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预约的那天还是到了。
“是害怕了吗?”
临近出门前,老白站在玄关处,手里拎着一大包术后需要用的东西,望着停在他跟前出神的我问道。
他眼下发青,眉间还留着皱眉后的褶印,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的温柔神色。
我心口一紧,朝他咧嘴笑道:“那倒没有,虽然床上我总爱叫痛,但下了床好歹还是个男子汉。”
听着我不合时宜的颜色玩笑,老白弯了弯眼,以往被我极力保养的一张脸上竟出现了几道鱼尾纹。
也是。
毕竟我俩都已经快四十了。
毕竟我俩都已经在一起二十几年了。
为什么病魔要在这时候找上我呢?
鼻子不可自抑的开始发酸。
见我低下头,老白紧张的捧起我的脸,担心我是不是又流鼻血。
看我还算正常,他就用粗糙温热的大手轻捏住我的脸,哄小孩子一样:“要准备出门了,怎么还站着不动?”
老白注视我的眼神认真,不肯放过我情绪有变动的一刻。
恍惚间感觉回到了跟我告白的那天,他也是用这样柔软的神情,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我。
可恶,我的男人怎么这么帅。
救命,快要忍不住要哭了。
不想被老白看到我即将发红的眼眶,他因为我的病已经劳累操心了好长一段时间,“想要小白陪着一起去。”挣开他的手,我说。
老白闻言轻轻蹙起眉,提醒我:“做完手术可不能抱着,上面有细菌。”
“我知道,我就是想让它陪我。”我坚持道。
老白无奈的叹了口气,弯腰轻咬住我的下唇:“好的小祖宗,去给你找。”
泪水在看到老白可以用形销骨立形容的背影后夺目而出。
距离我确诊出脑中有恶性肿瘤才不过几个月,他已经暴瘦了不下十几斤。
擦掉眼泪,我闭目缓和了一下酸涩的眼睛。
在老白抱着小白出来时,我又露出笑脸,走上前抱住小白。
“还这么孩子气。”老白笑着帮我调整风衣衣领和毛线帽的位置。
“抱着它心里就有底了。”揉着小白胖墩墩的脸,我抬眼看向老白。
小白是老白告白时送我的老虎玩偶的名字。
高考结束后,他约我在无人的暗巷见一面,由于不小心看到他在校外小卖部存放了一束玫瑰花,我以为他是想让我见证他跟其他女生表白的,可是思来想去,老白身边似乎没有除了我以外亲近的人,在超过约定时限半小时后,我咬咬牙还是去了。
然后我看到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他难得犯了囧,他怀中抱着一束鲜红艳丽的玫瑰,双手举着一只快有他半身高的Q版老虎玩偶。
玩偶很大,为了不让玫瑰被压着,他的姿势能用滑稽形容,见我如约来到暗巷,不知等了多久的他眼眸霎时一亮,疾步向我走来,玩偶险些脱手,如果不是我及时接住,可能玩偶的下场就是掉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了。
一向寡言少语的他在捧着花,一本正经说出:“断秋,我喜欢你,能跟我交往吗?”的时候。
这种场面不得不说,很震撼。
毕竟是在1999年,虽然同性恋已经从心理疾病中移了出去,可在那时依然算是惊世骇俗的存在。
天知道在他跟我表白的一刻惊喜到我险些昏过去,毕竟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经喜欢老白了。
后来我问起为什么会想到告白时把小白送给我,老白有些嗫嚅着犹豫是否开口。
在半是胁迫半是威胁的逼问下,他吞吞吐吐的说,其实那天他准备了很多话想跟我讲的,为此还专门写了张八百多字的稿子,只是他没想到我会在他说出交往后立马答应。
偶然问起他这个问题时距离我们在一起已经过去了几年,老白说稿子在他告白成功的当晚过于激动给撕碎了。
于是我又逼他说出些能勉强回忆出的支离片段。
他使劲也想不起来,我就继续之前为什么要送我老虎玩偶的问题让他回答。
“因为你在我的心里称王称霸。”
老白的耳朵在说出这句话后自耳根往上渐渐发红,我笑得肚子生疼,他似乎觉得不好意思,就拼命想抓住我,堵住我的嘴不让我再笑,我们围着沙发对峙着跑了几圈,最终笑得没有力气的我被老白死死圈在怀里。
至于为什么这个玩偶要叫小白,那大概是因为老白每逢纪念日都会送我一个一模一样的玩偶吧,最初懒得取名字,需要玩偶时我总是说:“老白,把玩偶拿给我。”
玩偶多起来后,就有了编号一编号二,老白让我在玩偶的标签上写下编号来分辨,可真当提起笔时,我却在第一只玩偶上写下了小白。
老白在旁边看着,好笑的揉着我那时还茂盛的蓬松头发。
小白这个名字是特别的,它在老白表明心意后来到我身边,有着更多更深的含义,简单的编号就留着给我们的纪念日玩偶吧。
随着时间,玩偶的数量突破了二十的关卡,而我也在老白的心底称王称霸了二十一年。
真的很想再这样继续称王称霸下去,为什么现实要对我这样残忍。
水渍又渗出眼尾,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把脸埋在小白上,整理好心情后拉着一旁安静看我的老白出了门。
今天是动手术的日子,医生给出手术方案后让我在几个合适的日期里选择,我定在秋天即将结束的前一天。
这是秋天葬礼的序曲,也是我性命攸关的日子,秋天会在明年重生回到人间,我也想回到老白身边,健健康康的陪完他过完余生。
医院的人很多,老白牵着我的手走在众人汇聚的目光下。
惊异,激动,同情,不怀好意。
这是早年间我就感受惯了的打量。
但这次我却突然没了承受这些的勇气。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想抽出手,老白却在我有动作前紧紧握住,低声说:“让我再牵牵你。”
我愣了一会儿,在定下手术之后的时间,我们俩像是在无形间展开一场较量,他想尽办法传递出,‘手术肯定会成功。’,‘不要害怕,有我。’的讯息。
而我却总是忧心忡忡,把事情往坏处想,每每跟他提及,他总会紧紧抱住我,跟我说:“别这样想。”
可等我们一起走进冷冰冰的医院时,他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的害怕,率先跟我败下阵来。
而我却重复起他安慰我时说过千百次的话。
“会好起来的。”
躺在手术台上,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不知是因为手术室里的低温还是源于我内心的胆怯。
想起老白出门前问我的话,害怕吗?
