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枝头喜鹊问:“你有名字吗?”
主堂里,香客们姿态虔诚,求祷声声声入耳——
“愿我辈不日见喜,愿我族时岁无虞,愿我朝天保九如。”
惠风和畅,他颤着枝叶,似懂非懂:“虞九,我叫虞九。”
虞九原是晟朝护国寺里的一株玉兰。
树龄挺长,借着寺庙诸佛的光沾了点香火,稀里糊涂开了灵智。
他化形那天正逢大晟国破。
青冥浩荡,群雀哀鸣。
方圆百里,草木同悲。
铁骑铮然踏碎万家灯火,腥风桀桀,无一神佛侧目。
疯癫啸叫似唱似贺,混在平民无望的求饶与尖叫里,如同冰冷粘腻的火舌,从瞭望台一路舔舐至金銮殿。
恨怨撼天,万千幽咽拧成长风,穿挟而来,与山顶铜钟惊然相撞。
他醒于僧众和妇孺堆叠的尸首下,枝桠挂满了死战将士的头颅。
身后佛像慈悲,身前炼狱吞世。
血流如注,馨热滚烫,几乎烧化他的神魂。
后来,护国寺付之一炬。
本体被毁,虞九浑噩过一阵子,再醒时发现自己被归云宗的仙人捡上了山。
师尊收他时,说他心念太重,尘妄缠身,于仙途一道怕是有缘无分。
但偏偏根骨纯净,当是草木薄情,加上受庙宇浸染的缘故,是个做执镜人的料子。
他在归云宗修习过一段时间,下山前问:“何谓执镜?”
师尊递给他一块巴掌大的镜子,神神叨叨的,一捋长须:“引渡神魂。切记,我门一脉,只管精怪,不管凡人。”
他呐呐应下,没几年就破了规矩。
山中与凡世流速不同,虞九下山方知,距离大晟覆灭不过两年,有后人定都荆京,重建晟朝,沿用了旧时国号。
他思前想去,终是去了南晟。
执镜人多居无定所,颇有点逍遥散仙的意思。
但人间多年战乱,加上他体术较废,总会在某个地方住上一段时日。
果桑镇地处南晟边陲,是个民风淳朴的小渔村,与鸠牙隔江而望,近月来受战事影响,颇有些人心惶惶。
他来这里的次月,于江岸遇着个人。
那日他正寻山回来,身后跟着几只被鸠牙抓去炼器而枉死的小精怪,它们似乎认得此人,七嘴八舌在他耳边唠。
“是岑小将军,他救过我,人很好的。”
“他怎么在这里,鸠牙快要打进来了……”
“要是没有他,南晟怕是早已步晟朝后尘。”
“我死的时候,听说隔壁驻军的村镇已经被屠了……”
虞九步子不由一顿,蹲身探那人脉搏时,镜子从怀中掉出去。
眨眼间心念一动,转瞬看尽了此人生平。
他犹豫片刻,把那人拖回了家。
施术时镜面一亮,师尊在那头抚须长叹:“此人命数已绝。”
虞九摸着那人尚且微弱的脉搏,不解道:“这不是随手一救的事么?怎的就绝断了?”
师尊不赞同地看着他:“仙门不可插手凡人命数。”
“我无意窥得镜中因果,但他若死于此时,果桑阖镇有难,”虞九忍不住辩驳,“甚而南晟有难。”
师尊神情未动分毫:“这是劫数。”
他愤愤难平:“明明鸠牙所犯罪孽罄竹难书,对内暴政对外强侵,他们劫数何在?”
“缘法未至。”师尊一指他腰间引渡精怪神魂的法器,“阿九,你做了三年执镜人,还不明白一生福祸不相平的道理吗?”
“可他们不知灵有轮转,不懂因果有续。”他朝镜长身一拜,言辞恳切,“师傅,于他们而言,一生便只于此了。”
隔壁小丫头正在篱笆外甜声唤道:“九大哥,我娘包了饺子,让我给你送些来。”
师尊甩袖斥道:“糊涂!”
虞九推窗高声应过,再回头时发现琉璃镜一片空白。
那位小将军孤零零躺在榻上,手里还攥着浸血的军情。
虞九检查过那人伤势。
落了几处箭伤与刀伤,大多损及经脉,最为棘手的是,对方中了蛊。
他不善岐黄,加之果桑镇药石贫乏,最后只好炼化修为,强行为之续命。
是夜,耳畔清音一荡。
师尊沉声道:“你能救他一次,救不了第二次。阿九,现在停手还来得及。”
虞九见那人奄奄一息心有不忍,想起多年前晟都惨状心怀不忿:“都道仙家慈悲,他为百姓而战,却受奸臣相害,不该遇个仙缘么?”
师尊叹气:“你去战场走一遭,那上面的死人哪个不是为百姓而战?他们的仙缘又在何处?”
虞九嘟囔:“所以天道不公。”
当空闪过一道惊雷,暴雨瞬息倾盖而下。
师尊怫然作色:“虞九,不可胡言!”
