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上个月底,一批官银共计一千五百两,路过鄣县时遭人劫走。
官银找不回来,县内大小官员要用自己身家来抵,然而一千五百两白银,合市价三十万石白米,哪里又是几个小县官凑得出来的。县尉杨俶为此事焦头烂额,上吊一次,服毒一次,都被救回来了。
同门师弟赵光彦,听说此事,献计云,有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正好住在县里。实在筹不到银子,不如去请他帮忙。二人于是更衣出门。
十月中旬,街上萧条至极。小小的鄣县如一间破落堂屋,西北风一穿到底,不留丝毫情面。杨俶裹紧棉衣,心中直打鼓。
和他不同,赵光彦并未窝在县里当官,而是出去游山玩水,广结名士,是见过大世面的。能让赵光彦推崇至斯,这位神秘朋友应该有些真本事。但他不禁又想,有真本事的人,为何会流落到陇右、渭州,流落到鸟不生蛋的鄣县,住在这种偏僻地界?
赵光彦却不懂他这些愁肠,拐了几个弯,在县郊一幢破屋前停下,说:“到了。”又朝屋里放声叫:“阿丑!”
“大蒜十文钱一串,姜五文一个,小葱全冻死了,没得卖了。”屋里有人回答。
赵光彦哈哈笑道:“是我,赵光彦。愚兄来找你唠嗑,可不是来买你那些个杂碎的。”
阿丑仿佛怕见生人,听见赵光彦的姓名,他也不迎出来,而是打开门上一扇小窗。
这种小窗两寸见方,上下拉动,开在门把手旁边,卖杂货的人家会从窗口递钱递物。此时窗内贴上一只眼睛,左右看了一会,阿丑说:“怎么把县尉老爷带来了。”
赵光彦奇道:“你两个认得?”阿丑道:“不认得。”赵光彦赔笑道:“这位是我师兄杨俶。此番登门,是我师兄弟有个不情之请。”
阿丑“啪”地关上小窗,淡淡道:“官银的事吧,恕阿丑帮不上忙。”
赵光彦见势不妙,灵机一动,抢道:“不是官银,是你户籍的事儿。开春又要‘计帐’,你可不能被查出来。”
所谓“计帐”,是由本县官员按登记册子,挨家挨户核查。逮到没有户籍的流民,往往要重罚一顿。看来阿丑就是个流民。
阿丑冷道:“不劳你费心,我也有自己的办法。”显然不满赵光彦拿此事威胁他。
谈这几句话,赵光彦完全被牵着鼻子走。阿丑不仅认识县尉、消息灵通,还能一眼看明他们来意。聪明得甚至有点吓人。
杨俶不由心生佩服,深深揖道:“阿丑先生,杨俶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敢上门叨扰。若能把官银找回来,不单户籍之事,别的事情杨俶能做的,也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屋里的阿丑不为所动。赵光彦扯扯杨俶,附在耳边说:“师兄,我觉得阿丑比较心软。”
杨俶会意,再揖道:“阿丑先生,我杨俶死不足惜,只是放不下妻儿老母,还有一个眼盲弟弟。”
阿丑不响,杨俶苦笑道:“官银找不回来,杨俶只好去投河了。”
阿丑冷笑道:“投鄣水?鄣水封冻了,明年请早。”
此后屋里再无动静。杨俶当官太久,站得腰酸腿软,他长叹一声,正准备走了,却听得门闩一响。
一个瘦削身影站在门内,开口道:“两位进来说话。”
阿丑只有一张板凳,让给杨俶说:“县尉老爷请上座。”又从角落拖来一根没劈的粗柴火,当做条凳,叫赵光彦坐上去,自己生火烧水,煮了一锅姜汤。
冻了半天,杨俶捧着热汤,自觉活过来一点,慢慢把官银案始末讲给阿丑听。
原来半年前,鄣县来了一伙吐蕃人,二男一女,一个是老头,另外两个比较年轻。
这三人在县里无恶不作,官府头疼至极。但年轻的男女武功实在厉害,再头疼也奈何不得他们。
直到这次劫了官银,全县衙役日夜蹲守,终于找到机会,把那老头“多吉”捉拿起来,下在狱中。
审了两天,多吉老奸巨猾,始终不肯招供,只说:“找不见官银,你们才不会动我。”
听到此地,阿丑喝了一口姜汤,淡淡道:“多打几天就招了。”
杨俶道:“第三天,他两个同伴把他弄出去了。”
阿丑又问:“怎么弄出去的?”
杨俶叹道:“这就不晓得了。按说他们几个吐蕃人,在县里应该走不通关系才对。”
走不通关系,大概只能凭武功,把多吉“偷”出去。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劫狱,这两位同伴恐怕担得上一流高手的名号。
阿丑喝完了姜汤,沉吟道:“我不会武功,恕不能帮你们捉人。”
杨俶有点失望,又听阿丑道:“但打听一下官银藏在何处,大概还是可以的。”
杨俶忙谢过阿丑,又问:“怎么打听?需要甚么东西,只管和我讲。”
阿丑端着空碗,沉吟不语。
平心而论,阿丑长得实在是难看。寻常民男民女,就算是丑,精心打扮以后,总能找得到一二分姿色。阿丑这张脸却处处都别扭,又教人说不出来是哪里奇怪。
杨俶想得正出神,阿丑已经想完对策,转过头叫他:“县尉老爷。”
杨俶赶紧收回目光,心里好是惭愧。阿丑好像很习惯这种反应,毫不在意,说道:“县尉老爷,这伙吐蕃人平时出不出门?”
