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你要不要跟我去流浪,一起看遍沿途风光……”
清亮的歌声随着吉他舒服的和旋一起流淌在静谧的空间里。
室内很暗,只开了几盏昏黄的灯,聋子眯着眼睛也只能看见人影错落,他架着条胳膊艰难地往里走,半天才摸到吧台。
“大猴大猴,”聋子用好的那只手敲吧台,又吹了俩声哨子。
大猴很快端着杯白开水过来了,摆到聋子面前,喊他:“哟,龙哥,这就出院了?”
“压根没住,住不起,”聋子说,他看不清,拿着杯子喝了一口,立刻想吐,“你就给我喝这个?”
“刚出院的人。”大猴说。
聋子也没再要求,一边喝水,一边问:“怎么的,我就走了一天,咱们酒吧就改性了?”
大猴嗨一声:“那哪能啊。”
“这还不是改性,”聋子指了指周围,又指台上的人,“都快赶上音乐节了,干嘛,来酒吧不蹦迪不喝酒,来装文艺?”
大猴笑笑:“这叫清吧!这不是前天刚干了一场吗?你还好意思说,打这么凶,老板都要气死了,怕查,短期前半夜都改清吧了。”
聋子问:“那后半夜呢?”
大猴笑了:“后半夜你还来呗,老板生气归生气,你给他打的架,还能开了你啊?”
聋子这才放心了,心情好起来,看台上的人也顺眼了一点。
整个酒吧都很暗,就一束光直直地往台上照。
唱歌的人架着一把吉他,也像是世界上只有他一人,眯着眼睛,薄薄的嘴唇张张合合。
聋子喝了口水,评价:“女人似的。”
女人似的夏西唱到十一点,上半场就开始清场了,他从台下走下来,也到了吧台,对大猴说:“给我杯水,谢谢。”
声音细细的。
聋子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他。
夏西也注意到了,他看了看聋子,知道这会儿酒吧里都是工作人员,便主动打招呼:“你好,我叫夏西。”
聋子愣一下,笑出一口大白牙来:“诶,您好,我聋子。”
“……”夏西端水的动作都顿主了,他重新看向聋子,一脸的不可思议,指了指自己,又摆手,手舞足蹈地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大猴差点没笑死:“不是!哥们,他这是艺名哈哈哈哈。”
聋子黑线:“我是这之前唱歌的,rapper。”
夏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说了句你好,便端起水来喝了。
他唱了一晚上,渴地厉害,仰着脑袋把水灌进去。可脖颈绷成一条顺平的直线,几乎都看不到喉结。
聋子人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像女的的男的,几乎要怀疑了,眼睛不怀好意的往下瞟,想看夏西的裆。
结果是不是男的没看出来,先看到夏西裤子口袋里露出一半的卡通钥匙扣。
聋子认识这钥匙扣,是酒吧休息室的,一般都空着,员工有特殊情况,或者一时租房和退房没衔接上的时候用的。
夏西把酒杯放回吧台,和大猴说谢谢。
聋子的眼睛一转,问他:“你住后面啊?”
夏西嗯了一声。
聋子问:“没找到地方住?”
“不是,”夏西回答他,“我本来在这里也呆不久——”
夏西还没说完,聋子直接打断道:“那你上我那儿住去呗。”
夏西有些讶异。
聋子热情道:“我那怎么也比酒吧舒服,起码后半夜不吵,是不是?”
