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明渡下了出租车,把自己的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扛出来。吴中的天此时已经回暖了,他穿着风衣,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打算搬到吴中是去年冬天的决定。他辞掉工作,提前和房东在平台上签了电子合同,在这个四月份拖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到了此处。缺德地图在手,他在这处名为“桃源新居”的老小区里拐了无数个弯,最终在“狮子巷”的标牌下转弯,走进了一处院子。
房子确实老,就值这点钱。
明渡叹了一口气。
但是院子里收拾得非常干净,还种着花木,看得出房东经常打理。明渡已经忍不住想象这位房东会是个多么和蔼的退休大爷,在院子门口给“大爷”发消息。想着大爷看文字不太方便,他干脆发语音道:“哥,您好,我到院子门口了,麻烦您给下钥匙。”
对面很快就回了:“钥匙挂在东面房房门上。东面房就是租给您的那间。我不在家,您自便。”
大爷打字还挺快。
作为一个体面人,明渡体面地回复一句打扰了,便先将行李塞进了屋,再出来探索这个院子。东面房对面是另外一间屋子,看着像是有人住,明渡猜这就是房东的住处——这也是在谈租房事宜的时候说过的。
出门一转,整个院子尽收眼底,各色的花开得很好。明渡对花花草草没研究,叫不出这些花的名字,只会不停拍照。
拍着拍着,他隐约听见身后有声音——好像是小动物的肉垫踩在地上,哒哒哒地响。
明渡小时候养过狗,对这种声音感到很熟悉。一回头,就看到房东那屋子半开的窗户里边探出一个狗头。确切地说,那是一只柴犬——孩子没心没肺,咧着嘴好像在笑,吐着舌头,眼神又清澈又愚蠢。
都快笑成个大呲花了。
卧槽。卧槽。明渡在心里说。
可爱死了!!!
他把手机往兜里一揣,上手就去捏人家的脸,把大呲花捏成大肉饼,再揉成大面团。狗子被他撸得呼哧带喘,拿头去蹭他的手,就差开口说一句“莫多莫多”了。
人看到这种可爱的生物,就会有一种“想rua秃”的邪恶冲动,好像叫什么萌系侵略冲动。体面人明渡此时亦不能免俗,他抱着那只柴头亲了几口,感觉这家伙实在又香又软,托着它的腮帮子开始念奇怪的咒语:“宝宝你是一个胖毛球......”
狗子眯着眼,压着飞机耳,殷勤得很超过,甚至让明渡觉得自己像纣王。
要说现在老年人生活也是越来越丰富,明渡刚才坐车过来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个夕阳红社区中心,没准那里对大爷的吸引力比较大,小狗只能被锁在家里了。
明渡又陪这被迫直立的狗子玩了一会,便好言相劝它下地歇着,自己回屋子收拾东西。
老房子里装修挺新,床也已经铺好,就是整个屋子空荡荡的。他把必需品摆放毕,就开始计划如何给这屋子注入灵魂。在门口叉了会腰,他就在脑子里拉了长长一条清单,就差伸出手指点江山了。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打算明天先去附近旧货市场逛逛,或许还能再添把三百砍到二十的战绩。
小物件,阳光,花束,都会有的。
他待过很多地方,在多伦多念书的时候,愣是能把徒有四壁的studio搞成一个够温馨的窝,之后一直如此——就算他天南海北地游荡,房子都是租的,他也会认真地布置每一处居所,然后把那些所在称为“家”。
他还在给这个新家做梦,便听到外头有点响动,然后隔壁狗子嚎了一声。
估计是大爷回来了,看这日薄西山的——虽然吴中也没有什么山。很快隔壁的柴桑被放出来,明渡能听到那狗子嘤嘤地撒娇,而大爷可能已经习惯了,对着妲己居然一言不发,定力实在非凡。
体面人明渡套上了大衣,清清嗓子,把房门拉开了。
首先入眼的是一条摇头摆尾、极尽谄媚、叼着拖鞋的胖柴。
然后是穿着黑冲锋衣背着双肩包戴着黑口罩的大——男大???