怕肯定是怕的,而且很怕很怕,开颅的恐惧和可能没办法回到老白身边的双重震慑让我紧张到舌尖发麻。
要是我死了,老白会哭死的。
我看到了,手术室快关拢时老白滚出眼眶的泪水。
很大一滴,那肯定很滚烫,如果我能接住,它的温度大概能把我的掌心烫穿吧。
毕竟这一颗泪水被老白隐忍了几个月,他的担忧,他的恐慌,他的难过,在汹涌的情绪冲击下都随着这个开了条小缝的突破口有了的爆发的预兆。
麻醉起了作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后悔了,后悔没有在老白哭时大声吼我爱你。
我爱你。
真的很爱,爱到想到你就涨到胸口发痛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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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人在濒死的时候会见到无常。
恍恍惚惚的浑沌中,我的灵魂出窍了。
看到自己光溜溜的脑壳被打开,骇人的很,于是转头不敢再看,只是没想到这一转头就看到了两个跟我一样身影透明的人。
他们一黑一白,都戴着高高的帽子,身着黑衣的那位手上牵着几根铁锁链,面色凶恶,而身着白衣的那位握着一根棒子,吐着长长的舌头,表情似哭似笑。
“你们就是黑白无常吧。”我说。
那两人怔了一会儿,收回脸上的可怖皮相,变回两个跟常人一般的相貌。
“最近的人类一点都不好玩。”黑无常道。
“但是见到我们还这么平静的就只有这人了。”白无常说。
“程断秋对吧。”黑无常问。
我点点头,看向他:“我是要死了吗?”
“对啊,现在就等你的肉体宣布死亡了。”白无常回道。
我‘哦’的一声,转身就想飘出手术室。
黑无常以为我想逃跑,手里的铁链飞出,一下就圈在我的脖子上。
我解释:“我想出去看看我的爱人。”
黑无常挑眉:“可以。”他甩着手里的铁链,不放心道:“就这样出去。”
老白抱着小白呆坐在手术室外的等待区。
快四十岁的人了,抱着一个跟年纪完全不符合的呆萌玩偶,这样的他收获了很多人感同身受的哀伤目光。
我飘到他身边坐下,歪头轻靠在他肩上,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洗衣液味,嘟囔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抱小白干嘛啊,抱我。”我凑到他耳边说道。
“他听不到的。”白无常说。
我说:“我知道,我就是想跟他说说话。”
见我这个态度,白无常问:“都听到自己要死了,你为什么能这么平静。”
“因为我知道自己活不过这场手术。”我说:“我瞒着老白拿着报告跑了很多家医院,那些医生都说我的肿瘤跟很多脑神经长在一起,手术的成功几率只有一成左右,况且还是恶性肿瘤呢?”
“所以为了不留遗憾,这几个月我一直在为接下来的时间做准备。”我狡黠一笑。
“哦?”黑无常来了兴趣:“那你做了什么准备?”
“不告诉你。”我说:“这是只有老白才能知道的惊喜。”
“那看来你跟你爱人很恩爱咯。”黑无常又问:“你得病后他是什么反应。”
我沉默的垂下眸,随后瘫倒枕在老白膝上的虎子身上。
此刻他正低着头盯着虎子出神,眼眶中蕴满欲落不落的泪,我直勾勾的跟他对视着,想抬手替他擦掉,裹着衣物的手腕触摸到他脸上,来回擦拭许久,那眼泪却依旧坠在他眼里。
轻叹一口气,我开始讲起变故发生的那天。
确诊恶性肿瘤是在二十一周年纪念日,看电影时我头疼的厉害,老白见我不对劲,在电影还没结束就背着痛的没力气的我急匆匆奔出了电影院。
我还正强打着精神调侃他:“哟,老当益壮啊老白。”
结果话刚说完就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醒过来,从医生跟老白说我脑袋里有肿瘤之后的每一句都被我听得清楚。
其实这次的头疼不是偶然。
老白的工作是高级金融分析师,平常都忙的要死,为了庆祝二十一周年的纪念日,他特地把所有要事堆积在前几个月处理,加班加点熬到凌晨时我就在旁边守着他,困得受不了就像现在一样枕在他膝盖上睡觉。
这样他就会抱着我回到床上,拥着我跟我一同入睡。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提前用几个月的时间来处理事情。
因为他知道我眠浅,要是中途有点动静把我吵醒,我肯定又会继续陪着他熬夜的。
在他往常半夜事业心大发起来工作时,担心他身体遭不住的我总爱用这招让他老实睡觉。
偶尔我会跟他开玩笑:“如果不是我,你会不会早就成为千万富翁了。”
在这个时候他就会笑着看我:“怎么?嫌弃我不是千万富翁了?”
估计我的身体就是从几个月前开始不对劲的,流鼻血,我以为是夏天太过干燥的原因,头晕头疼,我以为是陪着老白一起熬夜的缘故,为了庆祝二十一周年纪念日的老白很忙,我也就没把这些事跟他提起。
那段时间我一直精神不振,事实上,从出生以来我的精神常态就是萎靡,不知是什么毛病,我总是睡不够。
高中熟识之后,老白就常说我有着一张让人看了就觉得提不上干劲的脸,尤其是上课打瞌睡时,会连带着他一起犯困。
“如果我平时不那么懒散就好了,这样老白就可以发现我的异常,早点接受治疗现在是不是就会好一点。”我苦笑出声。
“明知如果的事情是已经不可能的存在,人们却还是最爱把如果挂在嘴边。”白无常感叹道:“发生过的所有结果都成了定局,接受现实吧。”
我顺从的点点头,又问他:“你想听听我跟老白所有故事吗?”
