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京城迎来第一场冬雪,蒲云天踏雪步入枫亭苑,探望养病多日的萧澈。
萧澈正倚在一张罗汉榻上,手里捧一本书卷,静静地看书。他身边放着一只铜炉,炉火由下人小心照看着,确保房间里的温度适宜,又不至于燃起烟雾,呛到主人。方几上摆的也不再是酒壶了,而是一套茶具。
蒲云天隔着屏风看到这一幕画面,心想此人若能一直这副模样该多好,何苦装疯。
他轻咳一声,踱步进去,萧澈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怔了片刻,露出一个浅笑:“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蒲云天走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拿过书卷翻了翻:“诗经?你居然有闲情逸致看诗经?”
萧澈一派轻松地回应:“我岂非是天底下最有闲情逸致的那个人?”
蒲云天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不经意间戳人伤口了,只得讪讪一笑,把书还给他,在长榻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他近距离细细端详萧澈的脸,见他气色好了不少,嘴唇总算有了血色,看来确如段旭所报,真的有在好好疗养。
萧澈就这么任由他盯着,镇定自若地拿起一个茶杯放到蒲云天面前,为他斟了杯热茶:“蒲大人前些日子派人送来的普洱很是可口,可他们偏偏给我往里面加了几片生姜,说是驱寒补气,这味道……”萧澈啧了一声,撇撇嘴,“不能我一个人受煎熬,你也尝尝。”
蒲云天笑了笑,端起茶杯尝了一口,抿了抿嘴,违心夸道:“挺好喝的啊,普洱和生姜的香味很搭,回去我也让人给我这么沏了喝。”
段旭侍立在一旁,听自家将军说出这么违心的话,忍不住嘴角抽动了两下。萧澈抬眼看他,饶有兴趣地笑道:“你家蒲大人是不是味觉失灵了?你也来一杯尝尝?”
说完,看段旭满脸无所适从的样子,萧澈和蒲云天两个人同时笑出声来。
蒲云天恍惚找回一丝少年时的单纯快乐,可那感觉太飘渺了,根本抓不住,稍纵即逝。
他把萧澈亲手倒给自己的那杯味道奇怪的茶喝完,放下茶杯,对侍从们说:“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北阴侯单独聊会儿。”
待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蒲云天往这屋子四周看了看,最后目光仍落回面前的茶壶上,悠悠开口:“这普洱,是当年我远征大理时在当地喝过的。当时很喜欢这个茶的味道,就记住了,却一直没机会再喝到。如今在京城做了高官,权力大了,随口提了一句,便有人千里迢迢给我从边塞送了过来。”
萧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出一个与普洱茶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贺丛衍,他对你好么?”
蒲云天皱了皱眉,老实回答:“我与他相识多年,自是因为看重他的品行,相信这是一位值得追随的明君,才会拥他为王,随他起兵。”
萧澈点点头:“那就好,也不枉你为他出生入死那许多次。”
蒲云天觉得他这个说法很古怪,不由反驳道:“我这些年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是为了这个国家,并不是为了他这个人……”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反问萧澈:“你怎知我这些年出生入死了许多次?”
萧澈淡然笑笑:“云天,你是不是忘了,我一年前还是当朝太子呢。我想知道什么事,有那么难么?”
蒲云天心下一动,更加确信了自己此前的猜想。他本来抛出普洱的话题,就是为了佯装漫不经心,一步步聊到当年的事,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萧澈虽然没顺着自己的话题聊下去,却也殊途同归了。
他抓住机会,继续追问:“这些年,你一直记挂着我?”
萧澈挑了挑眉,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回答:“我一直记挂着你,也从未瞒过你呀,是你自己不相信罢了。”
蒲云天冷笑一声:“是我自己不相信,还是你故意不让我相信?”
