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生活总是这么艰难吗?还是仅仅童年才如此?
奚昭然第一次发出这样的疑问,是在十二岁。全家福的相框被摔碎在地上,声音犹如利刃划破空气,玻璃自一个中心点呈蛛网状破裂,让照片上的人脸变得模糊。撕开相敬如宾的假象,内里是积压已久的怨气、翻不完的旧账和相看两生厌的互相指责。
那时候奚昭然还不懂婚姻是选择,他以为他和奚丰毅、杜溪柔天生是一家人。稳重的父亲面孔变得扭曲,温柔的母亲也露出狰狞的那一面,变故让他觉得天塌了,连忙躲进卧室给外婆打电话。
他止不住抽噎:“外婆,爸爸妈妈打起来了,你快来劝劝他们啊。”
外婆的到来并没有改变什么,那通电话反而成为了奚昭然自私的证据。杜溪柔问他:“你是不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根本不在乎妈妈过得幸不幸福?”
奚昭然茫然地望着她,过了很久才明白,原来一家人在一起,也有不幸福的可能。
他的世界开始动荡、坍塌。时间回到一周以前,奚昭然提到“白清淮他们一家去柏林玩啦”。
杜溪柔说“那等你爸爸休年假,我们一家人也去”。
奚丰毅承诺道“好,提前申请签证吧”。
可签证还没申请下来,一家人就这么走散了,奚丰毅和杜溪柔分别向奚昭然诉苦,讲另一方的坏话。
“你爸爸在外面早就有人了。”
“你妈妈上次去同学会,和初恋旧情复燃,是她抛下我们不要我们了。”
奚昭然觉得割裂,无法将周记里描述的“我的爸爸妈妈”和他们口中的成年人对上号,却被迫接受了现实的残酷,初次接触到大人的社会。
那张全家福在歇斯底里的争吵中被遗忘,在后来的日子里,奚昭然有时候会试图去回忆照片上的那三张脸。
他们当时在笑吗?
但都是徒劳,他什么也想不起,因为他离他的童年已经很远了。
童年的痛苦像一场暴风雨,风伴着雷鸣怒吼,雨水打湿整片大地,而成年人的不快乐却只是望不到边际的阴天,白色的,或是灰色的,让人心里沉甸甸。
从卧室的枕头底下发现那张不属于自己的Omega屏蔽贴时,奚昭然表现得特别冷静。
他平时会因为赵颂多看了哪位Omega一眼就故意为难地发问“他好看还是我好看”,会翻看赵颂的手机“我看你有没有给同城的帅哥美女点赞”,会因为赵颂身上出现别人的信息素味道而追根刨底。但那天他不动声色地扔掉了那张屏蔽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在赵颂回家时,还像往常一样双手环上他的脖颈追问道“今天有没有想我”。
赵颂回答:“想了,分开的每一分钟都在想你。”
骗子。
怎么撒谎成瘾了啊赵颂。
奚昭然的眼眶涌上一阵酸意,他抱着赵颂,突然觉得有点孤单。
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在争执有了结果后,奚丰毅和杜溪柔曾说过“即使爸爸妈妈离了婚,你也是我们最爱的小孩”。
后来他们各自组建了家庭,最爱的小孩成了多余的小孩。
兜兜转转,在具有排他性的恋爱关系里,他也成了多余的那一个人。
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也许他们的感情早就出现了问题,所以奚昭然都不必问赵颂屏蔽贴的由来,就已经断定他出轨了。
在后来的一个月里,赵颂异常的运动步数、频繁的短期出差、在夜晚挂断的电话都成为了佐证。奚昭然像个侦探,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来笃定自己的猜想。
他乐观地想他还挺聪明,将最新的发现发在和朋友的小群里分享。
白清淮气得当场就想飞到柏林将渣男碎尸万段,奚昭然好说歹说才劝住。
阮愿问他打算怎么办,他想了想,也没答案。继续和赵颂在一起?他膈应。分手?分手真的很麻烦。
他们在一起六年多,从奚昭然到柏林留学的第二年起,就一起租了房,很多物品都是他们一起添置的。
分了手,家里的东西该如何处置?他还得寻找新的房子。
何况他们的社交圈已经高度融合,无论是同学还是奚昭然舞团的同事都知道他有这么一个男朋友。
分了手,还得慢慢地解释。
真的很烦。
所以赵颂为什么要出轨呢?