老白从我飘到他身边起就保持着一个姿势,像被石化了的雕像,如果不是眼中的泪承受不了自身重量掉了下来,我就该怀疑他是不是睁着眼睡过去了。
或许是因为肉体还没死亡,我能感知到老白身上的一切,他呼吸的轻浅,身体的触感以及眼泪的温度。
跟我想的一样,很烫,很烫。
他察觉不到我的存在,现在跟他说话像是自言自语,那样傻的无用功我可不想再做下去。
黑无常闻言说:“好啊,反正你还有四个小时的时间。”
我看着老白布满忧伤的脸,心想:“原来我们之间就只有四个小时了。”
摸上他眼尾的鱼尾纹,脑海中的时间被我回档到二十四年前的春天。
老白全名白绎远。
高一开学,我因为睡过头来的很晚,到教室里就只剩了一个靠近讲台的位置。
那是一个人人都想避而远之的座位,上课时空气里会飘着难闻的粉笔灰,脸上会溅到老师激情讲课喷射的唾沫,而且坐在这里总会被叫上讲台擦黑板。
这些对我而言都还能接受,可对爱在上课犯困的我来说,这里是没有半点能掩盖我不好好听课‘罪行’的地方。
于是我哭丧着一张脸问了后三排有没有愿意换位置的同学,不出所料的。
没有。
半小时后班主任来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坐到那个位置上。
哀叹了一口气,苦道人生艰难。
这时耳边就传来奋笔疾书的沙沙声,声音来源是我的同桌,我转过头去看他,正好就看见他做着一套我连题目都读不通的数学试卷。
“白绎远。”我念出他写在卷面上的名字。
“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叫程断秋,能认识一下吗?”
白绎远没理会我,自顾自的写着试卷,我也没再自讨没趣,暗暗说这人真能装。
于是开学的前一两个礼拜我都没再主动找他说话。
但后来听同学说他入学的成绩是全级第一,所以我单方面原谅他了。
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只因我这个班级吊车尾想抱一根粗大腿。
我所就读的高中是市内最好的一所,别看我总是萎靡不振的模样,但脑袋还不错。
这所高中哪里都好,就只有一点很让我不满意,老师布置的作业都是自拟题,网上压根找不到答案。
而成绩超级优秀的白绎远就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本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缠上了他。
白绎远其实没有我想象中的不好接近,他看似是座冰山,实则很腼腆内向,而且极容易害羞,只要我稍微靠近他,他就会不知所措的往后退,然后酡红会自耳后爬上他俊朗白皙的面庞。
他在班上没有朋友,于是我很容易的成了他第一个朋友。
可想象中的抄作业抄到爽没有实现,熟识之后他只会手把手的教我做题,这让我烦极了,跟他做朋友是因为想抄作业,没想到作业没抄成,老妈子倒多了一位。
几个月后的晚自习课上,我们又一次因为作业产生了争执,晚上睡太晚,白天坚持没睡过去是我的极限,我好困,我马上就要困死了,可晚自习结束要收数学作业,白绎远催促着我快点动笔。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用这样耐心细致的语气逼得我想立马用圆珠笔插进喉咙死在原地一觉长眠下去的。
“我去厕所洗把脸缓缓。”随便编了个理由,我走出教室,然后在厕所洗手池边垫几张纸巾,坐在角落昏睡过去。
醒来是十几分钟后的事,班上几个后排男生在临近下课铃前偷摸到厕所抽烟。
见我在厕所都睡得这么香,把我从睡梦中推醒,说:“我说你怎么那么久不回教室,原来是跑厕所睡觉来了。”
我揉着眼,打了个哈切:“太困了,绎远不让我睡觉。”
男同学‘嚯’地一笑:“也就你能受得了那个书呆子了,整天板着一张脸,搞得他多清高似的。”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升起丝烦躁,明明很不满意他用‘书呆子’和‘清高’来形容白绎远,可睡眠严重不足的困乏让我的脑海回荡起白绎远催我写作业的魔咒。
“谁知道呢。”我说:“本来跟他做朋友也只是为了抄作业而已,谁想到他能跟老妈子一样天天念叨我。”
几个男同学哈哈一笑,其中一个递给我一支烟:“抽根烟醒醒神。”
我没尝试过抽烟,见他们这样说,为了接下来的几节自习不犯困,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男同学给我点燃了烟,我动作生疏地吸了一口,很呛,只是第一口我就知道,我不会爱上这玩意儿。
那几个男同学还闲聊着哪个班级谁谁好看,谁谁身材好,我听得厌烦,心想还不如老实呆在教室听白绎远好听的声音安逸。
对了!绎远还在等我!
想到这里,我掐灭了烟,在洗手池掬了捧水漱口,急忙跑回教室。
班主任自习课很少来,教室的同学都在聊天打闹,只有白绎远是安静的,他埋头仔细写着作业,跟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身影孤单极了。
形单影只的。
“刚刚肚子突然痛了,回来的晚了点,现在开始做题吧。”回到位置上,我说。
白绎远难得没有因为我主动提出做题开心,他只是笑笑,说:“我看快下课就把你的作业给写了,离下课还有几分钟,你又打了一天的哈切,睡一会儿吧。”
我感动极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在厕所里的发言,一时心虚又愧疚,想死死搂住他,又担心有残留烟味被他发现,就直接对他比了个心,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节课,我发现了白绎远的不对劲,他没再像以往那样跟我讲解难点,而是放任我在昏昏沉沉的困倦中度过课堂。
隔天他帮我写作业的事情被发现了。
数学老师恨铁不成钢的在教室当众批评了他一顿,让他喜欢帮人写作业就多写十遍。
他没有罚我,因为他不屑于我和我的过错,他只想让自己的得意门生长个记性。
谁能想到被他不屑一顾的我之后能跟白绎远考上同一个重本呢?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白绎远在罚写的时候,昨晚在厕所跟我一起抽烟的男同学在后面阴阳怪气,大抵意思就是白绎远这种不落俗尘的天之骄子怎么能犯错呢?