他动了怒,传音像是裹着冰碴直直锲进虞九灵台深处:“你心狭眼窄,这执镜人做不长久,好自为之吧。”
那晚风雨如晦,虞九失了大半修为才救下这名将军。
那些小精怪说得不错,这人是个将星。
一年不到,鸠牙主动议和,提出与南晟联姻,缔百年之约。
因受天罚,虞九五感被废掉一半,身骨渐病,自请离去归云宗。
他走时,善算的小师弟替他起了一卦,说他命不久矣,仔细推下来,怕是只剩两年寿元。
残生几何,他在果桑镇刨土时想及一遭,觉着还是应该叶落归根。
于是又把自己从土里拔出来,捯饬过几下,上了路。
先晟护国寺位于崇元西郊,那地方仍在鸠牙治下,未被收复。
为此,南晟朝中对议和一事少有反对之声,但最终被压了下去。
鸠牙对待精怪极不友善,他如今未在玄门中,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只能尽量把自己装成个凡人。
虞九举着平金晃到崇元远郊时,听见不远处有人情绪激愤,正在争执什么。
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脚跟一转,正准备绕道而走,一柄弯刀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顺着锃亮的刀刃往旁一瞥,持刃姑娘额饰明艳,装束矜贵,气度不似平民。
虞九行过见礼,笑得温和:“姑娘算命吗?小算三文,大算九文。”
那姑娘打量他一番,扬唇笑意倨傲:“那算算你的姻缘。”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毕竟他最近耳朵不太好,小心求证道:“姑娘算姻缘的话,需得把生辰八字写与我。”
姑娘打了声呼哨,转头差人把他绑了。
他没跑成,那些人二话不说,先给他下了只蛊。
他原先以为这是倒霉碰上貌美的牙婆,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由于化形时伤得太重,他如今身量瘦小,体质孱弱,加上眉眼秀气,总被人错认成没长开的小姑娘。
直至笛声响起。
虞九受不住神魂绞痛,闷哼着蜷成了只狼狈的虾子,这才迷迷糊糊地想到——
善蛊,是谓鸠牙皇族中人。
被关第三日,虞九滴水未进。
那姑娘挑开他湿漉漉的额发,语气甚至称得上温柔:“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颠三倒四地想:这怕是天罚导致的幻觉,否则替嫁这种荒唐事岂会落到我头上。
虞九闭着眼,头痛欲裂,体内灵力勉强聚成一点,又在呼吸间倏尔散开。
她护指点地,敲着诡异的节奏,嘴上续续道:“……岑家,那可是泼天的富贵……”
虞九脑中突然一炸,微微掀开眼皮,不可控地茫然喃喃:“岑?”
她盯过虞九片刻,忽而一笑:“你不知南晟联姻的是这位将军么?”
虞九勉力咬破舌尖,头皮发麻。
“怪不得你对这蛊反应这般大。”她贴近虞九,笑得像只舐血的魅,“小精怪,我不拿你炼器。你只要答应我这件事,不消一年,你便自由了。”
虞九心下惊疑不定,面上仓皇神色半真半假,哑声应了句“好。”
一月后,他在震天喜乐中,被一顶红轿抬进了南晟平亲王府。
喜堂白绸高挂,宾客面若寒霜。
他覆假面,祭牌位,同一副旧盔甲拜了堂。
岑将军单名裕,小字谷饶,平亲王嫡幼子,本是旧时大晟京都鲜衣怒马的俊俏少年郎。
鸠牙大举进犯后,其父兄先后战死沙场。
他护幼主南逃建都,接帅印披挂上阵,承遗志护民卫疆。
骨子里的桀骜不驯,明灿张扬,一点一点沉下去,整个人被尸山血海与诡谲庙堂合力削成了如今这副——
虞九被男人反手掼上墙,思绪骤然一断,吃痛嘶声。
“小贼,”那人以刀背拍拍他面颊,笑容很淡,落不尽眼底,“偷东西偷到平亲王府,胆子挺大。”
虞九肩胛火辣辣地疼,颤声道:“我是……和亲之人。”
“和亲?”
那人眸中有阴晦之色一闪而过,这两个字像是细细咀嚼后,一字一顿,和着血气吐出来的。
虞九艰难点头。
那人定定看过他一阵,突然扬手撕下他的假面,哂笑道:“我竟是不知,北蛮送来和亲的,居然是个……”
虞九灵力低微,没办法长时间变化形貌,鸠牙给他做了个面具,不知什么材质,取戴都挺麻烦,手法稍一出错,还疼得不行。
他不由闭了下眼,喉间溢出一声哼。
那人声音不知怎的顿了顿,语气古怪地接道:“……没有北蛮血统的小……姑娘?”
对方以刀柄挑起他的下巴,凑近端详片刻,眯眼道:“不对,我怎么瞧着,你有几分晟人血统。”
因为虞九化形时只见过晟人与鸠牙人,又因本能厌恶后者,便学着前者的模样乱化一通。
虞九偏过脸。
那人松开他,笑容探究,称呼竟是变了:“更深露重,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虞九动动肩背,长出一口气,生无可恋胡说道:“饿,寻错了地方。”
“……”
虞九嫁进平亲王府的第四十七天,终于与他名义上的夫君见了面。
这晚,他熬不住蛊毒发作,打算偷摸化形去吸月华时,正巧撞见绕后门回自家府邸的岑裕,被后者当成宵小之徒。
风尘仆仆的岑将军出手极快,把他从墙头薅了下来。
又大抵是因为良心不安,误会解除后,这人屈尊,亲手给他煮了一碗面。
要卖相有卖相,要味道有卖相。
甚好。
次日一早,虞九戴好假面,例行去院中晒太阳,甫一打开门,身形不由得一僵。
院子里站着个人,英姿焕发,气宇轩昂。
岑裕笑道:“怎么还戴着这张假皮子,难看死了。”
虞九眼神往别处瞟。
岑裕笑意渐浓:“都打发走了,以后没人盯着你。”
虞九面露孤疑,奇道:“就因为我不是……原本和亲之人?”
