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眼下实在恼人,秦牧洲想走又走不得,不知道夏稷到底发现他没有。
只能在这草丛里一动不动,等他们快点走。
谁知道这两个人亲个嘴能亲半柱香时间!
蹲得他脚都麻了。
秦牧洲本来对纪春景这种长得跟小白花似的男人心里膈应,这下更是怨上了,他不敢对夏稷有意见,心里偷偷多嘴几句纪春景的胆子还是有的。
一看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陛下遇到个危险连个屁也放不出来,到底哪里好了?
秦牧洲越想越烦,见夏稷把人跟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更不是滋味。
纪春景勾着夏稷的脖子,两个人都有些呼吸急促。
彼此看一眼,心思悄悄萌动。
秦牧洲见他俩又开始,没忍住下意识骂道:“妈的,这狐狸精没完了!”
夏稷目光一冷,一把将纪春景抱在怀里,他瞥眼过来,秦牧洲自知失言,赶紧把嘴巴缝上。
见夏稷抬手将一直绑在手腕上的箭矢抽出来,秦牧洲脸色一白,赶紧起身要磕头认错。
一面心里难受,就骂了一句狐狸精,陛下还真要弄死我?
“陛下?”纪春景被夏稷按住脑袋,不明所以抬眼。
“安静。”
夜晚的风徐徐吹过纪春景的耳侧,让湿透的肌肤感受到一阵冷意,夏稷身子比他烫,他便把人死死抱住。
夏稷抬手拉开弓,一只利箭穿过长空准确无误地射向百米开外的草丛。
听得一声惨叫,一下站出来十几个人,都是面带黑布蒙脸,手持刀剑。
“秦牧洲,你越活越回去了。”
夏稷瞥了要滚出来但还没滚出来的秦牧洲一眼。
秦牧洲知道夏稷早就发现了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也顾不得那么多,吹哨聚集人马。
那十几个人见有军马扎营,都要逃跑,夏稷就着湿衣服上岸,两箭射中一个贼子的腿。
“愣着做什么,蠢货。”夏稷骂了一句,把秦牧洲骂醒了。
武将身不离兵,夏稷常年带着弓弩,秦牧洲也有一把贴身佩刀,他手执长刀冲入人群,要将这十几个人尽数留下。
这是北川的探子,不能放他们回去。
纪春景拢着衣服站在夏稷身后,夏稷道:“离孤远些,回军营。”
纪春景摇摇头,坚定地站在夏稷身后。
“臣没有能做的,陛下不必顾及臣,若能为陛下挡一刀,也算臣的福分。”
“只是臣死了以后,希望陛下还能怜悯东立百姓,驱逐北川蛮人……”
他口口声声为了东立,夏稷又动容又有些自己也弄不明白的不满。
他将纪春景护在身后:“要待在孤身边,就别乱动。”
他是战场里杀出来的帝王,还护不住一个男子吗?
秦牧洲连斩七人,身上溅了一层又一层血,夏稷的箭一出必中,破空穿云,直破心脏。
这十几人在他俩配合下只剩下二三,不过转眼的事。
一只箭射向秦牧洲,夏稷的箭却比它更快将其折断,秦牧洲心惊,知这箭若中必然要了他半条命。
那剩下的人身份应该高些,都配有弓弩,见攻夏稷不成,纷纷转而向用刀的秦牧洲进攻,夏稷只得分神护着他,停下了对贼人的攻击。
一人见状,偷偷抬手将一只弓箭对准夏稷。
秦牧洲先一步叫道:“陛下躲开!”说罢将刀掷了出去要替夏稷挡住,他失了刀,被一箭射中胳膊,皱着眉头一声没吭,三两下到了那放箭的贼子面前,狠命用拳头打得那人下巴移位。
待夏稷察觉风声,那箭已经近了他身。
心道不妙,被人按住身子飞快转了个弯,箭刺入骨肉发出一声噗呲,惊得他瞳孔一缩,将那挡箭的人抱在怀中。
“臣没事…陛下。”纪春景被一箭射穿胳膊,血流淌过白皙的肌肤,格外刺眼。
黑暗的四周忽然亮起来,来兵手执明火前来,那两个贼子很快就被制服,没问出任何话,被秦牧洲黑着脸用拳头生生打死了。
脑袋都险些破开个洞。
他回头,见夏稷抱着中了一箭的纪春景快步赶回营帐,沉默地将手臂上的箭一下拔了出来。
箭是特制的,带勾,勾着他的肉泵出血花。
前来增援的兵见将军面不改色的举动,都生出一股佩服之情,军医放下箱子,崇敬地看着秦牧洲:“将军真乃真男人!”
