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宁国之行还算顺利,至少表面上是顺利的。
宁国暗弱,与大国相争有心无力,正是瞧准了这点,黎解秋才选了宁国开刀,助天子重拾威严。
岑丹忱是大梁长宁侯的世子,又牵着金屏城中权贵,是十足的王亲贵胄,更别说宁梁交界之处尚驻有大梁东安军。
宁国君臣明面上不敢动他,就只好在暗地里使绊子。
此刻岑丹忱一行人已临近梁北川郡。
高原之上,极寒之北,中原正值初秋,北地却像是已入冬。鸿雁早已南去,天幕低垂,阴沉沉一片压在山头,道旁半人高的杂草已然不复往日葳蕤,被冻得枯黄一片。
轻裘妨碍手脚,岑丹忱不用,只骑装下多添了几件衣裳,还是有些冷。
岑瑾瑜近一月没睡过踏实觉,眼下困顿不已,却仍然提着精神。再看那护送的十多人,更是狼狈不已,在地上躺倒了一片。
看着他们的鬼样子,岑丹忱就觉得心情大好,难免低笑出声。
他们的头领曹先听见声儿,立刻瞪了过去,正好和岑丹忱的目光碰在一处。那人似笑非笑看着他,手指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佩剑。
岑瑾瑜走上前去,递了块干饼给他,将那一伙人挡在身后,压低声音说:“先前在宁都,你让我给崔将军发信,算算时间,他的人也快到了。”
岑丹忱分了他一半,边咬边说不急。
岑瑾瑜吃不下,把饼放回袋子里,又靠近些,说:“一路上都遭了多少回刺杀了,他们现在还在后头穷追不舍,你到底是没心没肺还是不怕死?”
“稍安勿躁。”岑丹忱咽了一口,“咱俩不还活着吗。”
岑瑾瑜一肚子气,奈何打不过,又示意他看后头,小声问他打算怎么处置,莫非真要放回金屏。
岑丹忱摇头,他嘴上的笑还在,眼却是冷的。
他将最后一口咽下,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用马鞭抽在树上,高声道:“诸位,歇也歇了,这便上路吧。”
这一鞭子让惊弓之鸟弹了起来,待看清了情况,他们简直想撕了他。
这帮护卫被他折磨的不轻,看他盛气凌人,更是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但气归气,让起来赶路,还是得爬起来。
风行草摇间,狐兔都隐匿了踪迹,马蹄踏过不知名的白骨,发出零碎声响。一行人都裹紧衣袍,压低了身子,驾着马儿在枯草间穿行。
北境这鬼地方,一到这个时候烈风比刀还硬。天色渐晚,远方的残阳映得人眼也如血一般红。
马蹄猛地踏碎一块枯骨,岑丹忱耳边听得一声熟悉的弦响,一只羽箭挟着疾风而来,直取他左肩。
“小心!”
他几乎是在岑瑾瑜喊出声的同时翻身下马,顺势抽出了佩剑,打落两支羽箭。剑身银亮,映出了铺天盖地的箭矢。
护卫们无奈皇命在身,形纷纷驱马上前将他围在中央,挡了不少箭。但毕竟是以寡敌众,又兼连日劳累,护卫力不从心,几人被射杀于马下,倒也省得岑丹忱费心处理。
箭雨过后,伏兵纷纷窜出草丛,呈三排合围,一排弓箭手列前,其后两排刀剑手压阵。
他们全以黑布蒙面,俱是精壮男子,为首之人身材健硕,比其余人高出半个头,露出一眼睛盯死了岑丹忱,几欲将其生吞活剥。
岑瑾瑜才跳到岑丹忱面前,那人就上前几步,先对岑丹忱抱拳,而后一言不发伸出左手,像是在讨要什么物件。
岑丹忱一哂,半开玩笑地说:“这才几日不见,张将军怎就哑巴了?是这几日对在下穷追不舍,累着了吗?”
既已被戳破身份,张骥也不再遮掩,一把扯下黑布,冷声问候:“世子爷,别来无恙。”
“托您的福,无恙。”岑丹忱绕开岑瑾瑜上去,反将他挡住,“方才将军那一箭不取我心口,岂非自找麻烦?不怕我回去挑拨,再起战事?”
张骥却说:“杀了你才是招祸,我不干蠢事!”