萧澈不说话了,他侧过头去,拾起铜炉边上的炭火钩子,随意拨弄着炉里的炭火,看样子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蒲云天起身走到他面前,不客气地从他手中夺过炭钩:“别乱动,一会儿蹿出烟来,小心呛到。”
萧澈也不抬头看他,松开手,靠回榻上,轻咳了几声,又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两口,把喉咙里的不适压了下去。
相识这么多年,萧澈从来都是理直气壮,没理也能讲三分,蒲云天从未见过他这副别扭的样子,忍不住想逗逗他:“你不是把命给我了么,怎么问你话都不回答?太没诚意了吧。”
萧澈依然不看他,纤长的手指把手里的诗经胡乱翻动着,声音里又带上了他一贯的轻佻:“蒲大人可太难伺候了。当年就那么难以取悦,如今还是。”
他显然是想激怒蒲云天,以不愉快的方式结束这场对话,但蒲云天非但没有如他所愿生气,反倒伸出一只手去,捏住萧澈的下巴,逼迫他看向自己:“萧澈,你别装疯卖傻了,我被你骗了这么多年,还没玩够么?”
他动作强硬,失去内力的萧澈居然躲不开,索性豁出去了似的与他对视,眼睛里又浮现出往日的疯狂:“云天,你还想听到什么?我说过,伤害你就是我的本意,你何苦要再听一次,再难过一次?”
蒲云天直视他:“你后悔吗?”
萧澈笑着摇摇头:“没有。又让你失望了。”
蒲云天认真道:“你有事瞒着我。萧澈,你说过,你的命是我的,现在,我命令你,把这些年所有真相告诉我。”
萧澈依然不打算开口,他把手里的书扔在一边,一副耍赖到底的样子:“答应把命给你,可没说要听你的话。你不如直接把我这条命取走吧,报仇也好,发泄也罢,随便你。”
蒲云天冷笑一声,他这次有备而来,不解开所有疑惑绝不罢休。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一黑一红,直接丢进两个茶杯里,又不紧不慢地将两个茶杯蓄满茶水,将两只杯子推到方几正中央:“一杯有毒,一杯无毒,你选一杯,另一杯留给我,我们一起喝掉。”
这一举动完全出乎萧澈的意料,他怔了片刻,瞳孔倏然放大,显然是慌了:“云天,你要做什么?”
这下换了蒲云天耍无赖:“如你所愿,取你的命呀。但是,直接让你死掉,未免太便宜了你,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活在这世上是对自己的惩罚,还不如死了轻松。所以,两杯茶,一个死掉的机会,咱俩赌一把。”
萧澈伸出两只手,想同时抢走两个杯子,却被蒲云天轻松推开,他看着萧澈脸上出现了第二个自己从未见过的表情,心里更得意了,觉得今天这趟来的太值,如果再问出真相来,确实死而无憾了。
这么多年头一次把萧澈逼到无计可施,看他久久不语,蒲云天越发悠哉:“两颗药都化开了,不知会不会让这生姜普洱茶味道变得更奇怪。萧澈,你倒是选一杯啊,我看这红色不错,很适合你,要不要试试?”
萧澈此刻的表情堪称精彩,他眉心紧锁,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紧张。原本以为,如今的蒲云天建功立业,大仇得报,心中的阴霾早已随风而散,他应该可以好好活下去。但这人在自己面前说,活着是一种惩罚,死了轻松。萧澈听得出来,他说的是心里话。一时间,恐慌、挫败、惊疑……复杂的情绪奔涌而至,他完全顾不上去揣度蒲云天的用意,只一心想着怎样阻止他玩这个赌命的游戏,阻止他喝下任意哪杯茶。
二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萧澈突然松懈下来,他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没意思。不玩了。你想听什么,我说便是。”
蒲云天突然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他压下得意的神情,故作讥讽:“萧澈,你这是自食恶果,疯人自有疯报。”
萧澈很配合地笑了笑,眼神中的绝望却比刚才更甚了。他幽幽道:“我当然知道,做了那些疯事,定是会遭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