秦牧洲看了他一眼,没一会儿就疼得龇牙咧嘴。
“快他妈给老子止血,别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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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稷叫来军医,亲自给纪春景清洗伤口,军医看了看伤口,道:“陛下,这箭恐怕是特制的……”
“有没有毒?”
军医摇头。
夏稷松了口气,摸了摸纪春景被冷汗打湿的脸颊,把手放到纪春景嘴边,低声道:“忍着点。”
纪春景点点头。
“动手。”
军医将纪春景伤口四周的肉拨开,拽住箭勾往外扯,纪春景脸色惨白,一下就咬住了夏稷的手。
纪春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夏稷抹开他的眼泪:“乖。”
处理完时,纪春景已经晕了过去。
夏稷拿开手,军医见他手上已经被咬出血,小心道:“陛下可要处理一番?”
“无妨,秦将军如何了?”
军医如实禀报。
夏稷知他无事便不再问,坐了会儿,想起军医说这钩子歹毒,到底打算起身去看看秦牧洲。
“陛下……”纪春景艰难睁开眼,抬起手去拉他衣袖。
夏稷心里一痛,重新坐下,握住他的手说:“明日你就回朝歌。”
“臣听陛下的。”
纪春景依偎在他怀里,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孤……”
“陛下……”
又同时开口。
夏稷说:“你说吧。”
纪春景摇摇头:“臣听陛下说。”
夏稷也没有强求,拿出一块玉佩交给他,那玉上雕刻着飞龙舞凤,当中有一个稷字。
纪春景盯着玉,良久,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陛下与臣……”他拿出攥在手中的金锁放在夏稷手心,“心有灵犀。”
“等孤回来,”夏稷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扣住他的手指,“孤……”
“陛下,”纪春景笑道,“等您回来,再告诉臣。”
送走纪春景,夏稷行军的速度更快了几分,太阳落山之前就到了边境,吩咐边关将领带着将士安顿,准备明日再行。
简单替接过风,夏稷让众人退下,独自在屋内看书,看了会儿,始终觉得身上有股散不去的血腥味,皱了眉叫门外守着的人去打盆热水。
门外的人身影顿了顿,没说话,片刻后打了水端了进来。
夏稷见是胳膊上还缠着纱布的秦牧洲:“怎么是你?”
秦牧洲挠了挠头,道:“臣刚好路过……”
夏稷道:“把水放下,出去。”
秦牧洲哦了声,夏稷见他胳膊上渗出血,皱眉道:“罢了……你过来。”
秦牧洲把水一放,乖乖凑过来,他眼睛黝黑,眼角轻微下垂,明明是个大高个,碍于君臣之间的地位差异,只得从下往上看夏稷。
“孤听军医说你是自己拔的箭。”
“这点小伤不碍事。”秦牧洲摆摆手。
“闭嘴。”
秦牧洲讪讪闭上嘴。
夏稷拉开他的纱布,让他把外袍脱下,拿出一卷白布重新把那里包好。
“陛下不可…”秦牧洲面上推拒,手还往那边伸了伸,方便夏稷给他包扎,从昨晚憋着的气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他嘴角上扬,见夏稷垂着眼,虽然面无表情,手上动作也不温柔,可还是打心里高兴。
从前在军营里少不得擦伤,不是谁都能瞧上军医,士兵之间互相包扎不在少数。
夏稷从不。
别人不敢靠近他,他也不找别人帮忙,自己咬着绷带把身上的伤包好。
秦牧洲现在都还记得夏稷心口有一处疤,就是当初北川王子元雏的箭射伤的,差一点就要了夏稷的命。
就算这样,他也是自己拔的箭。
不过最后晕在了战场,是秦牧洲将他抱了回去。
秦牧洲心思晃了晃,夏稷已经把他的伤口处理好了。
“愣着干什么。”
夏稷手上一用力,秦牧洲疼得脸都扭曲了,也不忍着,在夏稷面前哎哎哎的叫痛。
夏稷冷笑一声。
“要不要孤派辆马车,把你也送回朝歌。”
“不可,臣走了谁保护陛下的安危?”秦牧洲道。
夏稷扬起下巴,眸光冰凉。
“你在挑衅孤?”