奚昭然会自我怀疑,他是不是太娇纵了一些,才让赵颂想要逃离。
他们不是没有吵过架,每次吵架的时候赵颂都会说他“太作了”。
但想来想去,他的性格再不好,也不能成为赵颂出轨的理由。
那段时间,奚昭然过得浑浑噩噩,还在一次商业演出中出了错,被老板狠狠地批评了。
在老板接机发挥说他一无是处时,奚昭然ptsd了,一气之下提了离职。
也是在那天,他点开了ins,刷出来一则视频,内容是美食探店。
他味同嚼蜡地吃着白人饭,看着视频里鲜嫩麻辣的水煮鱼、外酥里嫩的辣子肥肠、软糯入味的辣卤鸡爪。
而视频的背景是有烟火气息的街道,传来几句熟悉的家乡话。
奚昭然一时脑热,就买了几天后飞往s市的机票。
赵颂经常说他是一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奚昭然承认这一点。奚昭然想吃青李,当天就一定要吃到,想去Harz山看雪,就会缠着赵颂一起做攻略。
就像小时候,他一会想学画画,一会想学钢琴。
杜溪柔给他买了画笔,奚丰毅给他买了钢琴,他们满足着他的愿望,奚昭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宠爱。
不想有一天爱会变成锋利的刺伤他的剑。
奚昭然出生在s市,后来父母离婚后,跟着杜溪柔去了b市。
s市对于他而言,像是童年旧梦的温床。他本来是想回去看一眼,尝尝很久没吃的家乡菜,但收拾行李的时候,却又改了主意,只因为他发现他想带走的东西没有想象的多。
收拾出来的衣服积了一堆,占据了客厅到卧室的过道,冬天的夏天的,有的还没穿过几次,但他常穿的却只有那么几件。
抽屉里翻出来的相机,总共就没拍过几次照片。因为奚昭然嫌赵颂拍得丑,赵颂觉得奚昭然屁事多。
茶杯上的海绵宝宝图案都掉色了,还有阳台上的绿植全是灰。
狠心断舍离后,他生活了这么多年,值得跟着他跨越八千多公里距离的玩意一个行李箱就可以装下。
不如回国吧。回国后,再找个时机和赵颂说清楚,两人从此天各一方,也好过闹得面红耳赤,不体面。
奚昭然告诉赵颂他要回s市,赵颂以为他是辞职后想要散心,故作可惜道:“昭然,我也很想陪你一块回去,但我最近工作真的很忙。”
是忙着工作还是忙着搞外遇?
奚昭然盯着他伪善的面孔,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定,他说:“没关系。”
在赵颂眼中,奚昭然是那种自理能力很差的Omega。他嘱咐他很多一个人在外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要和陌生Alpha说话,住酒店时要记得锁门。
然后他想起来:“哦,对了,序也在s市,我让他去接你吧。”
序?
奚昭然的心脏不知为何慢了半拍,他垂眸掩饰住自己的异常:“会不会太麻烦他了?”
“不会啊。”赵颂说,“他是我好兄弟嘛。”
知道奚昭然要回国,同在s市的白清淮问清他落地的时间,提出来接机。
奚昭然如实告知:赵颂拜托了序来接我。
叫“序”显得过分亲昵,但实际上,作为一个混血儿,他给自己取的中文名就是一个单字“序”。他是赵颂的室友,在读书的时候和奚昭然关系也还不错。
白清淮那边过了一会才回复,他有些诧异:秦序?
他听奚昭然提过“序”这个名字,不过是在很久之前。
后来秦序出现在秦延仁的寿宴上,白清淮和他有过简单的交流,知道秦序是在柏林长大,便和奚昭然口中的“序”联系到了一起,一查,果然是同一个人。
奚昭然:他父亲是中国人,但我不知道他姓什么。
白清淮:你是不知道,但我们这个圈子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
白清淮说的圈子是指s市的富家子弟圈。
奚昭然只知道序在一年多前去了s市,好像是因为他的弟弟在s大读研,其他的一概不知。
他没想到序会和白清淮他们圈子扯上关系:怎么说?
白清淮:他生父是秦延仁,带他出席过几次重要的宴会。
秦家家大业大,根基深厚,是s市有名的大家族,而秦延仁是目前秦家当家的。多的白清淮也没说了,圈子里的关系错综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奚昭然换过手机,WhatsApp已经没有和秦序的聊天记录了。
他们总共也没单独说过几次话,大多数都是节日时礼貌的祝福。
不过赵颂问了秦序在国内的电话,让奚昭然存下,奚昭然点开微信,搜索号码,跳出来一个空白的头像,昵称是:XU。
他点开头像,手指略微停顿,还是划进了朋友圈。
秦序的朋友圈大多数都是美食和风景的分享,奚昭然点进最新的一条,图片上的水煮鱼、辣子肥肠、辣卤鸡爪都让他感觉到熟悉。
他瞳孔放大,切换到ins,果然,他前几天看的那条美食探店视频就是出自于秦序。当时他心思恍惚,没有留意到发送动态的用户名字。
像是巧合,又像是冥冥中注定。
“昭然。”赵颂忽然出声,吓了奚昭然一跳,奚昭然下意识地将手机反扣,心跳加快。
“怎、怎么?”
