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曾经是一个导演,知名导演。
在“知名导演”这个身份限定下,我算得上年轻,但是,除去这个语境,我已经算不得十分年轻了。
而之所以是“曾经”,是因为我已经五年没有作品了,这五年来我过着半退圈的生活,卖掉名车豪宅,偶尔接一些站台的通告赚些花销,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出场费越来越低,
但是也还能过活也就是了——甚至以普通人的标准来看,活得还不错。
这一天傍晚归家,却见昏暗的连廊上杵着两个人。
我现在住的地方是年轻时最落魄的时候租住过的一个老旧民宅,不比后来豪宅的富丽堂皇,这里没有电梯,连楼道的灯都坏了几年,全靠蹭连廊外的免费路灯照个光亮。
只是……虽然光线晦暗不明,但是只凭那两个人的高挑挺拔的身形甚至衣着版型,我一打眼便知是那光鲜名利场中特有的。
其中一人迎了上来,一手握住我的肩膀,只说了一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这个人我认识,不但认识,而且可以说是我熟悉的朋友之一—我曾经的制片人任仁。
我叹了口气,说:“你找我……倒是给我先打个电话呢,我还以为是哪个激进粉丝又来堵我家门口了……哎,上次,就这里,我一个没留神被人冲出来抽了一嘴巴。”
任仁抱怨道:“你活该!我给你打电话了!你停机了!”
我说:“哦哦,我说怎么最近没通告了呢……还以为是我彻底凉了。”
这般寒暄着,我与他往我家门继续走了两步。
方才始终沉默着站在阴影中的另一人,此时方向我迎了半步,借着些许微亮,我看到一张有些陌生但却足够美的脸。
是的,是“有些陌生”,不是“全然陌生”。
我的确在第一个瞬间见到这张脸有些晃神,不过到底并不十分相像,我也只是晃神了一瞬。
那个年轻男人的眸光即便在这片灰暗中依旧很亮,他始终注视着我,随后微微鞠躬,轻声说了一句:“庄导好。”
这样一个人,和制片人堵在我家门口,我虽然不是很确定他们来意,但也猜到三五分。
我侧头望向制片人,叹息着说道:“……他……很漂亮,其实要比他长得好……”
制片人没有说话,那个年轻男人也没有,在这短暂的沉默中,连廊外的微弱路灯忽明忽暗地闪了闪,终是也熄灭了。
这个年轻男人确实长得好,是那种并不粗犷也并不十分单薄的顶级美貌。
饭菜的氤氲中,我看了一眼那人,便偏开了视线。
酒过三巡,任仁取出剧本递给我,说:“我这几年的近况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要说以前咱们一起的时候,赚钱和拿奖总能顾上一头,自从……自从你离开之后,我们这五年开一项赔一项,又不叫好又不叫座,咱资方说给最后一次机会,就这个剧本,哦对,还有这少爷不能换,其他随意。”
方才开席前任仁已然介绍过了,这个年轻男人名叫棠城,刚毕业两三年,也有几部作品,算得崭露头角,可惜我不关心圈内事很久,后来的新人已经全然不了解了。
我并未接下,在空中就轻轻拨开了任仁递来的剧本,只是调侃道:“还以为是你新骗的小孩子,没想到是少爷,失敬了。”
只是这样程度的调侃,对面那个棠城的耳尖竟然微微泛起红来。
任仁“啧”了一声,锲而不舍地将剧本再次往前递了递,再次出声劝道:“你看一眼,就一眼,我就这么说,我一看这剧本,再一看这孩子,我就知道这片子也就只有你能拍了——换谁都拍不出来,不然我也不来找你,也不会把他带来给你看。”
我再次拨开剧本,对对面那个年轻男人说:“我虽然没看这剧本,但是如果他说这本子只有我能拍,我也就猜个大概了,我不愿浪费你们的时间,不妨与你直说——少爷,你很年轻漂亮,去拍些现下流行的片子吧,以你的资质想火很容易,不必找我……我的片子从来就不卖座,再有就是……你还太年轻,虽然漂亮,但是没有故事感,我帮不了你,”说着又转向任仁,继续道:“也帮不了你。”
任仁仍是喋喋不休的,那个棠城的眼神微微动了动,自进门以来,他表现的一直乖巧和安静,连话都没有说上几句,就连此刻如此直白的拒绝,他都只是恭敬而礼貌颔首,并未再多说什么,像个礼貌的小哑巴。
任仁和这个小哑巴来了一趟,蹭了我一顿饭,便被我送客了。
打发走两人后,我仍坐在原处发怔。
任仁的眼光没错,这孩子……倒确实有些说不上来的像,不是像在什么具体的地方,而是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确实有几分令我恍惚。
尤其是方才我给他布菜时,他垂眼微笑的那一下,确实很像——像极了那个人在饭局上装模作样的矜持样子,实际……回家能啃两个鸡腿。
当晚,不知是否因为白天的事情,我竟然做了一个梦,五年来,他第一次入我梦来。
我清晰地知道身在梦境,但是他拉着我的手摇晃,他的手竟然是有温度的,这让我不由得心中一颤。
他也是足够漂亮的,只是……要是和方才那个棠城比,他的英俊就要显得过于单薄和锋利了些。
他一边亲昵地晃着我的手,只是他一开口便很是不客气地说道:“庄濂,你活够了没啊!还要我等你多久?”