“臣冤枉,臣不敢!”
秦牧洲举起两只手,望见夏稷手上有牙印的咬伤,脱口而出:“哪个畜生敢咬陛下?”
见夏稷脸色一黑,秦牧洲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呸呸了好几声,讨好地:“臣多嘴,臣什么也没看见。”
“真没看见陛下在河里和别人亲嘴。”
“滚出去。”
秦牧洲忙不迭披上衣服跑出去,顺带还把门关上。
靠在门上,想刚刚夏稷气得耳朵都红了,黑沉的凤眸泛起波澜,薄唇不悦地抿着。
分明比那天下第一美人,还要勾人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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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七日后才慢悠悠到达朝歌,纪春景窝在车内,车没有先到皇宫,反而拐向小巷。
七拐八拐,到一处小门。
车帘被人撩起,纪春景懒得睁眼,只微微掀开眼皮。
“怎么,皇兄舍得把你放回来?”夏昼笑道。
“……他自然舍得,”纪春景语气不明道,“若是换做王爷你,又舍不舍得呢?”
夏昼把他从车内抱起,众人都不敢抬眼,低着头看地板。
“若是本王,肯定不会像皇兄那般,无情无义,辜负有心人。”
纪春景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勾着夏昼的脖颈,在他脸侧亲了一下。
“齐国一别多年,郎君有没有想我?”他趴在夏昼肩头轻轻说。
“那时郎君扮作世家公子混在齐国贵族子弟中,三春会上几篇文章都中了头名,连齐君见了都惊呼大才,想将郎君留在齐国呢。”
夏昼用指腹刮了刮纪春景的鼻子,笑道:“贵君多忘事,若非倾慕您,本王怎么会忍受那蠢货整日在耳边喋喋不休。”
“如今,我终于离了齐国了。”
“只可惜,还是不能与郎君长相厮守。”
夏昼嘴角微微一笑,把着人的手臂紧了紧,低头问:“皇兄待你不好吗?”
“陛下待我好是好…”纪春景眼神一暗,“只是终究隔着一层,让我惴惴不安的。”
“哪里不安?”
“心里。”
纪春景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郎君听。”
“我害怕。”
“他碰了你?”夏昼目光在纪春景身上扫过一圈。
“没有…”
“真的?”夏昼摸过他的脖子,将他的衣襟拨开,见里面的皮肤连个印子也没有,不禁大笑出声。
“那他亲你了吗?”
纪春景点头。
夏昼收起笑,把纪春景的手抓在手心。
“哪?”
纪春景指了指额头。
夏昼想了想夏稷亲吻人的模样,眼神一暗,在纪春景额上重新覆盖一个吻。
“本王的皇兄,实在不解风情。”
“也难得愚蠢,不知自己无情,却偏偏欠下许多风流债。”
进军北川已半月,夏凉军一路势如破竹,打得北川军队措手不及,连连败退。
但元雏不是无能之辈,很快就反应过来,将对战东立的主力军队全部调来对抗夏凉。
将军帐中,夏稷看着秦牧洲带来的地图,用毛笔在上头圈了几个圈。
“这里错了。”
“啊,可当年咱们…呃,不是,”秦牧洲收回嘴,改口道,“当年陛下与臣可是亲自到的那里啊。”
“十年,那里早就变了,北川多旱,此处已从草原变成荒漠,”夏稷又指指另一处,“这里因北川与南蛮来往,不再像往日一样荒无人烟。”
“陛下从何得知?”
夏稷将一份新地图摆出来,那张地图比秦牧洲手里的这张要简单的多,是韩越找人特意绘制的。
但关键之处都齐全。
秦牧洲凑过脑袋来看地图,鼻子动了动,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桂花,也像橙花。
陛下出门还带着香呢?
忍不住瞥过眼,见夏稷神情专注地对比修改两张地图,垂下的睫毛长长的,让人手痒心痒,想伸手摸一摸。
以前怎么没发觉,陛下的眼睛长得这么好看。
眼型狭长,眼角微扬,眼珠黝黑,看人时冷冷的。
骄傲漂亮得不行。
“不知道从前见的那处月牙泉还在不在。”秦牧洲出神望着他,忽然开口说起往事。
夏稷抬眼扫了一下他,“孤的佩剑叫你丢在那处,你还未给孤找回来。”
“……”他就不该旧事重提!