岑裕不答,只是问:“今日有庙会,你想去吗?”
不想。
虞九在大晟护国寺屹立数百年,听过各式各样的庙会。
那些欢声笑语,那些锣鼓百戏。
那些南腔北调的吆喝,那些肃穆庄严的祭祀乐礼。
被万捧血浇透了,又被烈火焚化,残灰封入他骨血深处,稍有触动,便会生发出来。
可他看着对方那双眼。
玉似的,清清亮亮一双眼,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岑裕寻来一顶帷帽替虞九遮上,又塞与他一把匕首,意有所指道:“今日不论发生何事,只管往我身后躲。”
虞九心道将军夫人出一趟门可真麻烦,又比划过匕首,腹诽这人当真这般信任他,也不怕他混乱时捅去一刀。
岑裕忽而侧身,擒住他手腕,似笑非笑:“你看准些,别捅错了。”
虞九心虚嗯声。
庙宇落于京都近郊山顶,马车只能行至半山腰。
虞九搭着岑裕小臂下车,站稳后透过纱隙向上一望。
山道两侧系满红绸,灯笼未亮,隔几步便支着个小摊,十分热闹,隐约可闻顶上风光。
越往上走越为熙攘。
岑裕怕两人走散,索性拉着他腕子,随意问道:“想求什么?”
虞九掀眼瞧过正门匾额,默了一瞬,回道:“无所求。”
青烟缭绕,满堂生气。
岑裕牵着他穿过络绎香客,往后走:“便去看莲吧。”
庙后筑有亭台池塘,曲径通幽。
行人渐疏,两人装模作样逛了将近两个时辰,日头西斜,才钓出一波刺客。
岑裕将他护得极好,裙裳未沾丝血。
此处所栽莲花与虞九诞生之地类别相同。
亭亭满池。
复瓣,叠蕊,花色绮变,蕊心盛着新血,艳比群霞。
岑裕擦净剑上污血,吩咐道:“从后山下去,别吓着旁人。”
侍卫称是,麻利收拾过一番,又鬼魅似的离开。
梵音袅袅,群莲在风中轻颤。
岑裕缠好软剑,与虞九商量:“日暮后会放灯,晚些回去如何?”
虞九正待应声,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枚银针,直逼岑裕后心而去。
他想也未想,扑身便挡。
灯没放成,护国寺的厢房倒是先住上了。
岑裕客气送走善医的住持,回房时瞧着虞九滑稽的姿势,没忍住掩唇笑了一下:“不是叫你躲着吗?”
针也没挡成。
这人手下神出鬼没的,虞九的护诀才过起手式,那厢暗器已然被剑气扫落。
但他崴了脚,可见草木不善于行。
岑裕回身接住人时,讶然过后,哭笑不得。
区区轻微扭伤,虞九自诩掐个诀便好,但身边皆是凡人。
他忍着疼,不知在恼什么,语气有些呛:“是啊,你还说往你身后躲呢。”
“多谢夫人舍身相救,”岑裕作揖讨饶,再抬眼时正色些许,“但下不为例。”
那双眼映出外间煌煌灯火,盈着亮色,分外生动。
岑裕笑着问:“去看灯吗?”
虞九瞥一眼左腿。
岑裕背身在他面前蹲下:“放心,不会摔着你的。”
这人带他去了后山顶亭,那里有棵大榕树,挂满了祈福带。
远空星子隐匿,极目山脉沉寂。
虞九身靠树干,翘脚坐着。
看煜煜天灯,看山道连绵的灯笼,听得隐约笑语,只觉恍如隔世。
岑裕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壶酒,封口一开,酒香四溢。
虞九眄去一眼:“这是在庙里。”
岑裕仰首饮下一口酒,眸子里浸着夜色与灯火,界限相和,明灭不清,开口时声音很轻:“没事,祂们不管的。”
虞九手指一蜷,岔开话题,问:“今天那些刺客,是晟人?”
“大部分是。”岑裕盯着头顶的祈福带,目光泛空,“你见到的,不过是其中一队。”
“……为何?”
岑裕沉默。
这漫山祈天灯还是不够亮,那人大半身体都沉在无边暗色里,影子蛰伏于他身下,却仿佛在吞吃本体。
“因为我主战。”良久,他平静道。
声音在风中铺开,清晰又凌厉,听得虞九心惊肉跳。
“我要北蛮还我河山,血债血偿,要皇室阖族头颅祭我同胞骸骨。”
“我要崇元再续大晟国祚,而不是留着残垣容宵小践踏,龟缩此地仿建一堆赝品。”
岑裕饮尽了酒,重重一掷。
酒坛在山石间乍然崩碎开,铮锵一声,犹如斧啸剑鸣。
虞九听过的,这该是千万人的心愿,他在旧时护国寺听过的。
他的神魂又开始疼了,这次分不清是天罚还是蛊毒,亦或是别的什么。
两相枯坐,庙会接近尾声。
虞九深吸一口气,朝岑裕伸出手:“你有铜板吗?”