聋子长得很高很壮,废了一只手被纱布吊着,另一只手臂上还纹了整条青龙,要是再带个墨镜,完全是黑社会老大的气势。
可光看脸的话,聋子其实长得很显小,笑起来甚至有浅浅的梨涡,他要讨好某个人或者有事相求时就会露出那种连眼睛都没了的笑嘻嘻的笑容,欺骗性极强。
这边是酒吧一条街,夏西住的房间隔音也很一般,他这几天的确是被重金属闹得够呛,常常是快天亮才能睡着。
虽然他的工作也是夜晚才开始,可打破休息规律还是让夏西有点难受。
聋子还在人畜无害地朝他笑。
夏西就对他点了下头。
夏西的东西很少,除了洗漱用品以外,全都还堆在一个破旧的行李袋里,几乎是拎包就能走人。
他方才仿佛是被聋子的笑容蛊惑了,这时候被风一吹,才醒悟过来,犹豫道:“要不然我还是不去了吧。”
“别介啊,”聋子大晚上的还真戴上了一副墨镜,瞎子似的盯着自己的手机,“我这儿滴滴可都叫了。”
他话音刚落,一辆半新不旧的大众便在俩人跟前停下了,聋子热情地不正常,直接拎了夏西的包连着他的人往里塞,和他说:“没事儿,我家也近,起步价,走路十几分钟。”
夏西给他搞得都有点紧张了:“你为什么…我们以前认识吗?”
“不认识,”聋子又转过来朝他笑,还是那种眯了眼的,他举了举右手,把人骗上车了才终于说句实话,“这不是…咱们相互帮助一下嘛。”
聋子的手是前天再酒吧里给人用酒瓶子划伤的,从手腕到胳膊肘将近二十厘米的大口子,缝完针沾不得水,用不得力,其实还很疼,他伤地右手,生活都快不能自理了。见了夏西,只觉得眉清目秀,是个当免费护工的好人选。
夏西进了房间才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欺骗。
聋子租的一套单身公寓,卧室厨房客厅全在一个空间里,基础装潢还不错,可乱的叫人看不下去。最关键是就一张床,大是大,被聋子的衣服堆了一多半,只剩边上一条缝能躺人。
夏西这么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忍不住皱了皱眉,问他:“我睡哪里?”
聋子拎着夏西的包往空荡荡的衣柜里扔,闻言转过来笑了:“床上呗。”
夏西看看他,又看看床。
聋子就很欠揍地倚在了柜门上,满脸假意道:“哎,我一个伤员,也帮不了你什么,床就麻烦你自己理一下吧。”
床上的衣服都快叠成小山了,夏西觉得不可思议。
聋子柜门都没关,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说:“放这里就行。”
床上的衣服分布地还很有特点,最上面是夏装,往下是秋装,再往下是冬装,很明显是从去年冬天开始就没动过,中间还时不时夹杂了几本书。
夏西拿起来,是一本翻得都卷了边儿的唐诗宋词。
聋子这会儿摘了墨镜在一边单手玩消消乐,时不时传来excellent的声音,他衣襟大开,花衬衫上面解两颗,下面解两颗,就差直接露肉了,看起来委实不像是会看书的人。
不过才第一天认识,夏西也没多问,把书拿了放在一边。
夏西从十二点才开始整理,衣服看起来很多,真的动手半小时也就理完了,陆陆续续地又挖出几本书来。
有的一看就翻了很多遍,有的像是新的。
夏西都没过问,放在边上摞起来,渐渐的也有了半个人高。
他最后把一件棉袄拿起来往柜子里挂,露出下面一本书的封皮,软踏踏地躺在好不容易出现的床单上。
夏西的动作便顿住了,先把书给拿了起来,是毕肖普的《唯有孤独恒常如新》。
夏西真的惊讶了,这个诗人诗作很少,他几乎没有在中国看过哪里有卖纸质,忍不住放在手里摸了摸。
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来看他,手里的游戏声音还没关,吊儿郎当地说:“我都差点忘了它,感觉这个作者有点神经质。”
“她没有,”夏西认真地反驳他,“她真人很好的,艺术造诣也很高。”
聋子看看他,本来想质疑一下这个人很好是从哪来得到的,但看在夏西给他整理了床的份上,还是闭嘴了,难得安宁地哦了一声。
夏西也没多说,他把书本递出来问:“这本书可以借我看吗?”
