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八月的榕城正值盛夏,热得有些发腻。
祝南予在泡咖啡之前先加了半杯冰块。
随后他开始对着咖啡机发呆,直到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
他一个激灵回过神,咖啡却不小心洒一点在白色的衬衫袖口。
林玲有些抱歉,抽了纸巾给他,“不好意思啊祝经理,我本来想和你打招呼。”
祝南予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随便擦两下,把袖子挽到手肘。
因为习惯常年穿长袖,他皮肤白皙清透,手臂上隐约可以看见青色的脉络。
“没关系。”
“祝经理,您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没事。”
祝南予摇头,端走咖啡,给林玲空出位置,回办公室继续发呆。
他很少在公司有这种状态,无论下属还是领导,都知道他是一个十足的工作狂,为了工作甚至可以每天只睡三个小时。
他像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一样连轴运作,怎么可能会有走神的情况?
所以关心他的下属纷纷猜测,早上驰总找他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是的,半小时之前,祝南予从驰见安办公室出来,就是这幅样子了。
驰见安和他说了什么?
不是坏事,相反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半个月前,他陪驰见安去总公司参加周年大会,董事长看上他的口才和能力,于是在半个月后的今天,总公司的HR一通电话直接打到驰见安办公室。
话说得委婉,实则态度强硬,驰见安只听两句就听明白了。
祝南予同职调动,仍然是销售经理,年薪却直接翻了一倍。
“南予,作为领导,我私心不希望你走,但是作为朋友,这对你来说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好机会,不仅年薪翻倍,升职空间也比我们榕分大,你好好考虑。”
“好,我知道了驰总。”
“你看起来竟然不太开心?有什么顾虑吗?”
“没,驰总,我明天给您答复。”
如果是别人,这自然是完全不需要考虑的、求之不得的机会。
更何况祝南予没有伴侣,父母也身体健康,换一个城市工作和生活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总公司在望海市,他在那里出生、长大,十八岁才离开,如今过去十四年,一次没有回去过。
他没有故乡情结,被迫和爸妈回到榕城时,对望海也说不上留恋。
让他犹豫的唯一原因是——那里有他离开十几年仍然时常惦念的人。
曾经邻居家那个经常冷脸的小孩儿——霍云逍。
一个傻兮兮相信他却被他骗了的小孩儿。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算一算也有二十六岁了,结婚了吗?还是在谈恋爱?
他家似乎家大业大,所以他应该已经继承家业,迈入上流社会,拥有锦衣玉食的生活了吧。
性格有比以前温和一些吗?
祝南予记得他走的那年,霍云逍是比八岁初见时好很多的,起码会说会笑,甚至还会对自己撒娇。
那四年,他让霍云逍的童年生活变得正常,却也在霍云逍最依赖他的那年,给了十二岁的小男孩当头一棒。
愧疚感作祟,他很怕再遇见霍云逍。
年薪翻倍的确是一件不容易让人拒绝的事,况且他不要命地工作至今也不过为了升职加薪。
思索整晚,再和父母简单商讨。
父母统一口径,支持他回望海。
“南予,爸妈现在身体健康,也有稳定的收入和工作,你想去就去,不用顾虑我们。”
“实在担心我们有照顾不好自己的那天,也可以过去找你不是?榕城到望海才一个多小时的飞机。”
爸妈曾经也是白手起家发家致富过的成功人士,他们比祝南予更支持祝南予的事业,说出来的也不会是客套话。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或许真的没什么比更高的薪水和更好的发展机会重要。
第二天祝南予站在驰见安面前,显然已经做好决定。
“准备去了?”是问句,驰见安却语气肯定。
“对。”祝南予颔首。
驰见安站起来给了他一个朋友式的拥抱。
“意料之中,恭喜你,南予。”
“谢谢驰总,我什么时候去总公司报道?”