后者兀自不解,却也寻出几枚放于他掌心,语气发涩:“怎么,你要帮我卜卦啊?”
“惭愧,学过一点六爻。”
岑裕轻笑一声,掌落下来,拍过一下铜钱:“不必算,将军杀孽深重,不求天佑。”
无妨,虞九在心里道,自从果桑镇一别后,你的罪孽应是有我担着一半。
那晚虞九起了一卦,却没有卦象。
岑裕嘲笑他学艺不精,阵仗还挺吓唬人。
犹待再算时,对方把铜板接了去,又一把将他带上背。
岑裕步子很稳,衣襟上沾着酒液,香气搅得虞九脑袋发晕。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虞九。时岁无虞的虞,天保九如的九。”
岑裕咋舌:“你个小姑娘担这么重的名,谁给你取的?”
“我。”虞九哼笑。
“……”
庙会已收,山间很是冷清。
走过一阵,虞九忍不住开口:“缘何信我?”
岑裕没个正形:“甚合眼缘,怕是早年见过。”
风起,檐铎叮咚叮咚。
“岑裕,”虞九探手放于他后心,“鸠牙和亲之人,原本是来取命的。”
“我知道,”岑裕答得轻松,“否则和亲的名头怎会落在我头上。”
虞九不由追问:“新皇与你站在一处吗?”
岑裕顿过数息:“自古君心难测。”
这一年,南晟虽多有胜绩,但打得并不轻松。
鸠牙善蛊,又以精怪炼器,加之南晟朝堂主和派与主战派角力不下。
此次和约,可谓多方各怀鬼胎,只等一个契机。
虞九于诡术一道着实抓瞎,琢磨不出所以然来,困意上涌间,只坦白道:“我无心害你,但你将我留在身边,怕是个隐患。”
“无妨,”岑裕音色醇沉,堪比陈酿,“自你入平亲王府后,你的性命终究是与我系在一处的。”
近来蛊毒发作愈发频繁,想是鸠牙那边在催虞九动手。
奈何平亲王府铁板一块,消息递不进来也传不出去。
陪嫁丫鬟日日与他使眼色,天天同他放狠话:“夫人再不动手,怕是要被母蛊蚕食干净了。”
虞九不为所动,反正寿数既定,选择如何,并无干系。
他又开始了以往的作息,白日晒太阳,晚间吸月华,无聊时手边放些小食引鸟雀玩。
旁人看来无非就是寻个地方发一天呆。
难怪府中下人以往总说新夫人神经兮兮的,怕是在鸠牙练蛊伤及颅内。
说来奇怪,也不知是岑裕发过话还是什么缘故,自寺中回来后,他们对虞九亲善许多,完全不似最开始那般敌视。
引鸟雀的小食从饭粒换成了糕点屑,桌案上堆满了时新的话本子。
可惜采买的暗卫只听推荐,不管内容,被书肆老板忽悠瘸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他这带。
虞九看不懂这些东西,白花花,粉兮兮,还总是团成团翻来翻去。
他深感无趣,索性丢开话本,深一脚浅一脚去花园晒月亮。
刚理过裙摆,将将摆好姿势,便听得一阵兵刃声。
京中多的是想取岑裕性命之人,将军难见太平世,说书先生诚不我欺。
他不由叹气。
“谁?”有人厉喝。
他将根脉变回双脚,回身拨开池边岸草。
那暗卫见是虞九,忙收刀挡住尸体:“夫人,您今晚在这儿看月亮啊……”
岑裕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盯过他片刻,大步走近将人打横抱起。
“你这脚伤怎的还未好,改日我请军中医师过来瞧瞧?”
虞九随口应过,探头一看,地上躺着的是那陪嫁丫鬟和不知来路的刺客。
岑裕把人抱回房,搁上榻,瞟过被裙摆濡湿的衣袖,失笑道:“你怎的看个月亮也能把衣裳弄湿。”
他正想唤下人,却见虞九很干脆地当着他面把外裳一剐,随手丢去衣撑上挂着。
准头挺好,岑裕看着摇晃的布料愣过半息,蓦地大惊失色,往后退开两三步仍嫌不够,凛然背过身去,罕见地磕巴道:“你……你……”
“我忘同你说了,”虞九脱得只剩中衣,仰头很平静地看着对方发红的耳廓,“我是个男人。”
更深露重,岑裕兀自消化过一会儿,转身放下挡脸的湿袖子,脸色十分精彩。
他盯过虞九片刻,阔步走近,扯过被褥将人裹了个严实,点着人额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那也不能随便脱!”