聊完军务,夏稷离开军帐,只剩秦牧洲一个人抱着地图在榻上翻来覆去,看了看,又觉得手里的地图有留香。
他腆着脸,把鼻尖往那地图上蹭了蹭。
桂花的香味悬在半空,弥散在夜色里,暗暗朦胧。
一面,想起那人青丝如瀑凤眸含翠的精贵。
另一面,又想起他弯弓搭箭的飒然。
微风不解意,偏偏带香去。
秦牧洲松开地图,那残余的留香已经荡然。
…
月牙泉在北川边境,是荒漠中的一处奇迹,每年四月,天降甘露,月牙泉泉水涌动,四周花草丰茂,焕发生机。
传说见到这口泉的两个人只要共同喝上一口泉水,命中的情线就会彼此纠缠。
生生世世,难以割舍。
秦牧洲自然不信,他躲过行长的眼偷偷跑来看一看这月牙泉,刚要跳下去看看,便被人拉住了衣袖。
回头见是夏稷,绷着一张脸,不满地看着他:“回去。”
“着急什么,我们今晚扎营在这里,我就过来取取水,看看有没有鱼给大伙带回去解解馋。”秦牧洲随口胡说,一边拉过自己的衣袖。
但夏稷力气不小,他硬是没拉动。
心里着急,一下取了人腰间的佩剑高高举起,无赖道:“你松开我,你再不松开我,我就把你的剑丢下去了啊!”
夏稷冷冷看着他:“你敢,这是陛下赏赐的东西。”
“大不了我把我的给你,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这把刀也是陛下赏赐的。”秦牧洲不服气道。
见夏稷还盯着他,秦牧洲挣扎了几下都不行,夏稷已经把他往回拽了。
秦牧洲被逼急了,一下高声道:“你放开我,再不放开我,我真扔了啊!”
扑通一声,夏稷回过头,死死地盯住秦牧洲。
秦牧洲心虚转过头,被夏稷狠狠给了一拳在眼眶。
他嘶一声捂住眼蹲下来,见夏稷毫不犹豫跳进泉水中,心里一咯噔。
他可是记得夏稷不会游泳!
这傻子!平时还骂他呢!
秦牧洲想也没想跟着跳了下去。
月牙泉说只是泉,实际很大,也深。
秦牧洲努力睁开眼寻找夏稷,终于看见那个身影在朝剑坠落的方向下沉。
他游过去,一把抓住夏稷,感觉到对方已经到了极限,来不及思索就把口中的气渡了过去,抱着对方往上游。
夏稷缓过气,用手推他,非要下去找剑。
气得秦牧洲心里冒火,抬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直接把对方打蒙了,锐利的凤眼呆呆看着他,傻乎乎的。
特别可爱。
秦牧洲心里痒痒的,把人抱出水面,还没来得及喘气,又被夏稷黑着脸抽了一巴掌。
真疼!
秦牧洲心里咽着眼泪。
他小心抬头看夏稷,见夏稷浑身湿透,在自己怀里胸口一起一伏的,明显呛了水,正在猛烈咳嗽,把脸都咳红了,便拍着夏稷的背给他顺气。
夏稷抽出秦牧洲腰间的刀,一下横在他的脖子上。
“给我找回来。”
“我把我的送你成不成?”
“不成。”
“那我把我和刀都送你,这样行不?”
“……秦牧洲,你给我记住了,”夏稷冷眼看着他,“有一天,你死在我手里,你不要问为什么。”
秦牧洲心里一紧,把夏稷死死抱住,凑近逼问:“你要杀我?”
夏稷抿着唇瓣没说话。
“我错了还不行吗?”秦牧洲有点委屈。
他也呛了不少水呢。
“离我远点。”
“我不,你待会儿杀我怎么办。”
夏稷皱了皱眉,把刀一掷,插进了一旁的沙土上。
“松手。”
“谁让你那么听话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秦牧洲把他抱得更紧。
夏稷恼了:“秦牧洲,你不要脸!”