“看呗,”聋子心不在焉的回头玩游戏去了,“反正都住下了。”
书还很新,夏西一打开,内页第一张写着:你为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说,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夏西摸了摸略微突出的铅字,还是说:“我会还你的。”
l市公安局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又遇着酒吧街群架的硬茬,一管起来就没个完,老板苦不堪言,却抵不过官威,清吧闹吧切换,一切切了半个月,最后居然还弄出点名堂来,被当地有名的公众号发布了,倒成了个特色。
夏西也在聋子家住了半个月。
两个人工作时间完全错开,他上半场十一点下班,走回去十几分钟,洗漱睡觉,都还没到凌晨。
聋子下半场唱到早上四点,回来天都亮了。
就这样,聋子居然也好意思把夏西从床上拽起来。
“夏西,夏西,”聋子蹲边上喊他,“我要洗澡。”
夏西觉浅,基本不用动手就醒了,都快要烦死他了:“你现在还不能自己洗吗?”
“不能,伤筋动骨一百天,”聋子的声音贱兮兮地,“更何况我还发炎了一次,二次伤害。”
夏西掀开被子坐起来,聋子还蹲在地上,床很低,两人的身高差又很大,脸便正好对在一起。
夏西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聋子离他太近了,嘴里还一股很浓的酒味,夏西便忍不住伸手推他一把:“抽烟喝酒,不发炎才怪。”
只是夏西力气小,又刚醒,声音和动作都软绵绵的,不仅没推动人还把聋子逗笑了。
酒吧今天被人包场庆生,酒水全包,聋子便忍不住多喝了几杯,脑子是比平时还不清醒些,笑起来就停不住。
夏西烦不胜烦地捂他嘴:“那走啊,去洗澡。”
聋子却又不站起来了。
一开始还闷在夏西的手掌里笑,等了一会儿就停下来,忽然看着夏西说:“你长得可真…娘。”
夏西朝他板了板脸。
喝醉的人一点眼力见也没有,继续道:“嘴唇怎么跟化了妆一样。”
夏西长得是像女孩,眼睛大,下巴尖,嘴巴红,但他不是特别喜欢被人讲,特别还是像聋子这样嘲笑一样的语气。
他正视着聋子,正想严肃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却没想到眼前人的脸忽然猛地放大,毫无预兆地朝他扑过来。
夏西吓了一跳,眼睛瞪大了,要不是自己的手挡着,两个人差点亲到。
聋子拿大拇指按住了夏西的嘴唇。
夏西嘴唇很薄,聋子一个指腹就都盖上了。
“你干什么?”夏西被他按得说不了话,声音闷在喉咙里。
聋子的笑声也闷在喉咙里,没回他,盯着夏西的嘴巴看。
夏西的嘴唇真的很红,可能是睡得热了,跟直接衔了血似的。聋子只要用力一点按,手指周围的那一圈就会略微变白,再放开,又红回来。让他忍不住想起一句诗,绿鬓红唇桃李花。
夏西被聋子笑的莫名其妙,心里的感觉也很诡异,况且聋子的酒气太大了,这么近,熏地夏西头都疼了。
“万藏龙,”夏西这一次用了大力气,人被他推开,“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万藏龙没立刻走开,他还盯着夏西看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欠揍地说:“小气鬼。”
“你信不信,信不信一别经年,芭蕉还不开花……你信不信,信不信我翻开书页,钻出一片柳绿桃红……”
大猴端着果盘回来,就看见万藏龙这个多动症,居然几分钟以前的姿势现在还没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台上,魔怔了一样,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诶诶,”大猴喊他,“你这看什么呢?”
万藏龙的表现仿佛刚从梦里被叫醒,呆了一下:“啊?”
大猴也看看台上,就是夏西架着一个吉他在那唱,也没什么不同。
“我问你看什么呢,”大猴回到吧台里,说,“这么出神。”
万藏龙又啊了一声。
他今天晚上好像特别呆滞,大猴擦了个杯子,再抬头就发现万藏龙又在往台上看了。
大猴觉得这人有点没救,也就不管他了,陆陆续续地擦了几个杯子又调了几杯酒。
夏西也换了好几首歌。
万藏龙忽然说:“我在看夏西的嘴唇。”
大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觉得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看的。”
万藏龙转头过来:“你不觉得他的嘴巴特别红吗?”
“啊?”