明渡差点一声哥喊出来,生生刹住了。他自己虽然长得年轻,但毕竟已过而立之年了,一看眼前这个人就知道对方要比自己小,顿时对自己刚才一直称呼房东为大爷而在心里疯狂忏悔。他摸了摸鼻子,朝人一笑,道:“初次见面,我是你的房客明渡。”
对方一点头,道:“沈偏惊。”
签完合同后,明渡也没记得房东的全名,此时这么一听,倒感觉这名字起得很惊艳。他带上身后的门,正打算再寒暄几句,狗子叼着拖鞋就蹭上来了,一副求摸摸的表情。
“喂。”沈偏惊冲它道,“掉毛呢,别往人家衣服上蹭。”
狗子不理他,继续对着明渡摇尾巴。再忍就是不是人了,明渡索性蹲下来,把拖鞋接下,抱着狗头摸了个够。他能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扯了扯嘴角,立刻摆出足够亲和的表情看向房东,问道:“它叫什么名?”
“可以喊天真哥。”沈偏惊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下来,抓着天真的嘴筒子,不让它舔明渡。明渡摸完狗脸摸狗肚,对着狗喊了几声天真哥,看那小尾巴摇得更起劲,心里软得陷下去一块,笑着对沈偏惊说:“我好喜欢。”
“明先生。”沈偏惊突然开口。
明渡心里一惊,很不习惯别人这么喊自己,抬眼去看自己的房东。房东确实年轻,高高帅帅冷冷的,身上却又有一种奇怪的油尽灯枯的焦糊味儿,漂亮眼睛底下长着让人不可忽视的黑眼圈。
明渡看了几眼,认出来了。
这就是学牲的怨气罢。
“我得和你约法三章。”沈偏惊平平地道,“第一,注意安全,被咬伤自己负责。第二,不能未经我允许带狗出去。第三,不能随意投喂,我会照顾它每天两餐。”
......啊?
明渡被他这三章弄得有点愣。他看着沈偏惊,沈偏惊看着他,他又看向了沈偏惊的黑眼圈,顿悟一样地“哦”了一声,也语调平平地回复道:“好,我会注意的。”
看对方这样子,虽然乐意和房客住一个院子,却是挺在乎自己私人空间的。这种细枝末节的小疙瘩,在平日里不明显,却能在某些时刻变成主要矛盾的挡箭牌——尤其当人精神状态欠佳的时候,领地意识会特别强。
养的宠物也是私人空间的一部分。
所以,把房东的话翻译一下就成了:
我们只是合同关系,你越界了!!!
明渡简直佩服自己,心想自己果然已经成为一个忍辱负重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于是潇洒地站起身、潇洒地对着沈偏惊挥手,潇洒地一笑,道:“我回去了,你也多休息。”
天真哥还想去扒拉他,被沈偏惊提着脖子拎回屋里。两边的门几乎同时关上,明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下,看着阳光一格格地铺下来。他将眼一闭,躺在了阳光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It’s another day of sun!
It’s another day of sun!
他悠然地哼起来,即使有点走调。
*
天真哥日记
3月11日 晴
今天爸爸酱的房客来了,不得不说这个我是真的喜欢。明桑长得很显小,穿的大衣和瓦塔西的毛是一个颜色的,听说这是人类的什么温柔知性风?可他摸瓦塔西的时候好用力,笑得那么好看,手上揪掉了好多毛!
爸爸酱不给本狗面子,管人家叫“喂”!我不叫“喂”,我叫天!真!哥!