岑丹忱皮笑肉不笑,丝毫不留面子,道:“你哪里是不想,你是不敢。”他瞧着伏兵,冷笑起来,“在此拦截却不敢杀我,怪不得岁岁年年割地求和,在下对贵国君臣之慷慨刮目相看。”
“世子不必激我。”张骥眼中凶光毕露,他渐渐握紧放在刀柄上的手,“日夜兼程,累得不单是我,若不如我所愿,你怕是难入北川。世子当审时度势,将东西交还于我,或可留得一命!”
岑丹只说:“你想要的近在眼前,有能耐,君可自取。”
岑瑾瑜下意识捂在胸口处。
张骥缓缓抽刀,道:“世子无故夺人土地,如此心安理得,这可不是君子行径。”
岑丹忱好像听了个惊世笑话,笑弯了腰,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说话时缓缓拔剑:“不想堂堂一国大将,居然满口腐儒言辞。列国相互诘难,道义安存?况我今日取回的二十八城,其中几城是我大梁故土?当年北伐得而复失,我今日连本带利讨回,有何不可?”
张骥一时恍惚,恍惚又见当年的镇北将军,眼前这人的长相与他极相似,身上隐约也有他的影子。
“多说无益。”岑丹忱提剑示礼,“岑烨愿领教将军高招。”
话毕,张骥骤然发难,两排刀剑随之一拥而上,弓箭伺机而动。
张骥臂力惊人,岑丹忱不与他硬碰硬,躲过他当头一刀,一脚扫向他小腿,不中,继而拦腰一剑抹去。
张骥久经战场,不易得手,他向后退,躲过了这一击,其后上挑一刀劈向岑丹忱的手腕。岑丹忱也不避锋芒,举剑挡下,又撤步闪身避过,刀锋堪堪擦着他衣襟划过。
正待调转刀锋,颈间倏然感到冷铁的寒凉,张骥不及多想立即跳开,尚未站稳脚跟,两柄飞刀随即便至。
仓皇挥刀将其打落,张骥伸手往颈侧一探,竟渗出血来。再看岑丹忱,他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轻盈薄刃,刀尖还挂着血。
他不忙着出击,在原地摆出起手式挑衅。张骥暗暗咬牙,猛扑向前,刀锋过处带起一股劲风,却难占先机。
四围的弓箭手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怕误伤张骥,更怕误杀岑丹忱。
一剑刺出未中,岑丹忱收势蓄力,正待再刺出,岂料蓦地气息一滞,全身骨骼霎时刺痛起来。
他稍一犹疑,张骥便劈头盖脸砍下一刀。岑丹忱才仓促避过,锋芒又到眼前,他只好举剑相迎,架住刀锋。
张骥没料到他的臂力如此之强,惊诧之余,又重力压下。刀刃擦着剑锋,声音教人胆寒,两人僵持不下。
四肢百骸疼得锥心,岑丹忱膝盖一软险些跪倒。
张骥当即大笑起来,又说:“世子爷有伤在身就莫要负隅顽抗,再伤着如何是好。”
岑丹忱不语,尚能稳稳当当架住刀。
张骥大喝一声,怒道:“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不远处岑瑾瑜见状分心,右臂被射中一箭,他顾不得许多,连血带肉将箭镞拔出,反手刺死扑上来的追兵,拼命往岑丹忱那边靠近。
岑丹忱额角已渗出一层薄汗,终于腿脚脱力跪倒在地,可那刀仍未能向下一寸。张骥也没了耐心,从国都一路追截到此,虽杀不得,但总得让他尝些苦头。
剑上重压一时空了,张骥举刀要砍下,他万没想到岑丹忱能强忍住疼就地一滚。这一刀嵌进土地中,岑丹忱趁机出剑,却不再如方才的敏捷。
恰在此时,一支赤尾羽箭自远处而来,它划开呼啸的烈风,直奔张骥,没进他肩头。
张骥未曾防备,正给了岑丹忱机会,虹霄削铁如泥,一剑削下他一臂。张骥难忍疼痛,倒在地上狰狞嘶吼,岑丹忱就用剑勉强撑住身体,看着他无声地笑。
原野上被踏起了尘土,一队人马在烟尘弥漫中迅疾驰来。两个手提长枪的少年和二十多甲士当先,其后是一玄衣男子、一褐衣少年,十来个青壮卫士,以及几个身着赤袍、腰佩错金长刀的人。
来的人不多,但个个身手了得,不出片刻便踏乱了合围圈。
如此,岑丹忱便能缓口气,从袖袋中摸出一小瓶,倒出一粒药丸吞下。
岑瑾瑜惊疑未定,看他吃了药,才放下心来。再一看,他显然是松了口气:“是崔庭和崔珉到了。”
岑丹忱没力气回应,他此番发作算不得多严重,可那药见效慢,他才借着岑瑾瑜的搀扶站稳,方才看见的玄衣男子便策马到他面前。