自从多吉被抓走一次,他们再也不让多吉落单。每过三天出去采买,要么带着多吉一起,要么留一个人在家守他。
这么算起来,明天又到了采买的日子。阿丑想了想,说:“带我去看看罢。”
第二日,杨俶和阿丑约在茶楼见。坐的位置比较刁钻,正好看见官道。杨俶做东,着堂倌点好二盏茶汤,摆在各人面前。
等来等去,总是不见那伙吐蕃人来。
鄣县太小,稍具规模的店铺都在这条路上,按说不可能绕得开。莫非是运气不好,今天他们不出门?
阿丑见他望来望去,提醒道:“别看了,一会就来了。”
杨俶问:“你怎么知道?”
阿丑道:“来的时候,路边有几个吐蕃商人,挑担卖酥油,卖青稞酒,卖牦牛肉干,县尉老爷看见没有?”
杨俶挠挠头,回忆半天,想不起来有这么个摊子。
阿丑又道:“客人很多,挡起来了,没看见也不奇怪。总之,他们兜里有钱,估计去照顾同乡生意了,等等就会来。”
杨俶心中莫名有种联想,觉得阿丑像只蜘蛛。丑陋安静,趴在蛛网中央,漠然看别人一举一动。
他不由得打个寒战,果然阿丑问:“县尉老爷穿少了?”杨俶摇摇头。
喝茶喝得太多,杨俶离席去上茅房,留阿丑独自坐在桌边。
此刻夕阳返照,官道东边走来两人。
老的那个身材干瘦,瘪嘴,鹰钩鼻,头戴小白帽;年轻那个皮肤略黑,但不完全是吐蕃长相。高大英武,器宇轩昂,腰佩一把漆黑长刀,双眼是灰色。比起人眼更像野兽的眼睛。
两人从树荫下走出来。老的一直低着头,看不见神情,年轻那个被太阳晒到,眯起灰色的两眼,始终不肯低头。这副模样让阿丑心里一动,想起一位旧识。
等这两人走过茶楼,杨俶姗姗来迟,问道:“阿丑先生,要不要再上点吃食?”
阿丑打断他,指着那二人背影:“是不是他们?”
杨俶懊恼至极,“啊”地叫了一声,说:“是的,是的。老的就是多吉。”
阿丑问:“年轻的呢?叫什么?”
杨俶道:“名字叫做‘张鬼方’,但吐蕃人管他叫‘萨日’。阿丑先生会不会吐蕃话?”
阿丑摇头,杨俶解释道:“萨日,就是厉鬼的意思。”
阿丑应了一声,问道:“为什么姓张,也是吐蕃话?”
杨俶道:“他祖上似乎是中原人,是汉姓,他也会说汉话。”
阿丑站起来,脱掉身上穿的旧棉袄,露出里面缝缝补补的单衣。他把棉袄扔给杨俶,朝那两人背影追去,一面叫:“老爷!”
那两个吐蕃人毫不理会,仍旧往前走。阿丑追上了,拉住张鬼方衣袖,又叫:“二位老爷!”
张鬼方回过头,把袖子抽走,皱着眉头道:“是叫我们?”
他看阿丑像中原人,说的果然是汉话。阿丑搓搓手,又点点头,显得很无措。
张鬼方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冷道:“什么事?要饭的就滚开。”
阿丑道:“二位老爷缺不缺下人?小的吃不起饭,要饿死了。”说着又去拉张鬼方。
张鬼方抬脚起来,把他踹到一边,说:“不缺。”
靠可怜打动“萨日”,显然不能奏效。阿丑从地上爬起来,急道:“二位老爷,我最能干听话,不要银钱,给一口饭吃就行。”
张鬼方道:“你会干什么?”
见张鬼方松口,阿丑连珠炮似的说:“我会干重活,搬东西,驾马车驾驴车。”
他想张鬼方刚劫了官银,说不定会缺人搬运,所以尽拣着这些东西讲。
张鬼方哼了一声,问:“听不听得懂吐蕃话?”
阿丑一愣,摇头道:“不懂。”
张鬼方道:“不懂最好。”又问:“还能干什么?”
阿丑讨好道:“什么都能干。”
张鬼方突然冷笑一声,又踢了他一脚。这次踢得比较轻,没叫阿丑又摔倒了。阿丑叫道:“二位老爷……”
张鬼方没理他,回头和多吉说了几句笑话。多吉吭哧吭哧地笑起来。
阿丑在旁边低头站着,他其实会吐蕃话,既会听也会讲。
张鬼方说的是:“你看,这些汉人个个贱得很。”
多吉问他:“怎么贱了?”
张鬼方说:“我刚来这边,没钱的时候,也去找人做工。我说什么都能干,你道别人怎么说?”
多吉问:“怎么说?”
张鬼方没有立时回答,将阿丑一把拉过来,捏着脸左右看了一圈。
他神色更加轻蔑,嗤道:“他们说,那你给不给人肏?”
阿丑咬咬牙,假装听不懂,愣愣看着张鬼方。
张鬼方松开他,用汉话说:“不用你干甚么重活,会不会洗衣做饭?”
阿丑忙不迭点头,张鬼方拈起他身上单衣,扯着看了看,说:“会不会冻死?”
阿丑想不到他问这个,结结巴巴说:“不、不会。”
张鬼方放下手说:“现在住哪里?”
阿丑指了方向,说:“二里路。”
张鬼方看看天色道:“要收拾什么,自己去罢。等你一刻钟,不来我们就走了。”
一刻钟,来回四里,还要收拾包裹,没有轻功实难做到这一点。张鬼方恐怕是在试探他,看他会不会武。
但他确实有些东西想要带着。阿丑又点点头,转身飞奔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