“还挺好看,”万藏龙又说,端起酒喝了,“我刚看半天,没找到嘴唇比较好看的男的。”
大猴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万藏龙补充:“女的也没有。”
“兄弟,”大猴拍了拍万藏龙的肩膀,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异样,“我说你在这快两年了,怎么一个女朋友也没有,该不会……”
大猴的话还没说完,万藏龙已经一巴掌甩过去:“你他妈才阳/痿呢!”
大猴:“……”
“我那东西好着呢,精神着呢好么,”万藏龙说,“一根抵你两根,早上起来硬的跟铁棒一样。”
“……”大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嗨,算了。”
因为时光若不服从我们,便是虚掷。
书本被翻了七十多页,夏西一个月前捡了一片香樟叶做书签,这时候也已经泛黄,变成干巴巴的易碎质地,要很小心的夹进书页里,才能保持它的完整。
“夏西——”万藏龙又在浴室里拉长了声音喊。
夏西没办法地放下书本站起来,去柜子里找了一件浴袍出来。
没多一会儿,万藏龙穿着浴袍擦着头发出来了,香肩半露不露的,故意一样展示他的胸肌。
夏西看了一眼就黑脸:“你拖鞋呢?”
万藏龙闻言低头,好像才发现自己没穿,赤着脚趿了一地的水过来,不甚在意地笑笑:“忘了。”
自从夏西来了以后整个空间变得整洁了很多,夏西虽然走南闯北,但好歹是个处女座,该有的洁癖一样没少。
他作为白住的人没有立场说什么,只好气呼呼地去给万藏龙拿拖鞋。
万藏龙穿了拖鞋看夏西在地上擦水,一点愧疚也没有,还觉得很好笑一样,直盯盯地看着夏西笑。
夏西转过来瞪他:“你快把头发吹了,又往下滴水了。”
万藏龙便无赖道:“手好疼,举不起来,你帮我吹好不好?”
万藏龙的身体很好,受的也只是皮外伤,其实早恢复的差不多了,拆了线以后也不再需要夏西帮忙洗漱。
只是他这个人有点恶劣,被人伺候惯了就舍不得放手,总爱在夏西面前装可怜,这也要夏西帮忙,那也要夏西服侍,夏西不愿意他就撒娇,不要脸到极点。
有一次两人一起在酒吧后厨吃晚饭,万藏龙不知道抽的什么疯,忽然说手疼,要夏西喂他,夏西本来不愿意,被他又是搂腰又是摇手臂地磨了十几分钟,眼看演出都要开始了,便没办法的喂了。
把进来做果盘的大猴吓得当场表演摔跤。
大猴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卧槽了半天,才说:“你俩别在这儿啊。”
夏西不明白:“这里不能吃晚饭吗?”
大猴嘴巴张了张,还没有说话,万藏龙已经站起来了,不在意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夏西抬头看他一眼,以后便没在后厨吃过饭。
热风撩动万藏龙的头发划过指尖,带起一些并不明显的麻痒。
万藏龙看起来这么硬气又欠打,头发倒是很柔软的,他留了个很rapper的造型,俩边的头发全剃光,只留中间的一小块,全掠到后边去扎成一个小揪揪。
只不过现在刚洗完头,便没有扎起来,夏西把他的头发抓在手里,一边吹,一边轻柔地抓。
万藏龙安静不了两分钟,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又开始乱动起来,整个人往后靠,躺倒夏西的腿上。
夏西都习惯了,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吹。
万藏龙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看起来也并不凶,鼻子很高很挺,眼睛长得甚至有些秀气,一动不动地望着什么的时候,便让人觉得里边好像盛了很多情绪。
他躺在夏西的腿上,要是老做点小动作倒还好,像这样什么也不做,直勾勾地望着人,反倒叫夏西奇怪起来。
“好了。”夏西关了电吹风推他,“起来。”
万藏龙不说话,也不起,伸手摸夏西的脸。
“干什么?”夏西问他。
万藏龙笑了笑,手指从夏西的下巴往上滑,待碰到眼皮,又慢慢落下来,停在夏西脸颊上,轻轻掐了他一下。
万藏龙笑盈盈道:“你怎么长得和小姑娘一样。”
万藏龙说话的时候手还碰着夏西的脸,夏西不喜欢这个话题,头一偏,躲开了。
“你再这样说我生气了。”夏西道。
“你怎么老动不动就生气啊,”万藏龙的手锲而不舍地贴过来,一点也不严肃的道歉,“行了行了,我错了。”
夏西瞪着他不说话。
万藏龙还在笑,一点也不知道错,又道:“我最近写了段词,你要不要听听?”