我面无表情地任由他晃,闻言也不客气地抱怨道:“我是随时能来的,架不住你爸身体比我都好,每天早上天还没亮老头儿就走三站地,去公园和那些个老太太跳舞。你爸走得那叫一个快,我都跟不上,还得蹬自行车——依我看他还得有个四五十来年好活的,我现在把烟酒都戒了还得天天锻炼呢,生怕我走在他前头了……”
他握着我的手,笑得前仰后合,我渐渐低了声音,心中却涌上一股真实的难过来了。
即便是梦中,我也没有忍心告诉他,他的父亲仍是怨恨着我的。
我去看望那个老人时,是连门也进不去的,我买的东西也悉数被扔了出来,后来我就学乖了……礼物只选些好捡拾的。
五年前我最风光得意时,倘若有人告诉我,我大导庄濂,余生的意义将是一个老头,只怕早就被打出门去了。
而现在,我不但余生的意义是一个老头——而且还求而不得。
我唏嘘地拉住他的手,对他认真说道:“当时……你走得急,只言片语也没留给我,还有没有话要对我说的?下面冷不冷,缺不缺钱?要不要再烧些什么给你?上次给你烧的别墅游艇和保镖收到没有?要是不够,明天我再……”
他挠了挠脸颊,忽的一挑眉说:“庄濂你怎么那么俗啊!”
我说:“那你需要什么不俗的东西呢?”
他渐渐敛了笑意,难得正色回答道:“那部……上映了吗?要记得烧给我看。”
那部……
我闭了闭眼。
恰时空中传来刺耳的闹钟声,我徒劳地握紧他的手,梦中的一切终是被迅速剥离开来了。
世人皆知我庄濂有五部半电影,之所以不是“六部”,是因为最后那部没有拍完。
很少有人知道……那部电影已经拍完了99%,只差男主角最后的一个镜头。
但就是那最后一个镜头,因着男主角去世再也无法完成,也永无上映之日了。
半晌,我方回过神来,开始穿衣。
像我这样的人会定闹钟,是因为我要去赶一个通告,这种通告在我最春风得意时决计不肯接,因为那时我自持些艺术家的身份,分外爱惜羽毛,这种纯商业品牌活动纵使开出的价码不俗,也不能动摇我的逼格。
但是今非昔比,我现在需要一些钱,而且外界对我的评价我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待我赶到现场,活动还未开始。
我现下已经没有随行人员了,在休息室等待时便与负责接待的品牌方小姑娘聊天。
小姑娘与我相聊甚欢,但是与昔年不同,我发现现在的漂亮小姑娘看我的眼神全然没有以往的崇拜和向往,反倒是透着一股子真挚的怜悯和小心翼翼,仿佛在看一个未亡人。
只是……只是已经过了五年了,小姑娘还是年轻了些,不知道五年代表着什么。
即便我遭到天大的打击,倒也不是五年来日日苦情的。
我见她有一种自顾自的关怀善意,我将一些逗她开心的笑话咽了回去。只是一时拿不准要不要配合她的想象,露出些忧郁憔悴的神态来。
正在犹豫间,却听见有人招呼着从门外又迎进来两人。
我循声转过目光,见到其中的那个人,忍不住怔了一下,我转回头来,果断露出了些忧郁憔悴的神情。
那个人分外没有眼色,我方才与他有过短暂的对视又转过了头,他竟不知是不愿理他的。
只见那人走上前来,走到我身边便立住了,他顿了一下,然后从上方传来一声温温柔柔的招“庄导好。”
我摆着忧郁的神色,默默点了点头。
金主方的负责人跑来打招呼:“庄导,这位叫棠城,这两年势头挺好的,小伙子人很好,今天原定那谁临时有事没来,他二话不说就来救场了。”
我寒暄着与金主说了两句,待他们走了,棠城十分客气又很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我有些纳罕地看着他,说他客气吧,他一边坐下还一边不忘恭敬点头。
说他不客气吧……我望了望这偌大休息室远处的几把空椅子,又看了看我身边双人沙发上的棠城。
他坐在我身边,却也没有话要说,我原以为他是要为昨日之事再努力说服一番的,但他仍是像个小哑巴一样规矩坐着,连余光都没有扫向我这边,仿佛他坐在这里只是因为这个屋子只有这一处座了。
我觉得古怪,一阵缄默后,忍不住开口逗他说道:“要是你真的势头挺好,就不该来这里。”
他喉结一滚,像是做了些什么心理准备,这才缓缓转过头,一双仿若秋水剪瞳的漂亮双眸直直望向我,轻轻说道:“为什么?”
我说:“来之前难道没人和你说……这个厂商口碑并不怎么样?”
他怔了一下,随后又微微笑了,他点了点头,说:“说了。”
我说:“奇怪,少爷你也不缺钱,既然不是冲着钱……又冲着什么呢?”
棠城露出些纯洁真挚神色,说:“庄导这样问,是希望还是不希望我回答‘冲着见你一面’?”
真挚得仿佛是好学生举手提问。
我顿时语塞起来,一时竟有些招架不住,我全然莫名,心想:哪怕是拍电影,若是剧本里有这样一句台词,演员演到此处总该带些暧昧调情的神情,怎么……怎么会有割裂感如此之重的一个人,竟然让我难以判断他的真实意思了!
我说:“那你这样说……我就该问‘见我做什么’了——昨天的事你不必说……”
他又微微笑道:“不说,我只是想和庄导你聊聊天。”
我更加狐疑起来,迟疑着说:“聊什么呢?”
他微微垂了眼帘,说道:“不知道,我不太会聊天……”他仿佛当真在努力搜罗着什么话题,半晌,他抬起头来,眸光更亮,好像在为寻找到了一个好的话题了欣喜。
他说:“或许有一天……《无尽之旅》还会上映么?”
……我忍不住捂住胸口,默默偏开头去。
《无尽之旅》就是我那永远不会上映的半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