见我往后看他们,他们还颇为义气的拍拍胸口,像是在说要帮我出这口恶气。
我才不需要!
所以我恶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他们有些困惑的挠头皱眉。
其实我知道是我的错,是我让他们产生了我讨厌白绎远的错觉,但他们阴阳白绎远我就是受不了。
白绎远的坐姿永远是端正的,尽管因为我被罚,他的神色也没有丝毫抱怨。
“对不起。”侧趴在桌面,我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没事。”他语气淡淡。
“要不让我来抄吧。”我请缨道。
他又朝我笑笑:“不用。”
罚抄事件过去后,白绎远变得不对劲起来。
他不再热衷于指导我的学习,布置下来的作业答案也会主动给我,按逻辑我应该觉得高兴,可看见这样的他,心里总是空荡荡的。
我猜他是因为被罚了不高兴,可他的回答都说不是,只是因为忙,所以减少了关心我学习的时间。
是吗?我心里有些吃味,一个学生能忙到哪里去?
于是我重操旧业,开始天天粘着白绎远,我知道这样很烦人,可我就是受不了他对我冷淡,明明他之前是那么热衷于我的事情。
连续缠了他几天,我发现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可忙的,就是单纯的不想理我而已。
压抑了一个多礼拜的气愤在看见他开始跟班上同学有所交流后喷涌而出。
为什么跟我无话可说,对别人嘴皮子倒是利索的很?
午饭时我约他到学校的顶层,在那里,我揪住他校服的衣领,把他压在用于锁住天台的铁门上,在铁门发出的动静声中,我质问他是不是对我有不满,是不是要和我绝交。
他沉默了会儿,掰开我的手走了,留下一句:“厕所。”
厕所?厕所怎么了?
陡然间,我想到了什么,急忙追着他往楼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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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崴到脚了。
因为速度太快,被楼梯拐角处的一滩水渍滑倒。
白绎远没走太远,听到我的痛呼声后及时赶到我身边,背起我就往医务室跑。
“对不起,我当时脑子不清醒就随便抱怨了几句。”在他的背上,我被颠得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
白绎远没理我,脚下的速度不减。
“我真的错了,我也没那个意思。”
不理我。
“其实我很乐意有你这个朋友。”
还是不理我。
“我很喜欢你教我做题,真的。”
仍然不理我。
一股难受的怅然感憋得我心口发慌:“他们说你的时候我也很生气,可是我太困了,对你还有点怨气就没去反驳他们,我真的没觉得你是书呆子,我其实,很喜欢你这个朋友,也很不想失去你,不要和我绝交。”
见他无动于衷,我举起手字字恳切道:“我程断秋发誓,如果我没把白绎远当成朋友,就喝水被呛,吃饭被噎,上厕所没纸。”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依旧没有搭理我。
完了,我要失去白绎远了。
我埋进他的脖颈,脚踝的阵阵钝痛和心头的紧张恐慌交织,竟是忍不住失声哭起来。
在抵达医务室前,名为绝望的情绪一直包围着我。
医务老师隔老远就听到我的哭嚎,着急忙慌的从屋里赶来接我,见我只是崴到脚,很是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哭成这样我还以为脚断了呢。”
她给我上了点药就离开了,白绎远也想走,我连忙拉住他的衣摆:“不要走,不要绝交好不好。”
他有点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去给你拿点纸,鼻涕都哭出来了。”
我不信,摇着头不让他离开。
“下次还敢吗?”白绎远抽出一张塑料板凳坐在床前。
“不敢了。”我抽泣着说。
“真的吗?”他问。
“真的。”我拼命点头。
他似是斟酌了一会儿,又问:“不敢什么?”
“不敢背地说你坏话。”我说。
“蠢。”他敲了我一个脑瓜崩:“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抽烟,就不止这样了。”
“啊?”我有些蒙。
白绎远看向我,淡淡道:“我确实是把你逼得太紧了些,没考虑到你的情绪被你抱怨几句也很正常,或者说,你想怎么抱怨都行,当着我面说我老妈子,书呆子我都不会介意,因为我确实是这样的人,但是抽烟。”他顿了一下,似笑非笑的勾勾嘴角:“你还没成年,那种东西可碰不得。”
夏天天气闷热,我看他额头不断渗出滚落的汗珠,听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耐心,心跳不可抑制的加快。
医务室的坐地扇摇着头,恰好将他雪白的校服吹起,鼓鼓的衣身像是我被胀满的心脏。
为什么我从来没发现白绎远这么帅。
回到教室后,同学们都在传我要不行了,因为有人看见白绎远背着我往医务室跑的飞快,我也一直在鬼哭狼嚎。
顶着红肿的眼皮,我有些尴尬的解释出前因后果。当然,省去了我跟白绎远闹别扭的过程。
经过这件事后,白绎远在班里的人缘也慢慢好了起来,他不再是大家口中高高在上的书呆子,而是乐于助人的白学神。
“老白高中能过得这么精彩我得占一半功劳。”我说。
白无常赞同的点点头:“那我让崔判官给你多记点功德,来世投个好胎。”
我没接话,投胎结果我不关心,我只想下一世还跟老白在一起。
医院的走廊上焦急等在手术室外的人并不少,却还是让我觉得十分冷清,我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这股莫名的意味来自哪里。
那些人都在家属的陪同下一齐等候,只有老白孤零零的坐在冰冷的铁椅上,恍然间,少年坐在喧闹的教室安静写题的身影和眼前背脊有些佝偻的老白重叠起来。
我趴扶在他身上,叹息道:“下次又会是谁带你融入这些热闹里啊。”
“要是找到新老伴可不要忘了我。”我嘟囔道。
“你们的父母呢?没人来吗?”白无常问。
“我父母不认我这个同性恋的儿子,老白从小就没见过爸妈。”我说。
和大部分同性恋不同,我们出柜的那一步都迈的相当顺利。
我的父母是被强行撮合在一起的,他们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只是媒人上门当当说客,我妈就被奶奶订给了我爸,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坏就坏在我妈有心心念念的人,以这种悲剧开头的婚姻是很难幸福的,我爸婚后不久就因为偷情被我妈发现,自那以后他们互相厌恶对方,所以连带着我也被忽视。