“时间由你,交接好工作就能过去,总公司说还可以给你批几天假休息。”
祝南予摇头,“假期就不必了,工作上的事情我会尽快交接,我这个位置,交给林玲比较合适。”
“我知道,临走之前,请你吃顿饭吧。”
“好,驰总,这么多年谢谢您。”
祝南予这句感谢是万分诚恳的。
八年前他找工作,因为一些原因陷入困境,几乎走投无路,驰见安就是在这时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当时祝南予就想,这份工作他要比任何人做得都好,让驰见安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于是他一路摸爬滚打,从底层员工到部门经理,从整日充斥黑咖气味的狭小格子间到拥有落地窗和空调的独立办公室。
这一路他从举步维艰到顺风顺水,驰见安给他许多帮助,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恩人和伯乐。
除去工作时的上下级关系,其他时候他们也是可以忙里偷闲对酌两杯的好友。
要分别,还真有点不舍。
但是祝南予从不会因为私人感情浪费太多时间。
总公司给他足够时间缓冲,但他不能真给人留下一个拖沓的印象。
手里工作复杂,他也只用了三天时间交接,榕分这边给他举办了送行仪式,当晚他的飞机落地望海机场。
望海的夏天没比榕城凉快多少,空气暖烘烘的,明明四下广阔却好像身处密不透风的温室,让人下意识想要做两个深呼吸再迈出脚步。
不过晚上好一点,起码能稍微捕捉到一丝凉风。
祝南予加快脚步,按照位置共享找到总公司派来接机的车,司机很礼貌地和他打招呼,依旧叫他“祝经理”。
“祝经理,公司给您安排了公寓,您看是直接过去还是先在酒店休息一晚?”
“直接过去吧。”
“路程有些远,大概一个小时,您可以小憩一会儿。”
“好,谢谢。”
祝南予不困,以前就算坐车里,他也会一直捧着电脑。
现在正处于从榕分到总公司的过渡期,难得没有工作,可以有机会看看车窗外面是哪般景色。
望海是超一线城市,如今比他离开那年更加繁华,好像没变,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蕴含城市历史的古老建筑与鳞次栉比的现代化写字楼交错分布,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车、到处都是居所,能立稳脚跟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说是一个小时,还真是一个小时到的。
“六栋三单元顶层,您明天有空的话,记得去录一下面部解锁。”
“好。”
祝南予向司机点头示意,抬头望上去,不禁有些疑惑——公司给他置办的公寓竟然在城市中心地段高档住宅区顶层?
这一套价值千万。
一个正处于上市准备期的公司给员工这么好的待遇?
祝南予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有些累了,不想思考太多,他刷了电梯卡上楼。
公寓装修得像样板间,应该有人打扫过,很干净,给他省下收拾的时间。
把数量并不多的行李归置到比较顺手的位置,祝南予沉进浴缸泡了个澡。
这样的清闲对于他来说不太常见,所以他难得有雅兴地点上香氛,一股淡淡的香气瞬间充斥整个房间,闻起来有些甜。
浴缸旁边放了一束玫瑰,他靠在浴缸里,抽出一枝,将花瓣一片一片洒进水里,花瓣在水面漂浮,被浸透了,颜色更妖娆艳丽了些。
将近一个小时,直到皮肤被泡得有些病态的白,祝南予才从浴缸里出来,用浴巾吸干身上的水,钻进被窝。
他睡不着,从手机里翻出那条八年前的短信。
他没回复,却保留了整整八年。
每次换手机都要把所有内容同步,明明大部分工作上的材料都是跟着APP的账号走,他还是执拗地这样做,好像是为了掩饰自己想要保留这条短信的想法。
问他为什么不回,他可以立刻给出一个答案,问他为什么一直留着短信,他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这是少有的、在他这里可以没有根据、没有原因的事情。
短信压在最下面,来信人是一串号码,没有备注。
他对这一串电话号码早就烂熟于心,却从来没有拨通过,霍云逍也没再给他发过其他消息,可能心里已经讨厌他了吧。
但是他原本也没有想到,霍云逍会真的在成年这天给他发消息的。
分别那年他十八岁,正是高考之前最后一个紧张准备的学期,每分每秒都万分重要。
家里的生意偏偏在这时出了问题,爸妈投资失败,一夜之间亏光老本,还倒欠银行八百万。
在十几年前,八百万是足够令普通人家瞠目结舌的天价数目。
爸爸白了半边头发,妈妈昏迷进了医院。
白手起家难,东山再起更难。
刚住没几年的别墅被拍卖,失去容身之地,公司也垮了,祝南予只好跟着爸妈回老家榕城,再谋生路。