虞九莫名其妙。
岑大将军见闻广博,才高知深,正经时谈吐文雅又不失风趣。
有一说一,这人与虞九讲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比他拿小食相诱的鸟雀所述生动得多,但岑裕军中事繁,与他见面次数其实并不多。
虞九在平亲王府度过了相对安宁的一段时岁。
除却他搪塞不过,被军医查出了蛊毒,将养半年多也不见好。
除却偶有京中夫人小姐相邀赏花吃茶,被他以身体抱恙为由所推。
除却多有人打和亲者的主意,他出门裁件衣裳都能遇见刺客。
除却他眼睛越发看不清了。
这天他如常待在院子里,侧耳听枝头小雀给他讲新听的人间事。
府里的假总管真将军封筱奔进院子里,声音冷肃:“公子,朝中来人了。”
安嘉八年九月,鸠牙撕毁和议,再度南侵。
平亲王率军北上御敌,王军骁勇,鏖战四月,寸土未让。
然,终不敌北蛮邪术,为守关隘,以身为屏,以势为障,自困于柳蹊峡。
坊间人人自危,流言四起,道是南晟将星将陨。
凡世新岁这日,虞九借着上寺祈福的由头,本欲只身赶赴前线。
受岑裕所托,对方手底人护他护得紧,他实在找不到假死机会,只得直言相告。
一番争执不下,索性化了形,卷过阻拦的众人便跑。
“公子……”有暗卫在风中请求,继而想到这是在外面,“不对,是夫人……太快了,我有点晕……”
封筱已然晕过去了。
柳蹊峡势险,又遇大雪封山,飞鸟踪绝,大军囿于峡谷深处,粮草已断数日。
等虞九变异八爪鱼似的,拖着几车粮草和晕头转向的众人,出现在峡谷腹地时,岗哨们如临大敌,嘶声大喊。
“是精怪!有敌袭!”
虞九消耗太过,暂时无法恢复人形。
有暗卫颤颤巍巍支愣起来,亮出腰牌,虚弱道:“援军,我们是援军……”
“胡说八道!”
“又是假的!别信!”
将士们没见过这么奇形怪状的援军,转头举着火把将他们围了。
封筱幽幽转醒,见状大骂道:“一群王八羔子,连姑奶奶都认不得了吗!?”
“是封将军……”
周遭哗然,一阵兵荒马乱。
虞九正听着指挥放粮草和人,欢呼声间,听见有人咳声道:“虞九?”
他把神识探过去——是岑裕,受了伤,面色极差,下巴覆了一层青胡茬。
眼睛却是极亮的,像寒夜里久违的星星。
他冲那人挥挥枝条,太过兴奋,忘记了那根条上还卷着人。
其上暗卫崩溃呻吟。
将士们挠头,七嘴八舌道:“夫人!您又晃错了!”
军医不愧是军医,除却解不开蛊,居然能助精怪稳住人形。
岑裕接受良好,居然没问虞九任何关于非人的问题,这人将他领回帐中,又塞与他一只水囊。
虞九将鸟雀探听到的消息悉数讲与他听,末了问道:“你有什么头绪吗?”
岑裕不答,只是看着他,眉目间山雨欲来。
虞九心下莫名,顺着他视线往下一瞥。
青色缎面的袖口,其上绣着大片大片的白玉兰,蕊心殷红。
他蹙眉看了许久,才发现那是他腕间坠凝的血。
军医送来一些吃食以及药品,又与虞九郑重致谢。
帘帐豁开一角,将士们和胆大的民众纷纷跑来瞧他,遥声谢过,闹过一阵,又被随行将官笑骂着撵走。
帘角压得严实,帐中重新暖起来。
岑裕拿过伤药,示意虞九靠近些许。
虞九眨眼:“这伤掐个诀就好。”
岑裕挑眉:“那你掐。”
虞九比划过一通,却是没什么效果,正干笑,岑裕探指直往他脸颊上抹。
“不止手腕。”那人将他脑袋扶正,语气虚弱,但尽可能温和,“别乱动,你身上有好多细小的伤口。”
玉兰耐寒,想来是他天命将至,又扰了人间事。
军帐外头,军众把暗卫们分围着,央后者讲讲这途中趣事。许是谈及封筱晕了一路的糗样,几人挑枪打了一通。
后来也不知怎的,发展成军中小比。
闹闹嚷嚷的,倒显得帐中冷清。
岑裕细致地替人涂药,间或一声咳,边倦郁道:“晟朝局势在我意料之中。倒是北蛮,他们此次居然能驭精怪,着实难防。”
虞九之前回崇元时,一路上有意窥探鸠牙朝中事。但草木一族修为低微,加之鸠牙善术,别说皇族,他驭的鸟雀连官员府中都进不去。
替嫁一事,完全是靠蹩脚的青鸟术误打误撞遇上的,细算下来,也没帮上南晟什么。
他深觉无力,垂眼道:“抱歉。”
“你同我告什么罪。”岑裕喉间滚出浅笑,转瞬即逝,“倒是我该谢你。本想护你往后周全,未料又累你至此,是我狂妄。”
虞九摇头。
“若无因由,精怪不会插手人间事,缘何几次三番救我?”
“我与大晟有些渊源。”虞九摩挲着袖中铜钱,不欲详谈,“我原是寺里的一株玉兰。”
岑裕轻声嗯道,却是没有半分惊讶之色。
虞九不由问道:“你何时知晓的?”
“果桑镇,你施术救我时,幸得见过一眼。”后背上完药,岑裕替他拢紧氅衣,又将药罐交于他,“其他的自己擦。至于树灵嘛,有一次你蛊毒发作,失了神志,双手化形将我缠……”
虞九忙不迭让他闭嘴。
岑裕笑过一声,又闷闷咳起来。
虞九替他抚背,他边咳边摆手道:“没事,后来呢?”