“不要。”夏西说。
万藏龙不管他,已经唱起来。
他这种时候不比在台上,没有动感的鼓点和电音加成,没有炫目摇晃的灯光,万藏龙自己的声音也轻轻慢慢的,好像不是在说rapper,是在说什么情话。
有一条街道,它车水马龙
人来人往,都是陌生的面孔
灰白的世界,灰白的天空
无聊的生活,困顿和空洞
我向上,天堂不知在哪里
我向下,黑暗一望无际
灯红酒绿,牛鬼蛇神,人潮好挤
人潮好挤
人潮好挤
云快要覆盖不住身体
你从雨里落下
你充满色彩和美丽
有一条街道,它马龙车水
攘来熙往,你照我归
我要做个醉鬼
搂着你入睡
跌进风里
睡到日暮低垂
我要做个醉鬼
假装问心无愧
狠心推你跌入红尘
最好满身污秽
“可你这么美,”万藏龙轻轻唱出最后一句,“我怕无路可退。”
“它叫《红唇桃李花》,歌名。”万藏龙说。
两个人都静了静,夏西的眼睛催下来,盯着万藏龙耳朵上的痣看,问他:“你写给谁的?”
“随便写写。”万藏龙道。
夏西哦了一声。
万藏龙看看他,嘴巴张了张,又欠道:“骗你的,当然是写给漂亮小姐姐了。”
夏西点点头,又哦了一声。
他见万藏龙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似乎是觉得评价过于剪短了,便又补充道:“挺好听的。”
星期一是酒吧的休息日,夏西也难得没被半夜拽起来做苦力,安安稳稳地睡到日头高照,起来拉了窗帘。
万藏龙没什么生物钟,还在床上睡着。
夏西自己洗漱完便坐到书桌前,又翻开了那本《唯有孤独恒常如新》。
他这段时间看书很慢,原因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工作,另一个是万藏龙。万藏龙好像突然变成了什么外出爱好者,只要一有空就磨着夏西一起出去,搬出我都没有朋友,呼吸新鲜空气有助于身心健康这种理由,并且十分锲而不舍,夏西四舍五入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这个早晨难得安静。
夏西从“孤独像雨,纷纷飘坠于人行道上”一直看到“我只住在此地,在你的眼睛和你之间。”
他翻书的动作顿了一顿,又回过头去看了万藏龙一眼,忽然抽出一张纸写下:你的眼睛和你之间住着谁。
万藏龙不久就起来了,他眯着眼睛看看夏西的背影,开口再没了在台上的霸气,像只刚断奶的小藏獒,嗷嗷叫道:“我好饿——”
夏西关上书转过来:“想吃什么?”
