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文清让有一瞬间的错愕。
房间里很安静,顾以诚没有错过他唇间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立刻明白过来。那声轻叹仿佛是当头给了他重重一棒,惴惴不安扑通乱跳的心随之沉下去。
他垂下眼睛,语气中透出一丝苦涩,“你早就看出来我喜欢你……对吗?”
文清让默然。如果说他今晚原本有点酒意,现下也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彻底清醒了。
他不是迟钝的人,自然能察觉顾以诚言行中那些在暧昧边缘来回打转的试探。他只当那是年轻人的一时新鲜,只要没人把事情挑明,他们就能继续维持前后辈和默契搭档的关系。
如今却再无回旋余地。
方才顾以诚那个吻忽然落下来的时候,文清让心脏本能地怦然一跳,而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是他预想中最糟糕的一种情况。
“太狡猾了吧清让哥,”顾以诚抬眸,“如果我不说出来,你就打算假装这件事不存在么……”
“不是。”文清让说,后面的句子还没有酝酿好。上一次他被人告白,拒绝得体面干脆,虽然也有歉疚感,却不像此刻这样心绪波动。
此刻他看着那双盛满失落的眼眸,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良久,才重新开口,“可能你现在还不够了解我,了解过后会发现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顾以诚听完,嘴角勉强扯开一抹笑容,“嗯,你上次拒绝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如同一颗石子,蓦地投入文清让的脑海,激起某段回忆。他不由得怔住,“你是微博那个……”
“原来你还记得我啊……对,我就是那个LEtra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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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tranger”是文清让早年的一位观众。
文清让那时候没有几个所谓的“粉丝”,直到现在他依旧更倾向于用“观众”来称呼这些愿意买票来看自己演出的人,“LEtranger”是其中之一。
因为微博私信他的人很少,文清让对每个和自己说过话的ID基本都会有印象。
观众们不外乎是发些简单观剧感想,附几句鼓励的话。文清让会礼貌回应,偶尔点进主页看看,那些年轻女孩子喜欢在社交媒体分享日常,展露丰富生活的一角。
他一开始留意到LEtranger这个微博ID,是因为对方问过一些关于他表演细节的问题,又试探性地讲了一下自己的理解。而那些处理恰巧是文清让花了很多心思的,被观众解读出来,他不免为这种奇妙的共鸣所触动。
一来二去,他就和这位观众聊得多了些,甚至好奇地去查询对方的ID是什么意思,猜测可能是加缪《局外人》的法文原名“L’Étranger”。
他询问对方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这位观众说因为名字中不能出现特殊字符,只好写成这样。
文清让便顺势问:你喜欢加缪吗?
他们聊了一些关于文学的话题,文清让由此发现自己与对方有很多共同喜好。
那时文清让的演出不算多,LEtranger几乎没有缺席任何一场,并在结束后发来用心写下的观后感。
文清让也曾猜测过,那几位SD的观众中会不会有LEtranger。但这念头转瞬即逝,他不愿打破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他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性别,年龄,联结他们的仅仅是剧场,但好像又不只是剧场。在文清让的潜意识里,对方是自己素昧谋面的朋友。
某一场演出当晚忽降暴雨,票原本也没卖出去多少,又遇到恶劣天气,连拿赠票的人都不愿意来。最后文清让在台下只有个位数观众的情况下,演完了整场。
结束后演职人员们一时半会回不去,就在附近挑了家饭店等雨停。
在场好几个人都是文清让的同学或校友,席间聊起行业前景,一片唉声叹气,有人说自己演完这个月就要转行另谋出路了。
文清让带着一身水汽回到住处时,已经是后半夜。他有些睡不着,洗漱过后躺在床上点开微博,看到LEtranger两个多小时前发来的私信。
【@LEtranger:今晚雨下得好大,你顺利到家了吗?】
他这才想起,对方今晚或许也来看了剧。文清让回复说到了,又问对方回去没有,转念一想,这个时间,大约是已经睡了。