“阴差阳错,辗转至此。”虞九攥着瓷罐,默过半晌,将前额轻抵上他肩窝。
“虞九?”岑裕僵过一瞬。
“我枉得累世香火与万民愿力,生出妄谵,心有所执,力却难及。”虞九看过掌中卦象,仍是无卦,闷声请求,“岑裕,若有朝一日大军得回崇元,你能带我去护国寺旧址看看吗?”
“出息。”岑裕又嘲笑他,声音带着刻意的洒脱与宽慰,“这有什么好哭的。”
“……”
“别哭了,刚上的药。”岑裕有些无措地抬手,揽过他的背,“我答应你就是了,莫说旧址,山河走遍又如何,我这人很重诺的。”
重诺的将军没等来春和景明。
“大晟气数已尽,余下这几年不过苟延残喘……”
虞九和封筱带着一批伤兵和平民从险道出关,只身折返时,听见有精怪如是议论。
距他离开不过七日,援军仍在千里奔袭。
他头重脚轻地赶回去。
王府那段时日,他曾无数次在梦魇中预见王军的死相,亲眼所见时,才知梦中所恸不过尔尔。
自峭壁向下,营地尸骸遍地,将士死状可怖。
残部不过千余,皆是背对关口,身前是望不尽的敌军。
那位年轻的将军伫立在脏红雪地里,甲胄残破,身姿挺拔,银枪上挂着血。
有尸体余温尚存,横亘在两军间,那方队首众士持刀踯躅不前,眼里颤着惧意。
北风呼号,裹着哨音。
那些士兵仰天吼啸,皮肤皲裂开,露出其下古怪的原型。
虞九左手化形,勉力挥开扑将而上的精怪,自崖壁一跃而下,喝道:“岑裕!”
那人以枪挑开漏下的精怪,展臂接住他,怔愣一瞬,失笑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虞九双腿化为根筋,游扎进雪地深处,借着山中灵脉织出屏障,架住了呼啸而至的箭雨。
岑裕反手将他向后推:“你撑不了多久……”
虞九知他心思,故意打断道:“你们撑不了多久的,后方城镇百姓已疏,缘何不退?”
岑裕深深看去一眼,腮骨一动,蓦然笑得十分飒然。
“好。”他说得很轻,也不知在应什么。
那日风雪长呼,如泣如诉。
岑裕领着存了死志的部下往前推,枪法悍然,骁勇无畏。
可敌军太多了,雪粉似的,一波两波……
虞九呼吸间俱是血腥气,谷道赤色千里,横尸遍地。
后来他“走”不动了,连形体也不堪维持,四肢枝脉长垂,渐生枯相。
岑裕干脆将他缚于背上。
身边人越来越少,千余,百余,十数余……直至不成角力,渐落合围。
再一个接一个倒下。
“虞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人将枪抽出来,喘声道,“我其实……并非岑裕。”
虞九的枝干被斩断许多,痛楚间辨过良久,才看清对方的样子。
那人面色灰白,一侧颊鬓溅着血,透出副妖异的死气来。
他经脉里残存的灵力察觉到同源的气息,争先恐后欲回归本体,又被虞九咬牙强封回去。
虞九哽声应道:“什么?”
“岑裕战死于大晟国破那一日……”
他声音极轻,一如早年新寺古榕旁,清晰且沙哑,混着银枪饮血的动静,听得虞九神魂锐痛。
“我是晟朝千万军将的憾恨,是无辜百姓的怨怼,是愤,是慨,是忠良久积的惋懑……”
他避之不及,呛咳出一口血,坠于虞九徒劳相伸的断枝上。
“我凝于悲壮战事间,醒于数月虐杀中……”
“见所仰仙门不怜,所信神佛不悯,所敬天道不佑将、不佑士、不佑民……”
他以枪为杖,勉力站着,神魂却如气沼一般,在往外扩。
围剿的人吃不准情况,手脚却不自知地发颤。
“我欲向九天讨一个说法,撞于铜钟,坠于红泥……”
北风裹挟着雪粉,在苍穹下盘桓难去。
他眼瞳细碎生灿,覆着层血,独不见泪。
“我生出灵体,睁眼之时,”他递给虞九一颗江珠,表壳斑驳,其间封着朵残花,“见有玉兰古树护着尸骨,殁于焰中……”
话还未落,其神魂铺散开去,如有实质般,浩浩汤汤,瞬息淹没了半匹谷道。
虞九握着江珠,揽着那人尸骨,怔忪立于原地,耳中轰鸣不止。
来来去去,除却那人匿散时的一句“虞九,抱歉……”,全是求祷声。
稚嫩的,苍老的,绝望的,希望的……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他恍惚间往前“踏”出一步,绊进雪地里。
没有琉璃镜,他不知这谷中是否尚存神魂,只知神识展开后,身侧身后寂寂无声,空得瘆人。
而后呼哨声再起——
那人以神魂为祭,濒死作引,结了场同陨阵。但他到底算不得妖魔,阵法粗陋,对之敌军,不过轻创。
赶路时虞九曾问及醒着的暗卫:“缘何不退?”