万藏龙便笑了:“想吃头儿山那个小卖部里老奶奶煮的玉米和茶叶蛋。”
夏西的眉头皱了皱,头儿山是他们这边一个登山圣地,距离他们这里要一个小时的车程。
“你想去爬山?”夏西问他。
万藏龙坐起来:“没有,我只是想吃玉米和茶叶蛋。”
最后两个人还是去了,万藏龙搬出积灰的自行车,非要夏西坐后座,连夏西提出自己来付计程车车费这么诱惑性的条件都没让他妥协。
盘山公路上的车很少,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里洒下来,落了满地斑驳的树影。
万藏龙的后背散发着微微的热,与夏西跳动的前胸贴在一起。
L市的夏天很好,万藏龙带他去看了市中心热闹的艺术节,吃过两元一个的特色小点心,带他去江边看映红了天的晚霞,好像连风都有颜色,坐了自行车的后座也登了山,靠在对方肩膀上看漫天繁星。
夏西把那本看了两个月还没看完的书页扔进行李袋里,检票员面色不善地训他:“快点快点,要不是车正好晚点进不去了的。”
夏西想对她笑,却觉得有点难,最后客气地点了点头,一路跑着进了车厢。
列车沿途的风景也很美,天很高,云很白,叫夏西想起他和万藏龙一起爬头儿山那天。
万藏龙明明说是要吃早饭,却骗人,还是把夏西拽上去了,他走到一半就累得想骂人,万藏龙便一边笑他没有用,一边陪他坐下来,拧开水递给他喝。
“漂亮吗?”万藏龙指着天空问他。
夏西嗯了一声。
万藏龙又笑说:“云快要覆盖不住身体,你从雨里落下。”
他的眼睛盯着天和云,嘴角微微翘着。
夏西一开始没听懂,后来想起来,这是万藏龙给他唱过的歌词,写给某个漂亮姑娘的。他想,万藏龙遇见那个姑娘那天,可能正好就是这样美的天吧。
L市的夏天很好,可夏天总要过去的,夏西也要走了。
随着几挡综艺节目的兴起,rapper在新时代年轻人中的地位越发高了。“黑框”每每从傍晚开张就是满场,舞池里人头攒动,包厢都得提前预约。
连L市排名头几位大商人的千金小姐开party也只能清前半场,拉拉杂杂地请了一堆人出去,大猴一边赔笑一边骂万藏龙赖着不走有毛病。
聋子的名声早打出去了,唱了一首rap被人传到网上,点击率高得吓人,很多节目专门来请,万藏龙挥挥手都说不去。
金宁宁今天刚满的十八岁,又正是考完试最想放纵自我的年纪,现在整个人都兴奋的不得了,朋友们还没到齐,她就在酒吧里跑来跑去,抓着在调试话筒的万藏龙,喊他:“deaf哥哥!”
“……”万藏龙觉得这名字有些毛骨悚然,但千金大小姐不能乱得罪的,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金宁宁便更兴奋了:“deaf哥哥唱歌好好听啊!”
万藏龙说谢谢。
“我听我哥说你拒绝了去参加比赛?”金宁宁走近了一点,他哥包过几个明星,对圈内的事知道一点,有八卦偶尔也和妹妹聊,“你干嘛不去啊?你唱的这么好,一定可以拿奖的!然后就是就大明星啦!”
小姑娘思维简单,长得也不难看,万藏龙看她一眼,还算和蔼地和她解释:“我不想当大明星。”
金宁宁疑问了一声。
万藏龙道:“我要在这里等人。”
金宁宁请的人陆陆续续来了,都是些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有的还畏手畏脚。
万藏龙试了试话筒,啊一声,底下的男孩女孩立刻就都安静了,大概是没这么快从高中课堂里脱离出来,一个个伸直脑袋的样子还有点像在认真听讲。
万藏龙觉得好笑,难得说了句开场白,祝金宁宁生日快乐。
小姑娘开心地直接跳起来。
为了配合小孩的步调,万藏龙没准备唱什么特激情的歌,吧里还请了几个民谣歌手,灯光随着音乐变暗,因为一场生日会,仿佛变回了两年前“黑框”少有地当了静吧那阵。
一道光缓缓地打到万藏龙身上。
“这首歌叫《红唇桃李花》”万藏龙拨了一下吉他,说。
室内的灯光随着他的话语猛地亮起来,两三声柔和的吉他独奏后,加入了富有节奏感的鼓点。
“有一条街道,它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都是陌生的面孔,”万藏龙凑近了话筒,“灰白的世界,灰白的天空,无聊的生活,困顿和空洞。”
鼓点逐渐加快,电音由弱到强,并不突兀地加进来。彩色的灯光开始在室内旋转摇晃起来。
“我向上,天堂不知在哪里;我向下,黑暗一望无际;灯红酒绿,牛鬼蛇神,人潮好挤,人潮好挤,人潮好挤——”
小孩们还没完全适应酒吧的这种氛围,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在舞池中随着音乐摇晃起来。
“云快要覆盖不住身体,你从雨里落下,你充满色彩和美丽……”
电音与鼓点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DJ飞速旋转着碟片,万藏龙的说唱也愈来愈快,底下的欢呼声逐渐响起来。
就在氛围到达最高点的瞬间,满室的彩灯忽然熄灭了,几乎在同一时间,音乐也骤停下来,一切仿佛被忽然按了停止键。
“这是怎么了…”金宁宁身边的同学忍不住小声道。
金宁宁转过去,有些讶异道:“这个表演这么有名,你没在网上看过吗?”