不得不说,爸爸酱最近很忙,心情也很差,可瓦塔西也不知道他在研究什么,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趴在他脚旁边,枕着他的鞋子睡觉。这活爹到三点睡,第二天六点多顶着黑眼圈出门遛瓦塔西......阎王都要夸他好身体。
不管咋样,希望爸爸酱能活久一点吧。
实在不行,瓦塔西就投奔隔壁明桑,八嘎牙路!
明渡第二天在旧货市场看中了两张布艺沙发,叫人清理后运到桃源新居这边。
他正指挥人家搬东西,瞥见休假一天的沈偏惊把宝贵休息时间拿来训兽——天真哥今天在院子里炫了几口花,沈偏惊不知为何紧张得不行,把狗直接带去诊所,回来以后就开始给天真哥上规矩,好一副父呲子哮的温馨画面!
狗狗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凶它!
明渡在心里无能狂怒。
天真哥回头来盯他,把牙都收回去了,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它长了一张会骗人的脸,任何人看到它都会同情它、可怜它、爱上它、想要助它走上狗生巅峰。明渡完全不能抵抗天真哥的无辜电眼攻击,但又不敢立刻舞到沈偏惊面前,就尬笑着溜达出门觅食了。
他在隔壁吃了一碗面,打包了两根酱骨头。老板和他聊天,看到他把半长的发扎在脑后,问他是不是搞艺术的。
明渡诚实地说:“不是,去年在挪威工作,那边理发很贵。我同事拿推子互相推,太丑了,我干脆不剪了。”
老板很感兴趣,明渡就给他讲了很多奥斯陆的事情,从散发奇异味道的市中心到中看不中吃的食物。问了几句才知道,老板的儿子现在在外头念书。老板不在乎什么堡什么陆,只担心儿子能不能过得好,又怕打电话过去打扰人休息,只能在一个陌生人口中听一些“外国”的事情,然后拼凑出儿子可能拥有的生活。
“也还好吧。我念书的时候就租了个很小的房间,图离学校近,要一千加币。”明渡一面喝汤一面道,“我钱花得快,所以挺穷的,靠在网上教外国人讲中文赚钱,有时候教到凌晨,第二天七点还要去上课。”
“小佬吃着介多苦嘛,为了以后好寻工作。”老板叹气道,“你现在呢,总归安顿下来、好赚不少钱了伐?”
明渡怔了怔,笑了。
“嗯。”他说。
吃完面,明渡拎着打包好的骨头,往院子去了。一进院门,他就看到天真哥的半张笑脸卡在窗户缝缝里,沈偏惊似乎已经出去了。明渡谨慎地四处看了看,先进了屋子,倒了一碗纯净水,把骨头放在里面,企图把上面的咸汁泡掉,再给天真哥吃。
什么狗屁的约法三章。
法无禁止皆可为!
何况吃两口骨头又不会留证据。
他把碗里的水一倒,把那几块骨头再剔了剔。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和老板说了自己去年的生活经历,明渡瞬间梦回去年的破防瞬间——他把一盆骨头煮了,还觉得汤挺鲜,结果室友告诉他骨头是拿来喂老板的挪威猎鹿犬的。
天真哥扒拉着窗户框,耳朵都快飞到脑后了。明渡先给他吃肉,再谨慎地把小块骨头塞给它。他也不敢喂得太多,怕孩子吃多了“硬货”会便秘。小时候养一条叫黑子的狗,黑子吃多骨头就蹲半天也拉不出,估计不太舒服。
他那时候忙着上学,十年一晃,黑子早就回汪星了,他却没和黑子待在一起多久。过年时爸妈会想起黑子,说些伤感的话,明渡也不知道该说点啥,就觉得挺遗憾。
很多东西不是凭空消失,而是被放过了。
明渡说着“不能再吃了”,弯下腰拍拍天真哥的狗头。
天真哥的眼睛很黑很大,映着他的脸。明渡以前没发现,现在觉得自己看狗都透露着一种慈祥——大概是岁数到了。
以后安顿下来,还是养一只狗吧。
他这么想着,忽然见天真合上了嘴。
好严肃。
明渡意识到了些什么,缓缓转过头,很得体地笑了——对着刚去社区门口拿完外卖的黑眼圈房东沈偏惊。
“不好意思啊。”
他手里还拿着剩下的半碗骨头。
明渡那会儿脑子转得飞快。沈偏惊说不能喂狗,也不算什么大事,主要这做房客的一来就和人家对着干,真把人惹了就不太好了——现在的年轻人,说疯就疯的。
房东不让人乱喂狗,估计还是不放心。现在社会上有不少虐狗的煞笔,给狗往吃食里下药,以虐杀动物满足自己的变态欲望。
变态......
