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看见洗衣房的衣架上撑了件衬衫。
是少爷的衬衫。
灰蓝色的底色上规整地落下几道细银白色的竖纹,因为是单穿的休闲衬衫,所以格外考验剪裁。
这是我前几天帮他选的那件,干洗过了还没熨好,等熨好就能上身了。
我把衬衫拿下来捧在手里,用指腹慢慢摩挲着柔软的衣料。
明明少爷都没穿过,我却仍试图从中汲取一些少爷残留的温度。
我看着衬衫,不自觉地想到如果少爷穿过,领口的位置或许能闻到很浅很淡的信息素味。
我会这么想,当然是因为我试过很多次了。
我能准确地描述少爷的信息素。
和精致典雅的檀香不一样,少爷的信息素闻起来更纯粹,像是某种精贵木头升温燃烧迸发出来的味道。
只是记得再清楚也没用,理论知识就是理论知识,不能实践就是没用。
无论如何,身为Beta的我都是闻不到的信息素的。
我捧着少爷的衬衫,面色平静,久久未动。
“姜衡。”
少爷蓦地叫了我的名字。
好在动作比反应快了一步,我把衬衫重新套在衣架上,面不改色地回:“少爷,早餐已经备好了,我正打算熨衣服。”
我不知道少爷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洗衣房门口的,也不知道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我背后站了多久。
我只能保证我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慌乱的情绪,因为作为生活助理在少爷身边待了五年,这种事我做起来已经得心应手。
更何况——
少爷他看不见。
我直勾勾地盯着扶墙而站的少爷。
此时我看向他的目光已经算是冒犯了,可那张俊隽的脸上仍没有任何表示。
少爷眉目深邃,眼瞳却空洞无神,平和地望着前方。
他手里握着盲杖,刚刚来的时候却并没有敲响。
“熨衣服的事交给阿姨就好,我也不急着穿。”少爷笑了笑,交代我,“先吃饭。”
“是。”
我恭敬地应声,把衬衫挂回原位。
熨洗衣服确实不是我的工作,更何况现在少爷开口了。
少爷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少爷的话我都会奉为圣旨。
我如往常一样挽着少爷,领他到主餐厅入座。
少爷在早上偏好吃中式的粥点一类,因为勺子对少爷来说使用起来更方便。
不过这几天新来了个做法式菜的主厨,早上吃的就换了换花样。黄油可颂烤得咸香松软,配上烟熏三文鱼的班尼迪克蛋爽滑可口……旁边还有一整块法式咸派和清淡的蔬菜沙拉。
我和少爷说了一遍菜的位置,等着少爷的吩咐布菜。
“姜衡。”
少爷知道我准备布菜,却还是没动,只是又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少爷,您请吩咐。”我敛着声音回应。
少爷的手往身旁挥了挥,似乎是在确认我的位置。
我立刻把手递了过去,告诉少爷我正站在他身边。
少爷握着我的手迟迟不松,我低着头,表面上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是别的不可流出的情绪。
我就这样握着他的手默不作声。
……
时间仿佛在这个当下凝固,我只能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作为管家、作为助理,我无权催促少爷的行为和决定。
我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贪恋着这短暂的肢体接触——同时又担心我会因为心虚而掌心渗汗。
好在少爷很快就松开了。
“坐下来一起吃吧。”少爷这样吩咐我。
“是。”
于是我象征性地坐在少爷旁边陪餐,主要还是帮少爷布菜。
就这一点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其实我每天五点半起床,为了伺候少爷随时待命,早上就已经在管家房里应付着吃过了。
有些话,少爷说出来是体谅我,而我是绝对不能当真的。
我只是少爷的助理而已。
等少爷用完早餐,我惯例为少爷打开电视,开始点香。
比起香薰蜡烛,少爷更喜欢线香。
我也更喜欢线香。
我取了一根线香安置在香插里,看着一缕轻烟徐徐袅袅,客厅里腾升起了名贵香料与松木燃烧的香味。
它很好闻,但它绝对不是少爷信息素的味道。
……
电视画面一直停留在财政频道。
开屏的新闻就在播报侯家的连越集团又上市一家专做人造信息素的子公司,法人代表是侯家大公子侯明阳,现已经开始发行蓝筹股。
少爷坐在沙发上,神色淡淡地听完了新闻。
他手里捧着一本盲文版的《基督山伯爵》,神色淡淡地从昨天没看完的地方继续摸阅。
比起听书,少爷更喜欢用手去确认内容。
我坐在少爷身边,牢牢地把少爷的身影框在余光中。
等播报下一条新闻时,少爷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四哥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我只能用沉默回应。
侯明阳是少爷同父异母的四哥,是侯家明面上的继承人。
我想说不是的。
我想说侯明阳不过是小人得志,能坐上继承人不过是因为别的几位公子小姐都运气不好、或是被他明里暗里拉下了马。
在我心里少爷从来都是最好的。
如果少爷还看得见的话——
我面色平静,努力不让情绪流露出一丝一毫。
我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少爷看得见,继承人这件事怎么都不会落在侯明阳的头上。
如果少爷还能看得见的话……
那么少爷就不再需要我了。
……
我不要这样。
我僵硬地扭过头,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盯着少爷的脸。
我无法想象自己会从少爷身边剥离。
“姜衡,你怎么不说话?”