岑丹忱抬头,一眼看到了他眼底的慌张。
方才离得远,没看明白,这会儿,岑丹忱才看清他的长相——长眉斜飞入鬓,其下丹凤明眸,鼻梁高挺,也是将头发高高束起,不戴冠饰,便是识人甚多,岑丹忱也少见这般俊朗的人。
可看着他又莫名其妙觉得熟悉,见他手里拿着一张弓,手指还在不住地颤抖,岑丹忱便知方才那一箭是他所为。
他想道声谢,可话还没说出来,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那人原本还在愣神,见状立刻翻身下马,双手搀住他,关切询问。
他那双手将岑丹忱的右臂紧握住,岑丹忱有些不适,忍着痛将人推开些许,咬牙低声道:“多谢公子相救……”
“小七。”
岑丹忱一怔——既知道他的小名,应当是故人。
他脸上好似有一丝失落,再一看却只是一张平静面孔,仿佛那一瞬只是岑丹忱的错觉。
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分明熟悉,可就是想不到,恰好一卫士从眼前过,岑丹忱瞧见他的腰牌,上面赫然写着“东宫卫”。
脑海中骤然出现一个身影,岑丹忱再看面前的人,脱口而出:“叶……”
他顿时眼中一亮:“叶澈!”
是大梁的太子澈。
原来少时旧友早已今非昔比,倒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岑丹忱想问他因何到此,还没张口又是一阵疼,好容易捱过了这一阵,一抬头,遽然大惊失色。
他神色不对,叶澈手才按到佩剑,随他来的李景行便一剑刺穿了偷袭小卒。他一脚把尸体踹开,挡在叶澈前头,回头只说:“二位叙旧好歹挑挑地方!”
叶澈没理他,只对岑丹忱说:“我扶你去旁边坐下。”
他说着就伸手,岑丹忱没有多想,却下意识后退一步。叶澈的手最终还是收了回去,只是吩咐岑瑾瑜看顾好世子。说完,他便不再看他们,到一旁去。
岑丹忱想叫他,又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还是作罢。
那头崔家两兄弟的配合天衣无缝,他们在军营里张达,尚带着杀气,长枪扫过,颇有些势不可挡的意思。
岑丹忱远远地看着,思绪又飘远了。
等这场混战结束,宁国追兵就只剩下张骥一人,护送岑丹忱的护卫也只剩三四个。
崔庭少年心性,喜悦溢于言表,对叶澈一抱拳,大声说:“多谢太子送我兄弟二人一份功!”
崔珉闻言亦抱拳称谢。
叶澈的失落被藏了起来,他对那兄弟二人一颔首,笑道:“是二位少将军勇猛,谢我作甚。”
崔珉还要说话,又听见岑丹忱喊他,便立刻过去。他们在说什么,叶澈这边听不到,只是看见岑丹忱好像笑了一下,那笑容说不出的古怪,叶澈还没琢磨透,就见他们过来。
叶澈还是迎上去,岑丹忱勉强对他笑了笑,含糊几句,便给崔珉递眼色。
少年立刻上前,指着狼狈不堪的护卫,喝声“拿下”。
他这一嗓子无缘无故,崔庭看得一头雾水,问道:“两位,这是为何?”
岑丹忱睨了一眼,崔庭自讨没趣。
曹先被按着跪下,又挣脱不开,大声嚷嚷起来:“岑烨小儿,何故拿我!”
岑烨?
叶澈带着疑惑看向岑丹忱,见他挥开岑瑾瑜搀扶的手,上前俯视曹先,话语冷漠却带着压不住的轻松。
“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汝等,受宁王之命,假意护我回国,与张骥暗通曲款,将我行踪透露与他,方引来今日之祸。”
听到这,众人都明白怎么回事了。
被安了这么大的罪名,曹先又惊又气,险些就把按着他的人掀翻,又被崔庭一枪打在膝弯处栽倒下去,他大呼他们乃是奉天子之命,又破口咒骂起岑丹忱。
张骥无力挣扎,他趴在地上,口中也念念有词。
眼瞧着叶澈脸色越来越难看,李景行上前问他如何处置。
岑丹忱顺水推舟对他拱手,道:“还请太子替我讨个公道。”
叶澈平日里随和,但冷下脸来,也是威仪天成。
他强压下情绪,问:“你待如何?”
岑丹忱就笑了起来:“张骥是宁国宗室,可随同押送回京,其他么……”他最后看向曹先等人,“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