奶奶在世多久,他们的婚姻就维持了多久,我妈是个很爱奶奶的孝子,从当初咬牙放下心上人跟我爸在一起就可见一斑,为了不被奶奶发现自己过得不幸福而自责,她跟我爸这个垃圾男人一过就是几十年,可正当我跟老白在一起的五年后,奶奶去世了。
世上最爱我的人只剩一个老白。
那一段时间的深夜,只要想到这点我就会紧抱住老白不撒手,老白是很懂我的,所以他会用比我更重的力度锁住我,嘴唇厮磨着我的额头,无声的告诉我,还有他。
我想,是时候给老白一个名分了。
我不在乎自己是同性恋的身份会让父母做出些什么反应,跟他们说明这些只是因为我在意老白,仅此而已。
听到我说自己是同性恋时他们很激动,因为从奶奶去世后他们就在找各种毛病让对方先提出离婚,这样自己就能分配到更多一点的财产。
有些时候被动反而对手里的筹码更有利。
于是他们就借着我是个同性恋的话题开始互相指责。
等他们上演到吵架时我很庆幸,庆幸自己没带老白来看到这样恶俗的场面。
真的很难看。
但一种难言的失落也降落在我心头,果然,我在他们心里是没有分量的。
通知到位后我就静静看他们扯皮,然后平静的看他们骂着架出门去民政局。
关于我的事情又一次被他们搁置在角落封存,然后永远积满尘埃。
而老白那边就更为简单了,他是孤儿院出身,带大他的是院长,很开明的一个老婆婆,看到老白找的归宿很高兴,哪怕我是个男的,她也会乐呵的牵着我的手,介绍着孤儿院里那些懵懂的孩童。
我和老白每年都会捐出自己的部分年薪给孤儿院,他年薪在我看来高的离谱,所以他捐三分之一,而我嘛,一个普普通通开花店的,就捐个一半吧。
“你们的感情还真是平淡又温馨啊。”黑无常说。
我‘嗯’了声,又说:“从今天开始就不会平淡了。”
黑无常被我这话哽的挠挠头:“别打感情牌,干我们这行的见多了。”
“被你看出来了。”我笑道。
“时间快到了,还有一分钟。”白无常突然开口。
“好快啊。”我凑到老白唇上印下这个无声无息的吻:“我们就要说再见了。”
很疑惑,我明明已经是个死人,为什么心里还有阵阵钝痛?
我茫然的用手描摹着老白的轮廓,不舍地打量着他的模样。
直到手术进行的灯牌熄灭,老白猛地起身,我看着他一脸无措的抱着小白,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像是迷途中找不到家的孩童,很奇怪,我为什么能用这样的形容来描述一个中年人呢?
或许是我一直把他当作孩子一样来看的缘故。
可能在身边朋友看来,他像个父亲一样老是对我嘘寒问暖,事事干预又事事尊重,替我指点迷津,替我考虑后果。
但是我知道那是他在弥补我缺失的父母之爱的同时,治愈着他没有亲情的童年。
医生沉重的向老白摇摇头,“抱歉,我们尽力了。”
我看见老白脚下发软,惊慌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难以抑制的绝望,他抱着我们的小白,扶墙走进手术室。
我跟着他飘了进去,明明距离我死亡已经超时了几分钟,可是黑白无常却没有阻止我,只是缄默的跟着我。
我静静的躺在床上,脸色和嘴唇惨白,看不出进手术室之前半分的生气。
我想我应该在那个时候让老白背背我,然后跟他说一句:“哟,老当益壮啊老白。”
如果多温存一下就好了……
医生把我的脑壳缝上了,刀口漂亮又瘆人。
老白摸着我没有头发的脑袋,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好几次想吻上我的嘴唇,最后都因为情绪的失控止步,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喉间发出一丝嘶哑的声音,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失声痛哭起来。
声嘶力竭,无助,抗拒和孤独被他一股脑都哭了出来。
我搂着连身体都哭得在颤抖得老白:“没事的,你可以再找一个,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会介意。”
我喃喃的说着,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给自己催眠。
可当我一想到自己身边再也没有老白的陪伴,所有被强装镇定隐藏起来的真实情绪还是一股脑倾泻出来。
明知道他听不见,明知道这是无用功,我还是凑在老白耳边不停重复:“不要忘了我,一定不要忘了我。”
“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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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哭晕过去了。
他仰面躺在地上,昏迷时还死死拉着我的手,高大瘦弱的身躯直挺又无助。
医护人员运走了他。
我没办法再跟上去了,黑无常摇着头:“一个小时是我们能给的最大宽限。”
我捂着哭肿的脸,无声地点点头。
白无常在查看我的走马灯回忆,看到老白表白送出小白的一刻,他说:“很抱歉不能把你的玩偶拿走。”
我抬眼看着他:“我带小白不是为了自己。”
“我觉得老白可能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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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泄一场后我很冷静的处理了小秋的丧事,火化,通知朋友,组织葬礼。
葬礼的规模举办的很隆重,小秋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身边朋友结识的多且广泛。
他们随的挽金厚重,其中一个女孩子在迈进现场后眼泪就没停过。
我认得她,小秋为了她,剪掉了专门为我种植的玫瑰。
不清楚详情时我酸过一阵。
但小秋跟我解释她被渣男pua过,因为在准备寻死前为自己购入一束白玫而踏入了自己经营的花店。
小秋说,“当时她的精神状态很差,察觉不对劲后我就注意了她一会儿,发现她手上密密麻麻全是刀痕,最新的一道还在渗血。”
“所以我就借口说店里没货,让她跟我一起去花圃看还是花苞的白玫,跟她讲‘花最让人期待的就是它含苞待放的时候,人也一样,处在你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正是花季阶段,很抱歉我刚刚偷偷观察了你,能跟我说说是发生了什么让你选择这样对待自己吗?”
