐到中午才接受他们已搬走的事实。
那是离别留给我的第二次剧烈冲击。
四月二十五日傍晚,我和翁郁一起走出冶市汽车站。红色大字招牌上不少旧漆已经脱落,凋零的同时诉说一种不可名状的衰败。前几日回忆中光鲜亮丽的冶市在我踏上这片土地时透出沉沉死气。我像前几日突然出现的翁郁一般和我的故土重逢。
翁郁叫了的士,报的地址是这里最好的酒店。
路上雨势渐大,司机放了一首很老的粤语歌,翁郁闭眼靠在椅背上,轻声跟着哼唱。雨水的声音几乎将翁郁的歌声完全盖住,我断断续续听不完全,下车时也没能听见他唱出完整的一句。
七点钟,正在和老罗通电话时翁郁敲响我的房门说要带我去吃晚饭。
冶市变化很大,原来高中学校旁边的餐馆基本都换了生意,我和翁郁走了两条街也没找到一家看着还不错的。
“明天聚会的地方就是我们住的酒店。”翁郁随手指了一家店,刚踏上台阶时又转回身望向我,手心朝上。
他手掌心的纹路很杂乱,我瞧了两眼,把手覆上去的同时接话“我明天晚上走。”
“随你。”
他随手指的餐厅是我们高考结束后和班里同学一起聚餐的那一家,味道不算很好,却顽强存活了下来。
聚餐是班长组织的,翁郁最开始不愿意去,我硬拉着人上了车。我挨着他坐,跟对面同学碰了几杯酒之后整个人飘飘然,盯着翁郁看个不停。
高三上学期他过生日时我壮着胆子表白,他当场冷下脸,见我手里拿着一杯酒就新开一瓶啤酒,跟我碰了一下后一饮而尽。瓶口朝下滴不出一点酒,他捏着我的下巴让我往后说话做事前都要好好考虑,又说这次他只当不知道。
聚餐结束后我晕得走不了直线,翁郁坐在外边沙发上陪我醒酒,半个小时后他架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到门口,而后站在台阶下边说要背我回去。快到小区时我挣扎着从他背上下来,站到他对面把酝酿了一路的情话一股脑全倒出来。翁郁听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最后也只嗯一声,说我看起来酒醒了不少,将我留在原地自己转身上楼。
“小满?”
声音从我背后传来,让人直出冷汗。不等我转身他就停在了我身侧,一只手颤抖地扶住桌角,准备上演一场父子久别重逢感慨交加的大戏。
“真的是你。我刚刚从后边经过看见你的背影还差点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我抬头看他,头发乌黑不见一丝白,不再戴眼镜,穿一件暗色格子大衣,忽略掉他通红的快要挤出眼泪的眼睛和曾经的恶劣行径,客观评价,宋成济确实不像没有道德底线的人。当初他就是靠着这一张脸把我妈骗得团团转。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知道爸爸这几年一直都盼着你回家,如今家里跟从前不一样了,你想要什么只管告诉爸爸,就算是想要星星,爸也给你买。”
胃里泛酸,我喝了半杯温开水才勉强好受些。不知道他见到我曾住在精神病院的母亲时是否还能保持住现在的演技。
“今天晚上我接你回家住吧?”宋成济说着就要拉我的手腕,被翁郁拦了下来。
翁郁左手拿着外套右手牢牢拽住我往外走,走了一段路程后在长椅边停下。
我坐在长椅上用手掌盖住眼睛,它们干涸如我本身。我在虚影里看见母亲的轮廓,窈窕身姿因为宋成济的出轨渐渐变成一个膨胀气球。在我担心是否有一天气球会爆炸时它已经变成一层薄薄塑料,再见面时,要去墓园。
翁郁一只手放在我头上,除了重量,温度也尽数传递给我。没有一个人会通过冰凉手掌传递话语,除了翁郁。
晚餐是在路边一个小店解决的。翁郁点了几瓶啤酒,给我倒了一杯后重新开玻璃瓶,碰杯,一饮而尽。
我没沾一滴酒,等他喝完两瓶后问出心中疑惑。
“六年前你为什么要走?”
翁郁把酒瓶放到一边,抬头看我。他脸颊上浮着淡淡粉色,中和眼睛凌厉的同时也给人一种已经喝醉的错觉。
“你知道的,宋满。这里不是我的故乡。”他说最后两个字时有些落寞。我想起他之前坐在天台边缘,双腿悬于墙外。寒风把他手中的书吹得翻页,他索性把它丢在地上,展开双臂,哼唱一首我没听过的粤语歌。
那时我只羡慕他的自由无拘束,并未看出他坐上边缘时的忐忑与不安。
回去时绕了远路,经过高中校园。学校马上要举办校庆,许多地方已经翻新,我们站在门口朝里看了一会儿,五分钟左右。
恰好赶上晚自习放学学生出校,我们站的地方离校门很近,但是亮光很少,因此有人骑电车停在我们面前时我吓了一跳。
“我刚出校门就觉得像你,没认错人。宋满,回来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刚到没多久。”
陈烨霖又跟翁郁打了招呼,看着比我第一次跟翁郁搭话时还要拘谨。
“对了,你们还记得辛康裕吗?”
听到名字后能想起模糊轮廓。
在我摇头时翁郁开口道“记得。高三和宋满在班里打架那个。”
他这样一说,我完整想起来了。我和辛康裕不太对付,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平常并不搭话,打架那次具体原因我想不起来,只记得我们都下了死手,十成十的力气。我流了很多鼻血,辛康裕被我打掉一颗牙齿。
“他去年查出来癌症,晚期。检查结果出来后不到一个月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很沉默,我跟在翁郁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向前。
快到酒店时翁郁问我这六年为什么从不回冶市。
我想找理由搪塞过去,各种念头闪过时我突然想起了打架的原因。第二节大课间,辛康裕跑完步回到教室后大喇喇地坐在后边,声音洪亮地说翁郁是个不会说话的傻逼,又说他有个精神病母亲,以后一定也是精神病。我踏进教室门时辛康裕还要再继续说,被我一拳头打断。
翁郁拿很厚一沓纸巾捂住我的鼻子,架着我往厕所走,让我站在水池边冲洗。他那时就要比我高些,皱眉看着我不断流出的鼻血,良久,朝我说了一声谢谢。
见我迟迟不回答,翁郁没追问,只是进入酒店时不再让我走在他身后。
“宋满,不许踩我的影子。”
快到房间时我要和他告别,他像看弱智一样看着我“宋满,我们两个就住对门。”
“翁郁,辛康裕的事我挺感慨的。实话说,今年要是再找不到你,我就要上山当和尚了。要是我哪一天突然死了,你会来参加我的葬礼吗。之前睡不着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
翁郁将右手手背贴在我眼睛下方。
“如果你突然死了,我不会去参加你的葬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宋满。”
关门时他还站在走廊上,背对着我,像是在低头看自己的右手。
凌晨两点钟,噩梦惊醒,坐起来时困意一扫而光,我开灯倒水,站在窗边往外看。
这个时间点外边人很少,也因此能让我一眼看到从马路对面走来即将进入酒店的翁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