他明渡看着像这种人吗!
情急之下,明渡捞起一块骨头,对着沈偏惊舔了一下,提着骨头道:“没毒,你放心。”
沈偏惊勾下口罩,垂眼看着明渡。
他好像还在状况外,眨了眨眼,那神情不知为何和天真哥非常像,有种无意流露出的无辜。而他本人的疏离又像防伪标签,证明此人确是明渡那个臭脸房东。
半晌,他说:“哦。”
这十年间,明渡逐渐感觉非常不对劲,尴尬得耳根一下红了。没等沈偏惊说半句话,他搁下碗,刷地站起身,往自己屋里走的那几步好像要去联合国讲话,关房门时好像在倒拔垂杨柳,跌坐在地、无声破防时好像发出了超声波。
他坐在门边,把手从脸上撤下。
简单来说,他刚刚在别人面前舔了一口喂小狗的骨头,以证明此骨无毒。
蛮正常的,就是有点有病。
但他刚才看到沈偏惊的时候,不知道哪根筋被扯了一扯,弄得他比以往都更膈应。可能帅哥的杀伤力就是要强一点,在帅哥面前丢脸就是要更让人尴尬一点,而他本人取向模糊,所以......所以......奇怪的心理活动,可能会更多一点。
身后的门被敲响了。
他立即站起身来,恢复体面人设置,打开了门,向门外的房东兼天真哥他爹一笑,飞快地道:“抱歉沈先生,我不是有意忽视你的要求。我曾经也养狗,看到天真哥就没忍住。”
“以后还是别这样了。”沈偏惊说。
明渡笑着点头,和他说午安,刚要关门,沈偏惊把一个东西塞进来了——那是明渡用来放骨头的碗。
“骨头都给它吃了。”沈偏惊垂着眼看她,“这个碗我洗干净了,还给你。”
“......哦。”
明渡犹豫了一下,把碗拿过来。
“谢谢你。”
他正要将门再次关上,沈偏惊的手伸了过来。不知为何,明渡整个人僵住,甚至忘记收敛自己的惊讶,眼睁睁看着沈偏惊在他风衣领子上一拈,拉下来一簇狗毛。
门咔哒一下关上。
明渡站在原地,闭了闭眼。他好像喝醉了酒,把碗随便一丢,倒进刚放好的百子莲纹布沙发里。刚刚明渡的手腕离他的鼻尖二十厘米,他能闻到一点类似于消毒水的味道。他小时候特别喜欢这种怪味,上了瘾似地要闻。
他一闭眼,脑海里就是尴尬却让人上头的这几分钟。沈偏惊的黑眼圈,嘴唇,喉结......不得不说,还有点小性感——不是老明,这有什么关系啊?
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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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哥日记
3月12日 晴
家人们谁懂啊,今天随便啃了两朵花,就被爸爸酱制裁了......他不是说这些花的种子都是什么实验室淘汰下来的残次品吗?至于吗?太寒心了!
明桑,瓦塔西的义父!
肉骨头,够量!但没味道!
特别是他愿意和瓦塔西啃一样的骨头!这叫什么,这叫同甘共苦,这叫有品!
呃呃,但爸爸酱看他舔......不是,啃骨头的眼神,咋那么奇怪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