“她哭得好厉害,跟我说了好多话,等她发泄完后我让她有空就来帮我照料她想要的白玫,在花开的那天,我免费送给了她。”
说这话时他就趴在我的身上,小心翼翼的打量我是不是还在因为花没了而生气。
看我没说话,只是垂着眸看他,于是他慌了,急急忙忙地起身亲我。
可是小秋啊,我怎么会因为你折了花生气,我只是害怕,害怕这样好的你会被别人夺走。
你温暖活泼,灿烂的像一抹耀阳,总是猝不及防就将我的眼灼伤。
可我的光此刻就被我捧着,我却再也感觉不到你那能把我心占据满当的满足感,我的双臂只余沉重。
你总爱叫我背你,明明希望我身体好,偶尔却又会刺我一两句:“这么成熟有钱还老当益壮的老白会不会让公司很多小姑娘都迷了眼啊。”
这种深宫怨妇的发问每次都会让我无语哽住。
心里不由冒出点疑窦:‘是不是我又让你没安全感了。’
于是为了让你放宽心,我会笑着看你:“好身体是你给的,用也该是给你用,迷也只能迷你的眼。”
老夫夫之间其实早就该少去那些矜持,你却依旧能把一张脸羞得泛红。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相处二十几年来,你很少会说床笫之间的事,更别说开这方面的玩笑话,可手术那天,出门前你却能忍住羞涩开口。
你以为你在缓和气氛,殊不知我心里痛的崩溃。
你以为把我催去拿玩偶是方便自己偷偷发泄,我又何尝不是。
如果你能走进房间看看,就能发现编号二十一的新玩偶已经被我扯坏。
我多希望你能看到后揪着我的耳朵质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然后又用我多年前的情话调侃我:“是不是被我称王称霸太久腻了想反抗?”
我多希望是这样。
多希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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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后,偌大的灵堂就只剩下我跟张妈妈,也就是从小抚养我长大的院长。
她带来几个最爱黏着小秋的孩子,整整齐齐的跪在小秋笑得开朗的黑白照片前。
张妈妈没有安慰我,只是跟我一样静静的抬头看向小秋。
压抑哀伤的气氛很符合我此刻的心境。
直到旁边年纪最小的孩子嗫嚅着问我:“白叔叔,小秋哥哥呢?”
我迟疑了一下,有些犹豫该向这个懵懂不知世事的男孩怎么解释。
小秋说我这人活得太现实,想法也太现实,而现实是残酷的,所以我才会让天真的孩童胆怯。
也确实是这样,他们比起现实的我,更喜欢让人觉得轻松的小秋多一些。
之后在小秋的缓和下,孩子们也渐渐肯跟我说话,以往要是遇到有孩子问我问题,小秋总会帮我,眼下我却犯了难。
如果是小秋,他会怎么说?怎么做呢?
片刻后。
我摸了摸男孩的头发,说:“人的一生就像在跑一场漫长遥远马拉松,小秋哥哥只是提前去到终点为我们探路了,等我们到达终点时,那里肯定是他准备的春暖花开。”
身旁的张妈妈闻言淡笑:“也是,轮回路那么冷的地方,也就小秋这孩子能有这本事了。”
“真是璀璨又转瞬即逝的人间烟火啊。”张妈妈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了。”
是啊,我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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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捧着骨灰盒回家了。
这几天忙的混乱,连小白掉在地上被我踩到一脚都没注意到。
快来说我吧,小秋。
可是四周没有声音,静的叫我难受。
“以前我出差一个月的时候,小秋也是这样等我吗?”
揉着小白脏兮兮的脸,我喃喃道,然后把它枕在头下,上面还残留着小秋的气息。
嗅着这股安神的味道,脑中不自主就想起在医院被围观时小秋有些怯怯的表情,他想缩回手被我捉回的瞬间我想我是明白他的。
那是我刚和小秋交往时常有的情绪。
自卑。
想到这里心里就一阵绞痛,我甩甩头,试图就这样睡过去,可冰冷的盒子压的我难受,心脏像被一掉细线吊在崖边,命悬一线的心颤和无能为力的自责让我恨不得就这样随着小秋去到另一个世界。
可距离小秋上次的生日愿望,我还得再活五十年才能让他得偿所愿。
“你就是连走了也要这样折腾我吗?”摸着骨灰盒上的照片,我叹息道。
“只是几天而已,我又开始想你了。”
“这次能入我的梦吗?”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推脱下葬的事情,直到第七天,风水大师算出的吉日最后的日期。
我没再请其他人来,这样做有两点原因---因为小秋的家人。
昨天小秋的爸爸来闹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小秋去世的消息,跑来小秋的花店要求把花店的负责人名字改成他。
这是一个用混不吝都难以形容的男人,看似文质彬彬却缠人,闭口与世无争,张嘴又只余满口的俗。
我无心跟他纠缠,按照市面上的价格付给他一笔钱。
店铺不算贵,当初买下这家店铺是为了让小秋有自己的生活,可我不想让他累,所以选址远离闹市,给钱的时候男人很是不满,看着他贪婪的目光,我想“小秋是怎样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做到不染泥的。”
转念又心疼的紧。
于是我拒绝了他赡养费的要求,强行把他赶走。
可今早接到下葬通知我又开始后悔,如果他因为钱少跑来闹怎么办。
第二点则是因为小秋的母亲,她打电话问小秋下葬没,如果可以,她想单独跟小秋说说话。
我沉默了一瞬,她又立马改口,说她没有恶意,有我在场也行。
我不理解这种迟来的母爱有什么意义,可小秋说过,其实母亲在他心里还算及格的,可只要跟父亲接触,她就会变得歇斯底里。
“好。”我答应了,然后把下葬地点和时间发给了她。
陵园坐落在高山山腰,周围有很多四季常青的松树,很安静,安静到鸟叫声都清晰可见。
小秋平生最爱的一件事就是睡觉,我选择这里的理由很简单,让他舒舒服服睡个少有人打扰的好觉,然后等我死去,跟他安葬在一块儿后用我的亡魂连着吻他几天几夜。
