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只有我和我爸一起住的时候我洗澡一般是不锁卫生间门的，但现在李虞来了，我警惕地扯过卫生间略显老旧的锁，锁扣进墙壁发出咔哒一声。
我拉上浴帘，在卫生间狭小的空间里淋浴，水打在帘子上发出微弱的响声，我弯下腰把头埋进水中。
我不太喜欢水，小时候我爸带我去游过一次泳，我被我爸丢进水里，刚入水我就呛了一大口，鼻腔一阵发酸，慌乱中我拼尽全力摇晃着站起身，咳得昏天黑地，一边咳嗽一边流泪。
我爸在一边哈哈大笑，漫不经心地嘲讽我怎么一点他的风范都没有，随后他像拎小鸡一样托着我，让我勉强浮在水面上，我的四肢止不住地扑腾，我爸的大笑声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闷闷地传进我耳中，好像大雨前闷响的雷，我那时只体会到一种身不由己又无法摆脱的绝望。
那次游泳回来之后我就发烧了，烧得似乎挺重，因为从那之后我爸再也没提出过要带我去游泳了，而我也自然地对水产生了一种恐惧。
后来我逐渐长大，才慢慢不那么怕了。
潦草地冲完澡，我懒得把卫生间收拾干净，因为一会我要命令李虞也来洗，正好看看他会不会懂事地收拾好，如果他收拾好了也就算了，如果没有，正好以此来给他发难。
我披上提前挂好在架子上的浴袍，顺了顺头发，推开门走出卫生间，带出一股潮湿的热气。
我感觉到自己被刚才淋浴的热意熏得脸红，于是踢踏着拖鞋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冰镇过的可乐，指尖用力，拉开拉环，仰头一口气喝了半罐。
我推开书房半掩的门，径自走了进去。李虞正靠坐椅子上，垂着头玩手机，书桌上放了一只大大的背包，似乎就是他全部的行李。
从后面看他显得更加单薄，像一张脆弱的纸片一样，然而神情却悠闲自得，好像已经在这住习惯了似的。我注视着他凌乱的头发，嗤笑一声。
“你现在去洗澡。”
李虞扭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慢慢站起身，这时我突然发现他好像比我还高出一点，心里又是一阵不爽。
“好。”
这是李虞来到我家说的第二句话。
他从背包里扯出一套和他身上衣服一样简单的睡衣，慢慢走进卫生间，不一会里面传出了阵阵水声。
我就坐在书房的小床上发呆，一只手抓着可乐时不时喝上一口。
李虞冲澡的时间格外久，直到我喝光了一罐可乐他还没出来，我本想等他出来再给他没事找点事，现在又感觉挺没意思，于是把空罐子随手丢在李虞的书桌上，回了我自己房间，关上门带着耳机闭眼听歌。
我爸回来的时候正好李虞刚刚走出卫生间，他的睡衣贴在身上，黑发没有了之前的凌乱，颇为柔顺服帖地覆在耳边，低垂着眉眼和我爸打招呼，倒是显出点难得的乖巧。
我爸是去超市买新的洗漱用品和零七八碎给李虞，提着一个大袋子递到他手里，一边用力地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老李让我照顾好你，所以你就踏踏实实在这住着，把这当家就行啊。”
一边的我冷眼看着我这个出轨的爹厚着脸皮信口承诺给别人一个“家”，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有自信觉得能照顾好别人孩子的，明明他连我这个亲儿子都照顾不好。
我爸又把我叫过去，交代我周一就把李虞带到学校去，他已经弄好了转校的各种流程，之后李虞就和我在一个学校一个班上学。
李虞是从外地来的我们这里，和我一起可以互相有个照应，这是我爸的原话，我却只觉得有点心累，谁要和这个浑身丧气的陌生人互相照应啊，他别添乱就是万幸了，不过我转念想到可以在学校躲过我爸的视线折磨折磨他，又觉得还不错。
我和我爸我妈的关系都很冷淡，在家和我爸没什么话说，每天吃一顿他做的晚饭，在晚饭时间聊几句天就已经是极限了，我妈更是平时不露面，偶尔想起我也只是发个消息嘘寒问暖一通，每月给我两千块的生活费算是对我缺失的母爱的赔偿。不过这些我都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在乎他们爱不爱我，给我钱供我生活得不错就行。
我莫名地想到李虞，隔壁书房里的李虞，此时与我只有一墙之隔的李虞，他的家人过去对他好吗？
应该是不好的吧，我有些高兴却又恼怒地想，他瘦得好像一阵强风就能吹倒似的，他的家人如果真的爱他，就不应该让他把自己弄成这样。
那么从某些方面来看，我和他还算是同病相怜。
只可惜我并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即便他现在没有了家人，只能寄宿在别人家里，也不能让我对他心生怜悯。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就觉得这人不讨我喜欢，那双眼睛里直白的眼神格外危险，像是藏匿着一头蛰伏的野兽，好像下一秒就会猛扑上来撕咬猎物。更何况，他还寄宿在我家里，分享着我的资源，莫名其妙地闯入了我的生活，我没必要给这样的一个人好脸色。
所以刚才在饭桌上我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他却一直低着头，垂在额前的短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坐在他对面的我只能隔着桌子望向他挺拔的鼻梁。
算了，我也懒得多看他。
嗯嗯啊啊地应付着我爸的嘱咐，无非就是让我多带李虞在学校附近走走，以后两个人一起上学下学，让老师不要给李虞太多压力之类的。我爸平时对我学习从来没上过心，这时候倒是话多了。
我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我是他的保姆么还要带着他走来走去，还得跟他一块去学校，烦都能烦死了。
平时我吃得就不多，估计以后和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更没心情吃了，我并不习惯和陌生人同桌吃饭，而且光是看着他那张没什么人气的脸都该饱了。