少爷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斜靠在沙发上,他浑身透着股慵懒劲儿,腾出一只手来确认我的位置。
我模糊地回:“少爷,我对这些不太了解。”
我偷偷往少爷那边坐了一些,一如往常把手递给了少爷,随后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
少爷轻笑一声:“你随便说。”
我委婉却又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侯四先生很难盘下侯家所有家业。”
侯家的连越集团如日中天了不知道多少年,官商相结,旗下子公司的企业涵盖面广之又广。
就我观察下来,侯家的继承人争夺和古代的夺嫡之争没有任何区别,就是权利地位的集中象征。
侯老先生对外参加活动和社交也不会带伴侣,因为他根本没有明面上的伴侣。规则很简单——
谁生的孩子能成为他认可的侯家继承人,谁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正宫”。
显然,四公子侯明阳成为了明面上的继承者。
而已然作为家族弃子的少爷,从未也不可能再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我自私地想,这样也很好。
即使少爷不是家族继承人,少爷仍旧握着集团百分之三点五的股份和其他公司的散股,可以像这样清闲地生活。
我努力说服自己,想少爷不暴露在大众视野的原因是希望少爷可以过得简单舒心的日子,不用那么劳累……
这只是我说给自己听的借口而已。
这样就很好,这样当然好。
少爷再也不会落入大众视野里了。
我牢牢地把少爷的身影框定在视线里,半点不肯挪开目光。
看不见的少爷是被我一个人看着的少爷。
我满足和少爷一起生活的日子。
所以我的心意,我的想法,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所以被我注视着的少爷并没有就着我的话说下去,而是揪住细节笑着问:“你叫侯明阳什么?你再说一遍。”
依我跟在少爷身边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少爷并没有生气。
我定了定心神,看着少爷的眼睛又说了一遍:“我觉得侯四先生很难盘下侯家所有家业。”
少爷的眼睛仍旧空洞无神,却寻着声音扭过头“看”过来,仿佛与我对视一样。
“你叫他侯四先生。”少爷抓住了重点。
“是。”
我以为私下里这样讲也算不合礼数,冷静地解释,“如果按长幼排序称呼有失规矩,我以后会改用全名和尊称加以称呼。”
其实我只想用排名称呼那些人。
一来是毕竟侯家那么多侯先生和侯小姐,叫名次反而容易区分;二来是我就算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也不想这样叫。
可少爷明显不是这样想的。
少爷不在意他这些兄弟姐妹,也不在意我对他们是否尊敬与否。
我想,是我会错了少爷的意。
“你叫他侯四先生,叫我少爷。”
“是。”
我以为少爷在意的是称谓。
“如果我允许,你就会叫他侯明阳先生。”
“……是。”
少爷笑呵呵地“看”着我。
我喜欢少爷笑,事实上他也从未对我冷过脸。
挂在他脸上的笑容是揶揄调侃的,我看不透虚实,只知道他眼睛看得见时对别人露出这个表情时多少有些不怀好意。
“姜衡。”
他又叫了我的名字。
“少爷。”
少爷说:“你不愿意叫我的名字。”
这是肯定句。
结果少爷在意的是,我不叫他的名字。
我心头一恸,想把手放在膝上端坐,却忘了手还被少爷握着从未抽回。手心霎时烫得快出汗,刚要松开却还是被少爷牢牢牵着。
我从没想过少爷会问我为什么不直呼他的大名。
我面上不显山露水,任由少爷握着手,平静地说起官话:“少爷是我敬重的人,我不敢直呼您的大名。”
少爷空洞的目光一直定在我身上。
最后他终于松开了我的手,话锋一转,开玩笑似地说:“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呢。”
“我永志不忘。”
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没有一点儿起伏。
少爷没再说话,或许把这句话当做玩笑抛诸脑后了。
客厅又恢复了从前的清寂。
少爷的指尖重新覆上那本《基督山伯爵》,我也成功掩饰了我难以言说的心事。
我坐在少爷身边,看着少爷修长的手指在凹凸起伏的书页上快速滑走,快到我看不清。
我不知道少爷读到哪儿了。
或许主角正沉浸在和未婚妻订婚的美梦中;或许他遭人陷害被关进了看不见任何希望的海上监狱;或许他已经绝处逢生化身基督山伯爵展开复仇。
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自持冷静,冷静到茫然。
对于少爷,对于我自己的感情,我有一种无法掌控的不安。
我不是少爷的眼睛。
少爷是我的眼睛。
或许我才是失明的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我为什么只能看见少爷,对其他人都视若无睹。
我的心已经彻底盲目了。
“姜衡。”
这是少爷今天第三次叫我的名字。
“少爷,我在。”我本能地应声。
“我的易感期快到了。”
“是。”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跳动一下,明面上却仍装作无动于衷。
我看着桌上的香插,刚刚点的一支线香早已燃烧殆尽,沉在底部彻底沦为了灰烬。名贵香料与松木燃烧的香味已经消失,再也闻不到了。
我应该高兴,因为我想要的、我渴望的,精贵木头升温燃烧迸发出来的味道很快就会充盈整个房间,蕴藏在我和少爷的一呼一吸间。
但身为Beta的我、身为助理的我、偷偷爱慕着少爷的我,无论如何都闻不到。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也想维持现状。
……
我不想再发生任何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