下葬这天的天气跟手术那天很像,温度还是冷,但是有阳光透过云层斜斜的射下几束光,照着整个陵园肃穆庄严,我站在离小秋母亲几米远外的地方,听着她模糊不清的话语中夹杂着泣音,动作熟练的从口袋掏出烟盒,打开,挑出一根,娴熟的叼在嘴里点燃。
失去小秋的几天让我成功染上烟瘾,一开始只是午夜梦醒的寂寞作祟,等第一口苦涩呛人的烟味被裹挟进肺后,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耳边的哭声还在继续,我失神的望着天边的光束发呆,嘴里不知不觉地哼出手术那天,小秋坐在副驾驶上摆弄小白时唱的歌。
‘庄周的梦都化为蝴蝶’
‘想你的风为何总是那么斜’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小秋的母亲走了。
走前她拉着我说了很多话,可细细想来我却回忆不起几句,大抵意思就是她对不起小秋,因为厌恶他的父亲,所以连带着小秋也很少关心。
她哭诉着她的可怜遭遇,我听的有些不以为意,只是敷衍着安慰了几句,想起小秋孤零零地被推进手术室,我很想告诉她,生前漠不关心的人,死后就别来哭着图一个心安。
可对着这个形如枯槁的女人,我开不了口,只能掐灭手中的烟,劝道:“小秋跟我说,你是个及格的母亲。”
她的眼泪流地更汹涌。
我心里没有一丝波动,毕竟我疼到骨子里的小秋,被他们忽视嫌弃了几十余年。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我缓步走到小秋的墓碑前,放下手里的白玫瑰,然后坐下。
“你不是好奇99年的时候我给你写的信吗?其实我没有撕掉它。”我轻笑一声:“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我怎么会毁掉,本来还打算等你出院念给你听。”
“现在好了,只能烧给你了。”我故作轻松的叹了口气:“等着吧,等我今天晚上回家就烧,你在那边可不要嘲笑我肉麻。”
“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但你别担心我,我不会做傻事。”
一个人对着墓碑喃喃自语到下午,陵园的保安大爷每隔一小时就来巡逻,每每见到我,都会过来人一样叹着气,然后背着手离开。
回家的当晚我感冒了。
窗户忘了关,入冬的寒风在进门就迎面吹向我,原本就不算清醒的头开始变得昏沉,我想,大概是要感冒了,要是被小秋知道,又该啰嗦了。
家里的药箱被放置在茶几下,里面被有序的塞满了许多常备药物。
过了三十后,小秋一手支起我的身体大业,一个身体硬朗的男人,在他那里仿佛就能变成易碎的瓷娃娃。
想起他是怎样用操碎心的神情准备这些,想念之情就如同高涨的潮水将我淹没。
给小秋烧完纸钱和情书,我冲了两包冲剂,喝完后就回了卧室。
枕着小秋的枕头,然后彻夜未眠。
致断秋:
望展信舒颜。
草拟出这封信已是凌晨两点,此刻万籁与我俱沉寂,我很想你。
这是一封写在高考前夜的告白,临近毕业,不知道你是否会愿意跟我填上同样的大学志愿,每每问起你,你只是反问我,我说了,你也不选择回答,思来想去,辗转反侧,于是厚着脸皮提笔。
我喜欢你,希望看到这一句的你不要觉得反感,能继续往下看。
喜欢上你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我的人生总是在遭人嫌弃,而你是唯一选择跟我并肩的人。
孤僻,阴郁,反应慢。
这是贴在我身上十几年的标签,渐渐的,我顺着指示活成他们口中的模样,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会觉得,这些标签上的字眼就是我人生的缩影。
所以我被孤立,被嫌弃,成为同学们嘴里的怪人,没父母的可悲者。
他们说:我是孤儿,孤僻的孤,孤独的孤,孤单的孤。
我从来都置若罔闻,但建立起来的铜墙铁壁也有脆弱的时候,我经常会去羡慕那些有新家庭的孩子,可真有人愿意接纳我时,我还是拒绝了。
爱是会被分走的,尤其是没有血缘的人们之间,了解过很多收养关系家庭的我能深刻体会这点。而院长不同,她平等的喜欢每一个人,所以与其冒险被领养去其他家庭,我更乐意老实呆在孤儿院。
尽管分给我的爱已经不知道是百分之几。
我以为我看淡了这些灰暗,它泛滥的让我觉得往后的人生也就如此,直到你向我伸出手,我才得以从麻木不仁中解脱。
你跟这些或寡淡或大众的人际关系相反,你精炽热烈,是勃勃的向日葵,将纯粹的阳光向我身上引来,慢慢走到我心上,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处在光明之中。
对你心动是我骨子里的性格使然,也是命定的结果。
两个男性交往在这个社会难以立足,我曾经也试图让这种情愫消失,可是看到你,心里总是愉悦。这是我控制不住的主观行为,即使我把它藏匿在心底,也不能将其扼杀。
都说大学是找未来伴侣的好地方,我想我恐怕不能忍受你身边有其他人,比起隐忍,我更想有直截了当的行动,也许会被你疏离厌恶,可我想尝试一下。
如果你的回答是让我看你的背影,我不介意,但是,我更希望你走在我身边。
人间本不该令我欣喜的,但是你来了。
烧完情书,我度过了许多个如同行尸走肉的生活。
在老板第三次打电话催我回公司工作后,我选择了辞职。
这份需要足够细心和观察能力的工作不再适合我。
而我也不再需要这份工作。
我把一半积蓄捐给孤儿院,然后开始了混乱的作息生活。
抱歉小秋,我可能要违约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在无望的日子里靠着跟小秋的回忆度过。
直到几个月之后,我终于在无数的麻木日子中找回了活着的感觉---我收到了寄件人是小秋的包裹。
里面是一张DVD和许多小秋的照片,以及他制作的画报。
画报上粘了许多由干花花瓣拼成的爱心,上面还有两个丑丑的小人,最显眼的是中心那几个红蔷薇组成的大字。
“生日快乐,my love”
原来是我的生日。
我低下头轻笑,日子过得太糟糕,以至于连生日都给忘了。
小秋是一个很细心的人,我有一种预感,在以后的生日,我都会收到这样一份礼物。
之前还老说万一他走了,让我忘了他再找一个,现在倒好,画报和照片,这哪一样有能让我存心忘了他的意思?