然而李虞作为我和我爸对话的中心人物，整整一顿饭的时间都一声不吭，只是时不时夹一筷子的菜，安静地吃着。
我赌气一般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放下筷子回房间了，平时我和我爸都是各自洗自己的碗，以后就让李虞来给我洗吧，也就这一点能让我稍微好受一点。
房间外面的客厅里时不时传来几声我爸和李虞说话的声音，几乎都是我爸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李虞只偶尔低低地应几声。不久之后是一阵水声，估计是李虞去了厨房刷碗。
我坐在书桌前对着周末作业昏昏欲睡，房间的门忽然被敲响了，轻轻的三下指节敲击房门的声音，我不禁有些好笑地想没看出来李虞还挺有礼貌，我的房门都已经多少年没被敲过了，从来都只有我爸我妈推门而入的份，没有我表示同意的机会。
我从椅子上起来去给李虞开门。
“怎么？”
“我能进去跟你说话吗？”他语气平平。
我心底一阵抵触，但还是侧过身子让他进来。
我的房间还是我很小刚搬进来时候装修的，这么多年一直没什么变化，是那种最简单的样式，墙壁上刷着白漆，书桌面对着窗户，向外可以看到小区里一栋栋的居民楼，昏暗的天色夹在楼与楼之间的缝隙中喘息。
我坐在椅子上漫无目的般地向外眺望，渴望看到远处连绵的山，然而今天天气不算好，目光所及只有一片一片的楼房，看不到更远处的群山。
李虞站在我身侧，垂眸看了看我摊开在桌面上的作业，“我想问问你们的课程进度。”
我能感受到身边他的目光，却没有与他对视，只是伸手指了指那本作业，刁难他，“这是今天的作业，要不然你先帮我做了再说？”
然而没想到他都没想过要拒绝，直接答应了，还问我是要在我的房间写，还是让他拿回去写完再给我送过来。
“我没有看别人写作业的习惯，你滚去你房间写完拿来给我。”
他嗯了一声，好像听不出我声音里的嫌恶一样，小心翼翼地拿着我的两本书和一张卷子出去了。
他温顺得出乎我的意料，他的眼神和他的表现好像出自不同的人似的，那双眼睛一看向我就让我有一种面对危险想要离开的冲动，然而他的动作和神情又乖顺得好像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去照做。
周一，我带着李虞去学校。
学校离家不是太远，我平时都是步行上下学，从小区出来经过两条马路，然后一直沿着大道走就到了，一趟十五分钟左右。
学校规定六点半之前到校，我每天准时六点十分出门，卡着点到校，为自己多争取几分钟的睡觉时间，绝不提前。
李虞在我身侧沉默地和我并肩走着，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瞥了他一眼，去学校的第一天，他打扮得还挺人模狗样的，一身破旧但整洁的衣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微长的黑发遮了一半的耳朵，发尾扫着脖颈。
本来我爸的意思是让他去找个理发店把头发剪短一点，觉得他这样的发型看着邋遢，我随口顶了我爸一句，说我觉得他这样还算顺眼。说这话不单单是为了和我爸反着来，我自己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因为长长的碎发能遮住那双让我不安的黑眸，我不想与他对视。
后来不知道李虞怎么想的，他还真的没去剪头发。
我每天早上心情一向不好，李虞理所当然的成了我的出气筒。
“你往边上点，别离我那么近。”我冷哼，本来还想推他一把，但还是勉强忍住了，大早上的懒得多和他费劲。
他默默往旁边挪了挪，和我隔了一步远，好像怕惹我生气似的，故意走慢一步，一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
我走路懒懒散散，朋友说我的脚就跟粘在地上一样一步一步往前踢踏，走到哪都能听到我慢悠悠的脚步声，然而我身后不远处的李虞走路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像一条隐匿踪迹的毒蛇。
快到校门的时候我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李虞握着一杯豆浆，小指上挂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几只小笼包。
“你没吃早饭。”
我没搭理他，只微微侧过头，扫了一眼那只瘦得骨节分明甚至可以称得上纤细的手，脚步停下一瞬后又继续慢吞吞地向前走着，没有分给这只手的主人一个眼神。
我本来也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小时候我爸和我妈一起住，我妈偶尔会早起给我做早餐，但因为她经常出差，加上她的上班时间比我上学晚一些，就顾不上每天给我做了，转而改成每天给我点钱，打发我自己去解决。而我爸更是不甚在意，他可能就从来没意识到我不吃早饭的问题。小时候的我经常把我妈给我的早饭钱攒起来买些小玩意，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不吃早饭了，并不会感到饥饿，有时吃了东西反而让我肚子不太舒服。
学校附近有不少的早点摊子，来不及准备早饭的学生会停在摊子边吃上一点，或者打包带到学校趁着课间偷偷吃。我在心里冷笑，李虞倒是对新学校挺适应，第一天来就打点好自己的早饭问题了。
见我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李虞慢慢收回了手，仍然是那副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不生气的乖顺样子，反倒让我一阵窝火，生出一种一拳打进了棉花里的无力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