“我就是不要脸…夏稷,你…你别当皇帝行不行。”
“我守你一辈子。”
秦牧洲突然说。
夏稷脸色变得很古怪,他回道:“我怎么会当皇帝,就算太子死了,也有其他人。”
“你别管,你答应我先。”
夏稷冷笑:“不,我当了皇帝,第一个就宰了你。”
秦牧洲一听,更不肯放开他,又见夏稷无可奈何,恶从胆边生,低头咬住别人嘴唇。
“嘶,你别咬我。”
秦牧洲按住挣扎的夏稷,一手禁锢住他的脑袋,一手握住他的腰。
他心里特别畅快,跟做了件一直以来都特别想的事一样。
月牙泉的传说,也许真的会灵验。
渐渐的,夏稷不挣扎了,只是眼尾被秦牧洲亲出了泪,蹙眉甩着眼刀。
秦牧洲把他抱到岸边,没忍住,又亲了上去。
“我说真的,你别当皇帝了。”
“你当了皇帝……天天和那个狐狸精纠缠在一起。”
“都不要我了。”
东风一场,花落几何。
人间白首,梦中茶粥。
秦牧洲猛地睁开眼,口里喘着气。
外头新月正好,弯弯一挂照在帐外的土地上。
他心里怦怦直跳。
梦里,夏稷勾着他的脖子,又气又怨地看着他,却不得不点头,压着声音说了一句。
好。
不好,完全不好!
秦牧洲脸都绿了,看了眼自己那不争气的兄弟,更是差点拔剑自刎。
半夜三更,洗了个冷水澡。
偷偷摸摸溜回去,又忍不住往夏稷的帐子走了几步。
帐子里还点着灯。
秦牧洲撩开一些,见夏稷还坐在案前,支撑着脑袋。
他走过去,才发现夏稷累得睡着了,眉尖紧蹙,并不安稳。
元雏是难缠的对手,夏稷心口的疤是拜他所赐。
秦牧洲想着,忽然很想拨开夏稷衣襟看看那道疤。
它很狰狞,但也美艳。
一见它,秦牧洲就能想起当年夏稷狠心拔箭,咬着绷带给自己止血的决绝模样。
叹了口气,把人抱上床,刚放下对方就睁开了眼。
迷迷糊糊,好似蒙着一层雾,应是太疲倦的缘故。
“陛下,臣在。”秦牧洲安抚地将夏稷的长发别至脑后。
“嗯。”夏稷闭上了眼。
秦牧洲等了很久。
不知道夏稷究竟有没有睡着,他还是大着胆子凑近了夏稷。
不过唇瓣颤了颤,只擦过夏稷的眉尖。
鼻子一酸,又委屈上了。
咬又不敢像梦里一样咬,只敢小声说:“夏稷,你是笨蛋。”
你知不知道,你放在心尖上的人,第二天就往军营递了帖子。
天下人都知道东立的心,也知道纪春景薄情。
只有夏稷傻傻看不清。
——————
五月一晃而过,冬日来临,朝歌大雪满道,车辇驶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辙痕。
纪春景窝在宜欢宫中,裹着一袭狐裘,面前烧着银丝炭。
室内如暖春,熏得纪春景脸颊带着粉红,他有旧疾,忍不住咳嗽几声。
“殿下,今日韩尚书那又多了几本参您的折子…”
“哦?说的什么。”
“说您身为后宫中人,却举止放荡…”后面的更重的话,侍女不敢说了。
纪春景撑着脸颊笑了笑,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韩越,这些官员也不会见风使舵来攻击他。
以为名誉如何重要就错了。
他一个男子敢二嫁,就证明这些于他而言不过些没用的东西。
韩越以为这样就能伤害他,就太小看他了。
人间多苦,人也无趣,物也无趣,能寻欢得乐一日,何必墨守成规呢?
内阁中。
韩越接过战报,脸上喜色难藏,不止因这信中尽是捷胜,还因这信中字句是夏稷所写。
他细细看,忽发觉夏稷写字时往下的笔画都用力偏轻,料想是右胳膊受了伤,心下不由得紧张。
一封信看到尾,简而重要,没有一句废话。
只最后有句惯常:爱卿辛劳,孤不忍相扰,就此闲话休叙,收墨停笔。
韩越将近日事务全数写下,竭力让夏稷安心,朝中安稳,万事无忧。
落笔该收,又贪心,墨痕荡开朵朵心绪。
——君非臣,不知臣心里如何想要陛下的几句闲话。
午后,宜欢宫出来的一顶小轿子又抬到了夏昼王府。
屋子里的檀香味很淡,远不如夏昼在纪春景头发上闻到的桂花香浓,他笑道:“皇兄人不在,你还用着他送的香,是不是放不下他?”