我摸着精细的画报,把它严丝合缝的贴在墙上,连带着寄件人程断秋的快递单。
看着熟悉的名字,心里空荡的地方仿佛有了其他东西的填补。
但这些还不够,所以我迫不及待的打开投影仪,把DVD放进去。
小秋熟悉的脸出现在大荧幕上,还是那个我记忆中鲜活的存在。
这大概是在我四处寻医时的那段时间拍摄的。
他盯着镜头,似乎是因为剃了光头的缘故,有些紧张,一直在摸毛线帽的位置正不正。
“老白。”
我听见他喊我的称呼,熟稔亲昵。
“这是我不在你身边的第一个生日,相信你已经猜到了,我为你接下来的生日都准备了礼物和祝福。”
他眯了眯眼,故作神秘的样子:“但是准备了几个我不说,收的了几个全凭本事,反正越后面惊喜越大。”
我看着他古灵精怪的模样,眷恋的走到投影仪旁,端详着他:“好,我争取都收到,如果有没收到的,等我下去你再补偿给我好吗?”
小秋没再像以前那样句句有回应,只是自顾自说了许多,让我添衣,注意保暖,让我按时吃饭不要熬夜,桩桩件件我都记着,等他说出最后一句:“老白,生日快乐,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视频结束,我再一次从头开始播放。
从这天起,生活也有了些许盼头,可是小秋,我真的好想你。
白绎远并没有如程断秋所言的那般活到长命百岁,活到天荒地老。
这曾是程断秋一次生日上时的玩笑话,他真实的愿望是和白绎远永远热恋,共赴黄泉。
很孩子气的想法,到最后竟不知是好还是坏,但白绎远对此一无所知,如果知道,想来也是会很高兴的。
这样就不至于到他心脏抽痛,双眼一闭时还想着到了地下会不会讨程断秋的不快。
虽然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程断秋一面,但如果能在爱意并未消磨的时间里带着回忆安葬,肯定也是幸福的。
发现尸体的是他和小秋间的共友,只是共友来得不巧,险些就把命悬一线的他给拉了回来。
于他而言,死亡是对在这个世上了无生趣的他最好的解脱。
倒不是没了情爱他就非得要死要活,不如说他的前半生是为了遇见程断秋,后半生是为了程断秋而存在。
于是等再睁眼看见熟悉的面庞时,白绎远只觉得,他的生气也跟着回来了。
哪怕他的身躯早已焚化成灰,可灵魂的悸动也做不得假。
眼前的程断秋恢复了年轻时的样貌,此刻正翻看着亡者档案,当手指划过死因为猝死的一栏时,他颇为不争气的瞪了呆站着的白绎远一眼。
“我的钱都白花了。”他道:“那些礼物可都是我的心血,你怎么可以死的这么早……”
程断秋一张嘴叭叭个不停,分明是指责的话,顺着耳朵进入心里却成了股暖流,汩汩冒着泡。
白绎远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仿佛要用此刻泯尽半生的苦。
许是见白绎远不接话,自觉一人唱独角戏厌烦的程断秋便不再继续唠叨,只是歪着脑袋蹙眉看他。蹙眉道:“不会是傻了吧。”
他上前抬抬白绎远的手臂,又敲敲块垒分明的腹肌,随后红着脸得出结论:“也不像是丢了魂魄的样子啊。”
打量着程断秋烫红的耳尖,白绎远心想,这人还是从未变过,稍有亲密的动作就格外容易羞涩,他忽地出声:“丢了。”
程断秋被他略微嘶哑的声音惊了一跳,紧接着就又听见白绎远说:“见到你的第一眼就丢了。”
只这一句,就让程断秋不禁怔了怔,反应过来后,他上前轻轻给了白绎远一拳,嫌弃道:“你怎么变油了,是不是年纪上来心性也变了。”
捂着胸口,白绎远忽视掉对方不敢直视他的忽闪眼神,无奈笑笑:“以后都不说了。”
他敞开双臂,嗓音轻柔的询问:“那你可以给我一个久违的拥抱吗?”
程断秋哪能听得了这话,他暗想,仅仅只是拥抱吗?
当然可以。
每每通过往生镜查看白绎远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他总会萌生想要抱住这个不如往昔意气风发的颓丧男人。
当下见到因死亡重返青春样貌的白绎远,又怎么能忍住。
自然而然的,两人紧紧相拥,严丝合缝到连风都无法从他们之间经过。
鼻尖染上曾妄想多年的味道,或许这就是白绎远苟活世上却又一心向死的理由。
“不会再分开了。”他突然出声。
程断秋心中一抽,不禁勾了勾嘴角:“不会再分开了。”
——
后来,程断秋带白绎远去见了曾经给自己引渡的黑白无常,在交谈中,白绎远得知了为何程断秋在离世的这么久时间内从未入梦来见过他。
据他的理解,寻常人死后会顺当进入轮回,如果执意留着,就必须担个一官半职,所以程断秋这几年里都在……
考公。
“你也知道我是学习很费劲的类型,而且地府考公有多卷你知道吗?我真的会疯掉。”
程断秋如是抱怨着。
惹得白绎远忍不住揉上他蓬松茂密的微卷乌发。
因轮回的必经之路是忘却上一世的记忆,白绎远选择的也是留在地府。
只是这次,辅导和接受辅导的人彻底调转。
但以白绎远的学习能力,想来是不需要费太多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