赵颂的手搭上他的腰肢,向内收紧:“你明天就要去s市,我们有段时间见不到了,今天不如……”
他挑了挑眉,剩下的话都在不言之中。
奚昭然想到这双手也抚过别人的身体,就一阵恶心。
他挣脱怀抱:“不了吧。”
赵颂语气中带有埋怨的意思:“好久没做了,你都不想?”
奚昭然找好了理由:“明天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太累了,不想做。”
再说就是赵颂不会心疼人了,他只能作罢,不过还是搂着奚昭然,亲了亲他的脖颈。
奚昭然忍住想一巴掌扇他脸上的冲动,告诉自己不要节外生枝,Omega和Alpha存在着体力差距,真动起手来,他不是赵颂的对手。
他背对着赵颂躺下,闭上眼睛。赵颂还在提醒他去机场注意时间,证件不要拿掉了,像个负责任的男朋友。
装吧。
就继续装!
奚昭然这么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奚昭然调的是八点半的闹钟,但一觉醒来已经是九点。
他摁掉闹钟时想的分明是再睡五分钟,结果五分钟变半小时。
他早饭也没吃,匆匆忙忙地换好衣服,洗漱完毕后就往机场赶。
一切都进行得手忙脚乱,坐上飞机的那刻,奚昭然才松了口气。他真的很不想在离开赵颂的第一天出什么错,来证实自己一个人的确不可以。
奚昭然望着窗外的景色,天空是梦幻般的粉色,云朵像水墨画上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他抬起双手合成方形框住左眼,假装自己在隔着镜头捕捉美景,嘴上不忘配音——
“咔嚓!”
然后他露出一个笑容,有些兴奋和躁动起来,为了自由,为了未知的新生活。
不过又过了几个小时,天色暗了下来,他的劲儿就过了,他像过期的苹果——焉了。在心里默念“加速!加速!”,不切实际地想要飞机开得更快一些,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他坐在机长室开飞机的画面。
飞机落地时已经是s市凌晨三点过。奚昭然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外走。
手机没有任何动静,秦序到底到没到啊。奚昭然四处张望,看见一个高个子就在想,这是秦序吗?
再换个角度看对方的脸,得出结论,哦,不是。
下一个——
他转过头,一抹身影蓦然撞进他的视野。
男人穿着卡其色的风衣,直筒长裤勾勒一双长腿,干净简约,却让人移不开眼。
混血的面容雕刻一般,是艺术家得意的作品,一双褐色的眼睛格外的清澈漂亮。
“序。”奚昭然喃喃道。他突然好奇自己是什么样子,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是不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这让他低下头,想去卫生间整理一翻再打招呼。
“昭然。”但秦序已经先一步叫住他了,还伸手接过他的行李箱,“我来拿吧。”
“Hello。”奚昭然有点傻地向他挥挥手。
秦序轻笑:“好久不见。”
是挺久了。但奚昭然忽而有点恍惚,像是这一幕似曾发生过。
回忆像电影一样,一帧帧地在脑海里倒放,停留在他的十八岁。
他第一次一个人坐飞机,从b市到达柏林时,也是秦序来机场接的他。
奚昭然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紧裤缝线:“你在s市过得好吗?”
“好啊,我很喜欢这里。”秦序犹豫了一下,赵颂只让他帮忙来接机,别的没有说,但他和奚昭然认识几年了,抛开赵颂来看,也算是相熟的朋友,他自然应该尽到应有的情谊,“你明天有安排吗?如果有想去的地方,我可以带你逛一逛。”
奚昭然脱口而出:“我想吃水煮鱼。”
“正好我知道有一家的水煮鱼味道还不错。”秦序和他说话时会微微俯身,“不过你跳舞不是需要控制进食吗?”
奚昭然因为心虚,说话声音小了点:“就让我偶尔放纵一下吧。”
秦序是开车来的,他把奚昭然的行李箱放到后备箱,绅士地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你订好住的地方了吗?”