“我是看郎君喜欢这香。”纪春景懒懒垂着眼,揭开手里的信,是夹在军报中带过来的。
与写给韩越的公文不一样,一篇是闲话休叙。
这篇满处相思,无处落笔,只得托于粥饭茶。
“皇兄给你写的信?”夏昼把人带在怀里,和纪春景一起看完了这封信。
他眯了眯眼,笑道:“本王还从不知道,皇兄有这等时候,想必一字三斟酌,比写军报还仔细些。”
“看来陛下很快就能大胜归朝了。”纪春景若有所思。
“怎么,怕他知道我们的关系?”
纪春景不在意勾唇:“郎君不会让他知道的,不是吗?毕竟陛下眼里,郎君是他蠢笨顽劣的弟弟。”
“不是当年三春会三场得意中头名的公子。”
“快给皇兄写回信,”夏昼哈哈大笑,叫人拿来纸墨,“我念一句,你就写一句。”
“好。”纪春景润了润毛笔。
夏昼垂下眼,嘴角勾着笑,他手指蹭着纪春景的下巴,慢悠悠道:
“终朝采绿,不盈一匊。
予发曲局,薄言归沐。
终朝采蓝,不盈一襜。
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纪春景听完便笑:“郎君希望他快些回来么?”
夏昼笑了笑,挑起纪春景的下巴:“是本王觉得,你很想他快些回来。”
纪春景没再说话,只是抬手将夏昼说的写了上去。
他拿出一张桃花信笺,又掏出一块小巧精致的玉。
夏昼挑了挑眉,拿过那块玉看了看,说:“你给他这个干嘛,他在战场东奔西走,回头给你弄丢了,不如给本王。”
“郎君想要,我下次另给你一枚便是。”纪春景淡淡道,似乎这玉想要多少有多少。
“罢了,本王没兴趣拿别人一样的东西。”夏昼把玉丢给他。
纪春景咯咯笑起来,抬手在玉上亲了一口,水眸一转:“如此,郎君也不要?”
夏昼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近自己,在纪春景亲吻过的玉的背面亲了一下。
“如果你写信给他说你亲了这玉。”
“你猜他会不会吻它?”
如果会,会是哪一面呢。
深冬,战士们的行军速度因为积雪的原因大大减慢,夏凉地处中原,不如北川处于冰原之上,在这等情况下作战实力也被减弱。
夏稷和将士们都换上了厚厚的裘衣,裘衣外的铁甲打湿雨水后会因为结冰在夜里很难脱掉,脱掉了又很难再穿上。
所以秦牧洲干脆就没脱过战甲,其他将士也一样。
但是夏稷不行,他对于一切都要求得很仔细,让他穿着一身铁甲睡觉,他就能默不作声窝在榻上默背一整夜的书。
秦牧洲打小就知道他的习惯。
特爱笑他是个身娇体贵的皇子殿下。
结果被夏稷两拳打破了嘴角。
再也不敢皮了。
每个晚上,夏稷都是独自换下的铁甲,最近却都是由秦牧洲帮忙。
只因夏稷的右胳膊受了伤,抬动有些困难。
这等忠心报主的好事秦牧洲怎么能错过,摇着尾巴在人周围转了三天。
“陛下的伤是不是很严重?”
“不。”
“陛下的胳膊是不是一抬就疼?”
“些许。”
“臣帮陛下换铁甲吧?”
“…算了,”夏稷停了拒绝的话,揉了揉眉头,“过来吧。”
“来了来了。”
秦牧洲走到夏稷身边,帮他把铁甲换下来,小心抬着夏稷的胳膊让他把手先伸出来,没想到听到人闷哼了一声,他急忙问:“陛下没事吧?”
“无妨。”夏稷道,脸色却有些苍白。
“让臣看看。”说罢秦牧洲撩开夏稷的衣袖,见他手臂上的伤已经被冻成青紫色,骇人地裂开两寸长的口子。
“陛下就这样连着作战了五天?”秦牧洲捧着他的手臂,气得人都要炸开了。
好在碍于君臣有别,不然就又要做些九族含笑的事了。
见秦牧洲低着脑袋气得牙痒痒,又皱着眉一副委屈像,明明伤在自己身上,他却像要两眼一红哭出来。
夏稷难得勾了勾唇角。
“你是要哭给孤看吗?”