她同学“啊?”了一声。
舞台上,已经又升起一道光。
就如同一开始那样,照在万藏龙的身上。
“我要去哪里找你,哪里都是你,风是你,梦是你,回忆是你。”万藏龙的声音很低,是很适合唱rap的嗓子,唱起歌来有一点违和。
他唱的慢,技巧也不算好,可这是网上最红的一段,说不怕流氓长得帅,就怕流氓还深情。
万藏龙对流氓这个称号不置可否,不过他觉得胆小鬼三个字更适合自己。
“可这些都抓不住,我抓不住你。”
“……我不敢告诉你,我只想告诉你,我的眼睛和我之间住着你。”鼓点重新加入,万藏龙偏过头去,很轻地叹了口气。
这个时代好像缩近了地理距离,高铁一小时能开200千米,飞机的时速有900公里每小时,一个人要见另一个人,似乎要花费最长的时间单位就是天。
可是原来,只要没有电话,不回信息,这个世界就比想象中还要大,万藏龙两年没有见夏西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金宁宁的party比预定的结束还要早,大多数小孩十点就被爸妈喊回家了,金宁宁也玩得累了,主动过来和万藏龙说谢谢,还和他说辛苦了。
万藏龙的确是辛苦了,本来三个人轮着的舞台,这帮小孩喜欢他,硬是不让下台,一个人唱了几个小时,回到后台喉咙都在冒烟。
大猴倒了杯水给他:“这帮小孩也真是。”
万藏龙和他笑笑,仰头起来先灌了一口,赞同的话还没说出来,余光看见大猴身后的东西,喝进去的水全喷了。
“我日nm!”大猴被喷了一脸,破口大骂。
万藏龙伸手把他扯开,露出大猴身后放在桌上的一本书。
大猴也愣了愣,怪道:“诶,这哪来的?”
书本好像没有留下任何时光的痕迹,新的如同万藏龙刚读完的时候,只是他稍稍一翻,便露出一片发黄的香樟叶。
叶子比纸张要脆弱,再怎么细心呵护,还是碎地破破烂烂,夏西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块完好的地方,写上还给你三个字。
万藏龙如同被钉在原地,身体僵硬,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呼吸困难。
大猴看万藏龙表情不对,问他怎么了。
万藏龙没回他,抱着书本从后门冲出去了。
酒吧街的前面富丽堂皇灯红酒绿的,后巷却不免污秽又阴森,呕吐的污秽物和厨余垃圾,叫这里即使每天都有专人清理,还是散发出一阵恶臭。
万藏龙平常连到后门抽烟都不愿意,可这次没犹豫地跑出去了。
夏西也觉得不好闻,他洁癖发作,走着走着便小跑起来,忽然又觉得自己千里迢迢来送本书有点傻。
他离开L市之后就往北方去了,待过一线的大城市,也去了很多在地图上只有一个小点的小镇,却没有再在哪个城市住过两个月这么久。
一路兜兜转转,在某个车站看见L市的字样,想起被放在行李箱里的那本书,便又来了。
后巷缺少管理,一点灯光也没有,黑峻峻的,像一条会吞噬什么的恶龙。
夏西来的时候一心想着还书,又被门口拦着他的大叔气到,因此没注意到太多,这时候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才察觉这里环境的恶劣和一丝阴深恐怖。
这和夏西记忆中的L市不太一样,也许是人习惯性给记忆优化,在夏西的记忆里,l市只有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微凉的风和永不停歇的蝉鸣。
还有一个笑起来会眯眼睛,很懒又很帅,会把书借给他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现在应该过得不错,夏西看到酒吧门口还摆着他的照片,拍的很装也很帅,夏西想要进去都不行,被保安拦在外面,好像万藏龙是什么了不起的明星。