他们答:“先退关隘,再退城池,直至王都陷落,退无可退。”
虞九记得,崇元陷落那日时值春分。
哪像今日这般,冷透了。
雪势愈紧,雪粉倾覆而下,在渐凉尸身上簌簌堆盖,如同一块巨大的厚白冷绸。
他化了形,又将他们的尸骨揽于荫下。
可是太多了,怎么也护不全。
于是根脉不断延伸,枝叶赓续生展。
一枯一荣间生了幻,周遭具是嘈杂,金戈不歇,难辨今夕何夕。
直至一记术诀打入他神魂深处。
有人沉声叹道:“阿九,你入障了。”
他嘶声唤其名号,枝叶颤晃间,有尸块落于雪地。
他呜咽道:“我堪不破。”
曾经的师尊,归云宗广悠真人立于树下,观他形貌:“你已在此关口守了五日,抽山中灵脉强御鸠牙兵将,百孽缠身,收手罢。”
他只是重复道:“我堪不破。”
他本是晟朝护国寺的一株玉兰。
植于建都,长于承平,焚于国难。
护国寺香火最为鼎盛那年他开了灵智。
当时人间妖魔横行,疫病肆虐,外族虎视眈眈,内朝党羽相争,兵将穷途末路,百姓求神拜佛,祈望天降祥瑞。
可悲所求神佛不愿垂眼渡这万般苦厄。
可悲唯有一弱质草木生情却不堪大用。
“天道见众生,不单一隅,遑论一国。”真人叹喝,“虞九,随我回宗。”
他摇头,神魂拜谢过师恩:“我本就是晟朝的灵,白承香火,徒受心愿,如今还于晟朝又如何?”
“虞九!”
他抽空了山间灵脉,以修为为引,用神魂作薪,颠了这一方因果。
这场战役在正史中语焉不详,只有少数野史提及。
平亲王岑裕所率部队死守此关。谷中杀喊震天,多日未歇,兵戟相和,可黯日月。
安嘉九年正月十四,日暮,王军穷途末路之际,天降异象。
风雪尽止,瞬息春生。
谷中草木泛滥绞北蛮万军,厚雪化涌涤谷道百里。
王军残余千众,共主将安好,关隘亦然。
是谓神佑。
肉身已故后,虞九在人间徘徊过一阵子,听过不下十个版本的评书。
南晟士气大振,势如破竹。
那位话本中的常客,岑裕岑将军,银铠良驹,英勇神武,长枪遥指鸠牙王庭。
归云宗逮到虞九时,还差一点,军旗便插回崇元城墙了。
他走时飘去那人身前转过一圈。
岑裕似有所觉,抚着放于心口的江珠,轻声呢喃了句什么,他没听清。
来引渡的姑娘将他带离战场,又上下打量他一番,语气莫名:“你就是虞九啊。”
虞九看看她,又看看她旁边的仙师,慢半拍道:“你知道我?”
“归云宗有本克己录,”她却是有些兴奋,“列了历代弟子离经叛道之举,你独独占了两页纸呢。”
虞九往后退开一点,干笑道:“……惭愧。”
“加上我接手精怪后,它们总唠嗑,以往有位九公子,喜欢跟它们打听晟朝和鸠牙朝中事,为了传军情,还偷偷给鸟雀喂修为。”
“……”
“可惜它们能拿到的军情都没什么用,将士们还总以为是家书,害得有位女将军直骂——这是哪个探子传回来的!让他滚回来烧饭!”
“……”
“不过小精怪为了昧你的修为,没告诉你这茬。”
那位小仙师观虞九愈发挂不住笑,拉着她袖口,小声道:“别说了……”
“好吧,”她敲亮琉璃镜,正色些许,“虞九,你可知错?”
虞九垂眸:“堪不破。”
“堪不破便堪不破吧,”她甩着镜子,神色倦烦,“说实话,我也没堪破,这劳什子……”
云层滚出一记闷雷声,小仙师忙不迭伸手捂她嘴:“莫怪莫怪。”
“……”难怪如今执镜人要两位同往。
小仙师抢过镜子,对虞九道:“小师兄,走吧。”
“我已不在宗门,不必唤我师兄。”
“好的,小师兄。”那仙师推算过一番,“你这果得续到下一世,好自为之吧。”
他不愧深得师尊真传,说“好自为之”时那股劲真的同他老人家一模一样。
虞九自记事起,便常做一个梦。
梦里他囿于方寸间,口含珠玉不能言,目缚鲛纱不能视,只听得周围人在哭。
哭声细黏,当中嵌着一段唱词,呜呜咽咽的,压在嗓子里,被唢呐声断续盖过去。
他指尖勉力一动,掌下料子厚软细滑,描着金线与珍珠。
每每梦醒,总是要病一场,大病小病皆有。
族里的医师总说,少主这是被煞所缠,结了阴亲,根骨才会如此……破败。
他直觉不对,但他自化形起便是个哑的,难得去辩。
倒是他娘亲,有事没事就抱着他围着族中圣树转圈,边转边骂那不知名的坏东西。
大一点后,虞九开始进修,术法极烂,族史学到半截,遇见个坎。
是个将军。
那个时代人间妖魔横行,战乱不休,将军多如过江之鲫。
但他比较传奇。
人家史书上落个名字,最多廖廖数语,他能独占半沓纸。
虞九苦不堪言,跑去问他娘亲。
——一个凡世的将军,何故在我草木一族的族史上!