“再这样,臣真哭了啊。”秦牧洲结结巴巴说。
“粮草还没有运过来,停几日吧,行不行?不行臣跪下给您磕几个,再不行我带着我爹牌位一起给你磕几个。”
提到秦牧洲的父亲,夏稷收了笑,仔细地打量着秦牧洲。
“你和你父亲,一样好。”
秦牧洲哈了口气暖暖手,又把暖好的手贴在夏稷手臂上,期期艾艾道:“那您同不同意,啊?休息几天那事。”
夏稷点点头。
难得夏稷顺他一次,喜得秦牧洲一下忘乎所以,直接把人抱了个满怀。
“你干什么?”夏稷皱眉。
“陛下太冷了,血流不畅,臣给陛下暖暖。”
夏稷看了他一眼,明显不信,但瞟见秦牧洲可怜巴巴的模样,犯了心软的毛病。
没有动,默许了。
其实,这冬日也确实冷。
秦牧洲喜滋滋地把人用一床被褥裹起来抱在怀里,鼻尖悄悄在夏稷发丝间偷香。
果然又闻到那股桂花和橙花的味道。
这次,留香久久回荡在半空让他沉迷了许久。
“陛下…”秦牧洲开口,嗓子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沙哑。
夏稷靠在他怀里,整个人跟贴着暖炉似的,不轻不重嗯了一声。
和平日的冷淡相比,可温柔多了。
见人回应,秦牧洲自己却怂了,嘴巴张开几次都不敢开口,最后感觉夏稷的重量彻底靠过来,明白他困得睡着了,也就更没机会说话了。
“唉……”想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难不成他还能跟陛下说,你别惦记你那个狐狸精了,他不是个好东西。
还有韩越,那小子长得也不端庄,一看就是个奸臣苗子!哪个史官看了都得把他记成祸乱朝纲的大奸臣。
他们都不像我,我最听你的话了,我从来也不瞒着你,不背着你干任何事。
你惦记我吧,陛下。
越想越委屈,真差点掉眼泪了,但一想到夏稷看不到的眼泪掉得没用,秦牧洲又赶紧收了回去。
帐外来人,大喊一声:“报!”
把秦牧洲吓得一抖,他赶忙捂住夏稷的耳朵,深怕夏稷被吵醒,但夏稷只皱了皱眉,更往他怀里凑了几分。
“小声点!”秦牧洲压低声音道。
那兵掀开帘子见秦牧洲怀里睡着的夏稷,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被秦牧洲甩了个眼刀以后忙不迭收回去,把手里的信报一交就溜了。
生怕再看到些不该看的。
秦牧洲拿起报,把外面裹着的纸拆开,见一封是韩越写的,一封是纪春景写的。
读韩越写的。
嗯,还算正常,不过后面几句什么玩意儿,陛下都说了怕你辛劳你还顶嘴是不是?
读纪春景的。
…什么玩意儿看不懂。
从信纸里抖落一块玉。
还有一张小纸条。
朝歌无新事,聊赠一相思。
翻过纸条背面,脸色更黑。
什么污言秽语,也不怕坏了陛下的耳朵!
他把那张纸条和玉收起来,只留下两封信放在床头。
朝歌,大雪三日,雪满宫道。
韩越散了朝会,独自一人拥着狐裘漫步宫道,红砖宫墙高大,前路望不到边。
脚下雪深数尺,韩越每往前走一步,上一步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
他走到一处偏殿。
经年无人,这里已然杂木丛生,门前有一棵细柳,垂着光溜溜的枝条,中有一枝挂着一截红布,红褪墨残,早就看不清上头的字了。
韩越继续迈步往前,呼呼北风带动着狐裘猎猎,官靴踩实软雪,无人处散落一声叹息。
入夜当守岁过年关,韩越坐在书房中看奏章,忽然想起往日谢恩宴的场景。
那时他少年得意,三篇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叫陛下钦点了探花郎,正是帽檐插红花唇带笑,踏马临街,春风骀荡。
那状元不服他得陛下青眼,故意灌他酒。
俗话说百年帝王,千年世家。
他韩越出身崇州韩氏,生来就轻狂,哪能怵这等黄毛小子?