祝家不算大门大户,但是在这之前,祝南予也是上贵族高中、住高档别墅的少爷。
他物欲不重,一时之间却也很难接受这种落差。
交好的朋友纷纷和他断掉联络,曾经的要好如过眼云烟,消散殆尽。
那段时间他烦躁至极,爸妈因为还债和给他办转学的事情焦头烂额,几天都回不了家,他也不好再给爸妈添堵,只得把自己锁在卧室,独自发泄,状态糟糕到连霍云逍过来找他都装死不见。
从二楼卧室的窗户刚好可以看见霍云逍站在门前一遍一遍按门铃,表情似乎有些不爽,等不到他来开门,就仰着头看他卧室的窗户,而他会站在窗帘后面,不让霍云逍发现。
怕自己在这种不太稳定的精神状态下,会莫名其妙对不明所以的霍云逍发火,他就这样躲了霍云逍几天。
直到搬家准备离开那天,才和霍云逍重新打了照面。
他原本不想让霍云逍看见,但是搬家过程大费周章,搬家的车在院子里从早停到晚,两家又距离太近,霍云逍放学回来想看不见都难。
霍云逍个子长得很快,那会儿刚六年级,已经超过祝南予的肩膀,但是在祝南予眼里,他仍旧只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偶尔有点小傲娇的小孩儿。
他不想把这份痛苦让霍云逍一同分担,况且一句两句说不清楚,霍云逍甚至都听不明白,他却要再次扒开自己的伤口。
“哥哥,你是要走吗?”霍云逍眼睛盯着忙碌的搬家工人,眉头紧锁。
“对。”
“那你和叔叔阿姨要去哪里呢?”
“去榕城。”
“为什么要走?”
小霍云逍死死抓着祝南予的袖口,眉眼之间写满不解和着急。
祝南予拍拍他的手,不忍心看他的表情,别过头去。
“你还小,这些事情很复杂,你不懂。”
“我不小了!”霍云逍拔高音调,有点生气。
祝南予只能看着他沉默,他也沉默。
半晌之后,看出祝南予实在不想和自己说,霍云逍声音有些发抖,“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眼神过于殷切,祝南予舍不得说出让他难过的话,摸摸他的头,转移话题。
“回去写作业吧云逍,前几天你不是和我说,最近作业特别多吗?”
逃避就是答案,霍云逍快要哭了,从后面抱住准备离开的他,“哥哥,求求你,不走好不好?”
祝南予好像被人在心上扎了一刀。
他也不想走,但是没办法,况且马上就要高考,他必须快点离开,重新回到学校学习,一点时间都耽误不得。
他掰开霍云逍用力的手,“等你十八岁,我再回来看你好吗?”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回房间,直到妈妈和他说小云逍已经回家了才出来。
他问妈妈,“云逍哭了吗?”
妈妈摇摇头,“感觉在忍着,他是真的很喜欢你。”
祝南予看着霍家的方向,霍云逍肯定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哭的,他更小的时候就很爱面子。
他心疼霍云逍为他难过,却也束手无策。
后来他高考、上大学、毕业、恋爱、工作,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过着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这六年过得飞快。
他没有和霍云逍联系过,只是偶尔回想起这个叫自己哥哥的小孩,以及那天他离开时候颤抖的恳求,会觉得有些难过。
他渐渐忘了自己的承诺,心想霍云逍或许也不会记得。
六年的毫无联系,足够他成为霍云逍生命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但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那天他坐在阳台一个人喝酒,有感应一般突然想要看一眼时间和日期——五月十九号的十一点五十八分。
距离霍云逍的生日还有两分钟。
因为霍云逍的生日有些特别,所以他一直都记得。
霍云逍十八岁了,祝南予感慨,原来已经离开望海六年了。
十八岁的霍云逍个子比他高很多了吧。
正这么想着,手机响起短信提醒,他原本以为是什么垃圾短信,正要随手删除,定睛一看却不是。
他点开,瞳孔震颤。
屏幕上是来自霍云逍的一条准时准点的短信。
那年他二十四岁,正经历人生中继家里破产之后的第二个坎坷。
失眠、抽烟、喝酒、暴瘦,甚至快要抑郁。
那样的他没办法也没精力面对年轻气盛的霍云逍。
他私心不希望破坏霍云逍心里美好的大哥哥形象。
所以那条短信,他看了很久,最终没有回复。
只是在后来每一个想起霍云逍的时刻翻出来看看,不太长的句子,早就烂熟于心。
“哥哥,我成年了。”
“可以回来看看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