“他与我族有些渊源,”娘亲揉他的头,“况且,如若不是他,精怪们还被鸠牙奴役着呢。”
他便又去背书,背着背着却很是难过。
这位南晟朝史上立下不世之功的将军,这位横跨人族与精怪的英雄。
死于党同伐异,未见海晏河清。
虞九化形终于稳定那年,被送往归云宗参学,据说是归云宗早年对精怪有愧。
别族子弟是上山修炼的,全靠资质选拔,个个都是宗族翘楚,根骨绝佳。
他是上来养病的,全靠砸钱那种。
与他交好的喜雀精同他八卦:“玄门保佑,不要将你我分与九师兄手下修习。”
——为何?
“这一代行九本体是个煞,灵转前是战场上走回来的怨债,如今承了果……总之,不大吉利。”
虞九心想你也没多吉利,担个喜鹊的名头,嘴比乌鸦更甚。腹诽刚落,他便被单分了过去。
传闻中凶神恶煞的九师兄素衣青裳,腰带尾坠着几枚铜钱。
眉目很是清俊,一双眼玉似的,映着巍巍山河。
他看过虞九一眼,递过来一只佩环,雕成个玉兰新枝的模样,含蕾,中间缀着颗江珠。
他温声道:“我唤谷饶,小公子呢?”
虞九心道这名字有些耳熟,正待比划时,流光却是从他指尖散开,佩环苞蕾瞬息间生长、饱满、绽放,而后落下一瓣,蝶似的蹁跹停于对方掌心。
谷饶垂眸看过瓣心小字,再抬眼时,笑得比山头群霞还要艳些。
怎么能是煞呢,虞九心想,这怕是个妖精。
“担这么重的名呀……”谷饶喟叹。
虞九“振振有词”——时岁无虞,天保九如,贺的是我族!
别家师兄师姐带修习,今日除恶妖,明日寻秘宝,忙时丢去仙洲历练一番。
谷饶带修习,指诀一掐,先落于凡世京都崇元,吃一顿佳肴。
人间正处新岁,街上喜庆又热闹。
华楼绣栋,云商络绎,没见过世面的虞九目不暇接。
谷饶领着他寻了处酒楼,斜对角正对着家茶馆,坐满了人。
说书先生正抑扬顿挫地讲到“……可怜这位将军是个思念亡妻成疾的痴人。他曾在果桑镇办了场荒唐的喜事,次日红绸变白幡……”
“编也不知道编个好的,”有人嘘声打断,“我朝禁鬼神之说!”
说书先生大惊,忙不迭捂住银钱:“哎呦呦,都道是轶闻了!”
众人善意大笑。
他清了清嗓,醒木一拍,又道:“既是如此,我们来讲一讲岑将军的……”
虞九总算想起“谷饶”二字何处听得,他与那亡故的岑裕岑将军同字。
谷饶饮茶的动作一顿,慌神无措道:“你,你哭什么?”
虞九听着评书,不知为何,心如擂鼓又酸胀不堪,勉力将史书判词写与他看。
谷饶神色变换,最后笑道:“没有,将军和皇帝有约,是假死。”
——假死?
“嗯,柳蹊峡天授的异象令庙堂惶恐。假死脱身后,这位将军带着亡妻遗物,看遍了晟朝山河,故后埋骨崇元群山之中。”
——当真?
谷饶颔首,冲他笑得十分温柔,探指抹去他颊边泪,音色款款,属实动听。
“虞九,别哭,那是史书无法窥见的、很好很长的一生。”
谷饶带着虞九从京都一路逛至南洲,走了将近一年,地地繁荣,处处昌盛。
但这人真的很倒霉,大伤小伤不断,没见过康健之时。
同煞待得久了,虞九总是会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愈来愈长,愈来愈深,愈来愈清晰,直至连成一段往事。
但他却未再害病。
这日窗外玉兰怒放,虞九于午后小憩中转醒,撑额瞧着谷饶,睡眼迷离。
——一只煞为何会入玄门?
“我肉身死后,广悠真人将我领回去的。”他眉眼沉静,犹如凝玉,正在描画,“玄门中人心思难猜,大抵是怕我为祸人间。”
虞九心口一揪一揪地疼,缓过许久才唤。
——谷饶。
“嗯?”
虞九挑挑拣拣,寻了枚桌案上最好看的玉兰瓣过去。
——我灵转前与人结过亲,是个将军。
谷饶骤然抬眸,眼中犹惊藏怯。
虞九觑着他神色,磨磨蹭蹭又推了枚过去。
——灵转时与煞配过骨,娘亲骂了他好多年。
谷饶极轻微地抽了一下眉。
——灵转后问一问师兄,参学将末,可愿长续。
谷饶掰断了毛笔:“你……”
虞九胸口涨满,嗓子郁疼,冲他扬起个笑。
——勉强算是第三回成亲,这次就莫要有白绸了吧。
谷饶愣过数息,眉目间有欣喜后知后觉地溢出来。
他极小心地捧过虞九脸颊,探指抚人眼角,轻轻应道:“好啊,你别哭。”
风将画吹推过来,其上是虞九小憩时的样子。
谷饶声音沉醇,一如往昔。
“山河仍在,故人得聚,是谓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