“嗯。”奚昭然点开app,告诉他酒店的名字。
秦序点头:“怎么想起来s市玩了?我记得你是b市人。”
奚昭然没想到秦序还记得与他有关的信息,他解释道:“我不是b市人,不过跟着我妈在b市生活。”
“我出生在s市。”
蓝牙音箱放着轻音乐,是很柔和的歌曲,丝毫没有打扰他们的闲聊。
秦序的开车很稳:“那和我一样,我也是出生在s市,不过后来到了柏林生活。”
许久不见的寒暄没有预想中的尴尬,秦序会主动找话题。
过去了这么多年,s市的变化很大,奚昭然额头抵着窗户玻璃往外看,已经看不到十几年前的影子。
“这座写字楼以前是老式电影院。”秦序说,“我记得旁边还有一家肯德基。”
“是s市第一家电影院,对吧?”奚昭然弯了弯眼睛,“我想起来了,以前没有网上购票,每次来都要提前半小时来排队买票呢。”
那时候看电影是件潮流事儿,他会和班上的同学吹嘘,然后当一周的剧情播报员,可了不起。
秦序随口问:“以前都看什么了?”
“爱情片吧,反正谈要死要活的恋爱。”小时候对于爱情是很向往的。
现在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儿。
秦序没想到:“挺时髦啊昭然。当时能看懂吗?”
奚昭然想了想:“没懂吧,不过我在底下哭得稀里哗啦,哭得比主角还惨。”
秦序被逗笑。
奚昭然余光扫了一眼他的侧脸,又迅速地收回。
机场离酒店不是很远,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下车的时候,奚昭然准备和秦序道别,但秦序提着行李箱往里走,还有再送他一段路的意思。
走到前台,奚昭然在包里摸身份证,从左兜里摸出来餐巾纸和飞机票,从右兜里摸出来超市的收银小票:“……”
秦序语气无奈:“你身份证是不是放行李箱里了?”
“哦!可能是!”奚昭然拍了拍脑门,当即打开行李箱。
然后没有折叠的挤成一团勉强放进去的衣服就蹦了出来,奚昭然连忙去接,手没够着,一急之下用脸接住了,头仰着,背弓着,动作可谓滑稽。
秦序:“……”
奚昭然把衣服拿开,脸蛋染上一层薄红:“我出门太急了,就没有收拾好。”
秦序:“……能理解。”
奚昭然找东西就像翻垃圾,埋着头一双手乱薅,嘴里念叨着:“身份证呢我的身份证呢。”
他的手伸进行李箱自带的收纳袋,空手进去,抓着一条内裤出来。
“……”
他大惊失色,连忙又把内裤丢进去,尽管这样,秦序还是看清了那条内裤是粉色的,还带蕾丝。
秦序本来还打算帮忙,万万没想到找身份证也是需要回避的,他背过身:“要不你去角落慢慢找?”
虽然现在时间不早了,但大厅说不定还有其他人路过。
“不用了!找到了!”奚昭然拿出身份证,凑到秦序跟前给他看。
身份证上的Omega一张脸偏圆,面颊带点婴儿肥,软乎乎的。
“看起来像高中生。”秦序评价道。
“就是高中生!”奚昭然说,“我高中去拍的!”
秦序觉得有点儿不对,但还没想明白,就见奚昭然握着身份证去和前台的工作人员办理入住手续了。
“那位先生的身份证也需要。”工作人员看向秦序。
“不不不。”奚昭然连连摆手,像结巴了一样,“他不住。”
“哦。”工作人员核验身份证,发现了问题,“先生,你这张身份证已经过期了。”
“啊。”奚昭然有点懵,“过期了就不能用了吗?”
“是的,过期了就属于无效证件,可以去派出所开证明。”
奚昭然才不想大晚上的跑一趟派出所,眼睛一转:“我有护照!”
他把护照递过去,工作人员露出为难的神色:“这……”
秦序走近了,换他来和工作人员交涉,说明具体的情况,以及护照办理入住的合理合规性,工作人员打了通电话,向领导请示,最后把奚昭然的护照放打印机上扫描了信息页,并给他拍了个照片,把房卡交给他。
“谢谢……对不起。”奚昭然垂着脑袋,“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从秦序的角度看过去,奚昭然头顶有两根头发翘起来了,“箱子你提得动吗?”
“当然!”奚昭然抱着箱子两端,将箱子举了起来。
“……”秦序想,倒也不用这么证明,“那我就不送你上楼了。坐了一天飞机,早点睡觉,可以睡到自然醒,明天想出去玩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
“好,拜拜。”奚昭然走到电梯口,没有按上升按钮。
他回过头,看秦序走出大门,不见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