夏西退一步想叫保安递个书还被轰出来了,让他有些置气,才一路跑来的后巷,只把书放在两人一起吃过饭的后厨。
夏西背后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这时候才有一点忧患意识,真的拔腿跑起来。
“夏西!”万藏龙喊出了声。
夏西的脚步停住了。
两个人站了十米开外,巷子旁还有酒吧里传来的音乐,夏西却还是清晰的听见了万藏龙的喘气声。
和当初呼在他耳畔绵长的呼吸不一样,很急促。
两个人黑灯瞎火地沉默了几分钟,万藏龙终于往前几步,走到夏西的跟前。
他的手举了举,在夏西的身上碰来碰去,捉到他的手腕。
“别走。”万藏龙说。
夏西抬头,来不及说什么,便被他扯进了怀里。
万藏龙的呼吸声更明显了,声音都有点不稳:“别再走了。”
夏西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黑框恢复了热闹,不再有需要他的工作,这里喧哗,鼓噪,和夏西的世界格格不入。
“不可以。”夏西说。
万藏龙的呼吸都停了一停,接着才问他:“那你要去哪里?”
巷子里没有灯光,两个人隔得这么近,夏西才可以借着月光模糊地看见万藏龙的轮廓。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头发剪了,看起来更凶了一点儿。
“你怎么把头发——”
“你要去哪里?”万藏龙又问。
夏西的声音顿了顿,轻声道:“我不知道,到处走吧,去流浪。”
“因为没有人给我吹了。”万藏龙说。
夏西没听懂。
“头发,”万藏龙说,“因为没有人给我吹才剪了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实在太可怜兮兮了,叫夏西下意识说了句对不起。
万藏龙十分没有礼貌,非但没说没关系,还把他的手腕都拽疼了。
夏西抬头谴责的瞪他。
不过光太暗,万藏龙大概是没有看见。
因为夏西瞪着这样的眼神,万藏龙还压了下来。
他把脸整个凑到夏西面前,鼻尖顶着鼻尖,和他说:“那我和你一起去流浪吧?”
夏西不懂:“为什么?”
巷子里的味道很差,可夏西很香,万藏龙忍不住蹭他的鼻尖,又伸手捏他的脸:“你说为什么?我在这里唱《红唇桃李花》,一唱就是两年。”
夏西就更不懂了,他眉头都皱起来,确认自己的记忆应该没有出差错。万藏龙明明说,这首歌写给他心爱的女孩,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要跟我去流浪?”夏西重申了一遍题干,抬头定定地看着万藏龙。夏西的眼睛不是很大,可睫毛很长,长到这么些微的光亮下,万藏龙也看得到。像是被刻意按了慢动作,上下煽动,碰撞,像是触到了万藏龙的心脏,撩得他心痒。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啊?”万藏龙好像很无奈,往前一点点,就碰到了夏西的嘴唇,而夏西呆住了,没有躲。
“能为什么?”万藏龙没退开,直接贴着夏西的嘴唇说,“喜欢你呗,离开你就活不下去。”
夏西的嘴巴张了张,他大概是有很多想说的,不过立刻被万藏龙堵上了。
万藏龙的舌头从夏西唇齿的间隙里很没有道理地钻进去,也没有征得夏西的同意,就用牙齿轻轻咬夏西的舌尖,叫他发出些自己听了都要脸红的声响。
这里的环境这么差,还叫夏西丢了珍贵的初吻,但也捡回了两年前丢在这里的心。
他一开始觉得心酸,后来又觉得愤怒,可万藏龙吻得实在太久了,夏西吻着吻着就忘记了,到最后只记得鄙视他:“你好肉麻。”
万藏龙笑起来,牵着他的手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