酒杯碰撞之声连连而起,韩越没倒,状元苦不堪言,憋成一脸绛紫色告罪退场,估计是找了个地儿吐去了。
他眯着眼笑,眼睛一扫四周,个个都避开视线不敢冒犯他,才满意地放下杯盏。
他也是昏了头,在众人的目光下摇摇晃晃走向夏稷。
端着酒杯,到了人跟前又不作声。
夏稷惜才,见韩越虽狂放,反倒认定他性纯,张扬外多见诚恳可爱:“韩卿何事?”
韩越笑了笑,眼尾勾着一尾薄红。
“来找陛下,偷个下酒菜。”
酒宴落幕,他还赖在人桌前不肯起来。
夏稷挥退四周的人,料想是不愿别人见他钦点的探花是这个埋汰样。
实在放浪形骸。
叹了口气,像是后悔了。
“陛下到过崇州昌黎么?”韩越总算放了杯子,歪头枕在手臂上。
“昌黎是你氏族所在之地,孤听闻多时,未曾去过。”夏稷收起他的杯子,怕他又开始喝。
“来日陛下南巡可要让臣请您去看看臣的家,”韩越舔了舔嘴唇上的酒,伸手勾住夏稷胸前的一串琉璃珠,“臣家中虽然不如皇宫富丽奢华…”
“但也够陛下和臣铺席对饮。”
“月冷风大,”夏稷扶好韩越帽檐滑落的插花,“爱卿,早歇息吧。”
韩越抓住夏稷的手看着他,转而露出一点笑,点了点头。
“下次,不许在孤面前再耍把戏了。”
“那陛下究竟许不许?”
“孤派你去安州推新政,两年,孤等你回来复命。”
安州多豪右,新政要动了他们的根,谁来都不好使。
“两年?若是臣年前就能回来,陛下要赏臣什么?”
夏稷垂眸看他:“爱卿要什么?”
钟楼的声忽而响起,一声荡开一声,悠远浑厚。
韩越睁开眼,才发觉自己做了个忆旧的梦。
揉揉眉心,把灯火拨旺继续翻奏折,心里却还想着当年的事。
安州势大,他终究没在年前赶回来,策马十四日,倒也赶上年末元宵。
宫里点了灯,四处彩华,送接旧新。
他递了折子求见,料想夏稷许是已经安歇,那小黄门却在半刻钟后赶回来,带了辆小车辇。
“陛下说大人苦劳,一路风霜,特赐了车辇供大人避风,请大人坐上车辇随奴才去圣宸宫。”
到了宫前,眼前的光反倒黯淡了。
四周张灯结彩,圣宸宫内却冷冷清清。
夏稷不喜奢华,韩越明白。
他走近内殿,没有见一个宫女在这里守候,只见一人墨发散开斜坐席前,身穿墨绿色蟒袍,腰间挂了条束腰玉带。
“臣来迟了。”
韩越自觉行礼请罪。
夏稷摆手:“起来。”
“到孤身边来。”
此次除去安州之患,除了韩越自己和家族实力,夏稷也放了很大的权利给他,说是封疆大吏也不过如此。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月冷风高了。”韩越取下官帽,身上冒着雾气。
“臣能不能讨碗元宵。”
夏稷瞥他一眼。
韩越见席前除了酒菜,还有一倒扣的碗,伸手揭开,里面果真是碗冒着热气的元宵。
“若臣不回来,陛下等谁呢?”
“若你不回来,孤就赏给宫人了。”
“幸好臣来得及时,”韩越眯起眼睛笑,“不然讨不到陛下的元宵了。”
房中无花灯,只有一盏小灯搁置在席上,菜色早冷,屋子里弥漫开一股酒香。
韩越喝酒必醉,不醉不得兴,喝完就发狂,不依不饶讨赏。
“臣虽然来迟,到也就迟了半月,陛下说的上次还做不做数?”
“君无戏言。”
“那臣…”他刚开口,感觉到夏稷的手指蹭过他的脖子。
一低头,见一串色泽极好的朝珠挂在胸口,想必是用暹罗进贡的黑玉做的。
“别闹了。”
韩越收回手。
“给灯添油。”
接住夏稷丢过来的桂花油,韩越往灯里倒,他忽然想到什么,问:“臣不在的时候,陛下也每日设宴么?”
夏稷没有说话,只是用一支金叉把灯芯拨正。
“别把芯子淹了,”夏稷说,“不是要熬灯火,那就乖些。”
“孤陪着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