但对话框很快弹出新消息,LEtranger说自己到家了,睡不着在看书,又发来一张书页照片。文清让一眼看到黑塞的两句诗:「被白昼关闭的,由梦来送与我们」。
文清让轻轻笑了笑,怎么对方和自己连失眠都如此同步。他回复:【我也很喜欢这首诗】
他们聊了一会,LEtranger问他怎么还不休息。
人在深夜时会变得脆弱,也更加容易敞开心扉。于是文清让打了一段话,大意是对演音乐剧这件事产生了动摇,这一行或许并不适合自己。
后来文清让反复回想,哪怕自己把对方当朋友,也不该对观众说出这番话。
如果是三十几岁的年纪,他绝不会有类似欠考虑的行为,但在当时,他被一种想倾吐心事的冲动驱使着,没有顾虑那么多。
那边迟迟未回复,久到文清让以为对方睡着了,刚准备放下手机,看到新消息:
【@LEtranger:或许对于有的人来说,你的演出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
【@LEtranger:说不定你在无意中救过某个人】
文清让只当对方是在安慰自己,触动之余,不免失笑。
【@文清让:我哪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LEtranger:我也希望能一直在舞台上看到你】
文清让盯着这行字看了半天,回一句谢谢。
他放下手机,回想起自己入行的初衷。
一开始是因为经常看母亲演戏,对舞台艺术产生兴趣。到后来,他体验那些迥异的人生,感受到无比强烈的喜怒哀乐。戏剧是梦,他却在其中找到活着的实感,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融进舞台。
是否有欢呼和掌声,或许已经不重要。哪怕台下真的只有一个人,他也可以为这位唯一的观众表演。
如果LEtranger后来没有对他表露心迹的话,他们大概会一直保持这种交流。
直到对方某天在私信中表示,自己喜欢他,并不仅仅停留在观众对演员的喜欢。那条私信不长,却字字真挚,看得出发信人曾反复斟酌。
文清让那时不打算和人建立亲密关系,更何况他连对方现实中是谁都不知道。
但他没把这番剖白当成玩笑话,想了很久才委婉地回复对方,把这种感情归为一时的错觉,人在对彼此缺乏了解时,很容易产生冲动的爱慕。
【@LEtranger:对不起,好像是有点唐突了】
【@LEtranger:那我会努力走到你面前的,可以等等我吗?】
文清让其实没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以为对方是要在线下与自己见面。但LEtranger从此人间蒸发,不再给他发任何消息,微博也再没有更新过。
他有时闲下来,会去翻翻从前的聊天记录,只觉遗憾。
他没有期待过与对方在现实中进一步发展,但世界上无趣的人太多,能交心的少之又少,正因如此,他越过了演员与观众交往的那条线,无意中破坏了这段关系。
从那之后,文清让便不在社交媒体上花费太多时间,与观众的交流也都是点到即止,绝不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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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候时常在想,自己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顾以诚喃喃道,如同呓语,“那天晚上我走到剧院门口,黄牛给了我一张票,我第一次在舞台上看见你。SD的时候那张票掉在地上,你还帮我捡起来……”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笑,“但你应该都不记得了吧?”
“等一下,”文清让闻言诧异道,“当年那个中学生是你?”
那个孩子当时戴了顶鸭舌帽,和他说话时一直低着头,文清让没看清他的长相,只隐约记得好像是个有点胖的高中生。
因为男孩精神状态看起来不太好,手上又有伤,文清让不由得怀疑对方遭受了某种校园霸凌或者家庭暴力。但男孩当时不愿意说,他也不便多问,只是留了个印象,后来也没在SD再见过男孩。
文清让脑中思绪混乱,缠作一团。他曾经短暂地怀疑过“LEtranger”和顾以诚的关系,也有几个瞬间将他与那个寡言的孩子联系到一起,但这些猜测没什么根据,很快被他否定。
蛛丝马迹缠作阿里阿德涅手中的线团,引领他来到迷宫的出口。微博上给予过他精神支持的陌生观众,剧院门口沉默的少年,同眼前的人逐渐重叠。
他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你那时候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不是不小心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