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小祝,起这么早?”
天才蒙亮,祝雅观抓着手机站在楼下抽烟,一张脸被冬风吹得惨白,张阿姨挎着购物袋出门,看见她,随口打了个招呼。
祝雅观见有人来,往旁边站了站,应了一声:“您去买菜?”
张阿姨诶地一声点点头,四下看看没见人,凑上去小声和她说话:“昨儿个你没见着,嚯,那家门口。”张阿姨说着说着,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问,“小舒在你家还好吧?没碰上吧?”
“没有。”祝雅观的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
“诶,那就好。”张阿姨一连点头,“蛮好的,还好有你,麻烦你了噢。”
“不麻烦,”祝雅观把抽了一半的烟掐了,“阿姨们不是常说她家吗?”
张阿姨闻言,又扭过脑袋四下去看,之后压低了声音道:“那都不一样,别人都是看热闹,我是真的心疼小舒。我孙女没比她小多少岁,我看着心疼啊。”
祝雅观唔了一声,盯着张阿姨的购物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真是苦命啊,七八岁她爸就跑了,留下这孤儿寡母的,我有心帮忙,但她那个妈……”一说到江兰,张阿姨就止不住叹气,“你刚搬来的时候阿姨就跟你说过的,不要管她们家,哎呀,真是造孽,摊上这么对父母。”
这下祝雅观没再接话了,只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摊上这么对父母……”
张阿姨半天没得到回应,奇怪地盯着她看,却见祝雅观站在原地,维持着抽烟时双手环胸的姿势,一手紧紧地抓着手机,眼神变得空洞而迷茫,似乎陷入了某种深远的回忆里。
“小祝啊?”张阿姨见她脸色不好,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小祝?”
“诶,”祝雅观猛一回神,露出个假笑,“不好意思啊张姨,我昨晚没睡好,走神了。”
张阿姨一连发出嘬嘬嘬嘬的声音,摇头无奈地说:“你们年轻人哟,就是不爱惜身体,你说这老是熬夜,谁撑得住嘛?多休息嘞,身体搞坏了,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是。”祝雅观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笑,等到张阿姨走远了,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又重新从烟盒里掏出根烟点上。
舒窈站在窗边,隔着半透明的窗帘,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道站在路边抽烟的倩影。
她一觉醒来发现祝雅观不在家,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正要给她打电话,就听见楼下传来声音,走上阳台往外一看,正好就见祝雅观和张阿姨凑在一起说话。
她和祝雅观一起目送张阿姨离开,然后收回目光,站在阳台上看楼下的祝雅观。
祝雅观叼着烟站在楼下打电话,看不清楚五官,只能隐约看出脸色不好,她今天穿了套运动装,看起来休闲阳光,很有活力,但浑身上下都围绕着一股低气压。
不多时,上学的时间到了,送孩子的家长和骑着单车的中学生来来往往,从她身边经过时招手打招呼。
“雅姐,起这么早?”
“早上好姐!”
“小祝啊,起得好早嘞。”
……
舒窈从小在这一片长大,认识的人却不多,但祝雅观却好像都认识,见谁都能说上两句,舒窈想或许是她的长相和声音都太具有迷惑性,以至于任何人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戒备。
因为祝雅观始终是有分寸的,对,分寸。
昨晚上祝雅观给她吹完头发,舒窈就发了那张小短漫,然后她捧着手机乐呵呵地走了,关上房门再没和舒窈说话。
这让舒窈有些困惑,她原本以为祝雅观对她的态度是热情的、亲和的、温柔的,但昨晚一看,又觉得在此之外,她还有些冷漠,那是一种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的、恰到好处的冷漠。
舒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她收起思绪,再往下看时祝雅观已经不见了。
与此同时客厅里传来关门声,祝雅观面容肃杀地拎着份早餐上来,看见她,立马一笑:“起了?”
舒窈点头,祝雅观就示意她来吃早饭,她给舒窈买了包子油条,还捎了杯豆浆,自己倒是一个人进了厨房,苦哈哈地喝小米粥。
“你吃我的吧。”舒窈过意不去,忙把桌上的早餐往前推。
“不用。”祝雅观端着碗喝粥,脸色很差,声音也是哑的,“胃不好,早上不吃这些。”
舒窈猛地想起那天在网咖,聂凡给祝雅观带的午餐就是小米粥,再结合自己曾在祝雅观的床头柜上看见密密麻麻的药品,猜她肯定经常胃疼,难怪昨晚的夜宵一口也没动。
舒窈埋头吃饭,默默把事记在心里,旁边的祝雅观两下把粥喝完,朝她道:“我去店里了,你看中午要不要过来吃饭?”
“不了。”舒窈摇头,“不给你添麻烦。”
舒窈吃完早饭,收拾好厨房,然后蹑手蹑脚地进了祝雅观的卧室,偷偷去看她放在床头柜上的药。一堆瓶瓶罐罐摆在一起,有药也有保健品,舒窈一瓶一瓶看过去,掏出手机默默把药名记下,突然看见瓶被撕掉外包装的药。
她拿起药瓶仔细端详,复又打开看,无奈里头装的就是普通的白色药片,完全不能分辨,只好再放回去。
到了晚上,她出门上班,下楼时下意识往家门口看了一眼,门口已经没有人了,唯有一地的烟头预示着昨晚曾经有人蹲守的事实。
她默默地拿起张阿姨放在角落里的扫把,仔细地把楼道里的垃圾扫掉,之后又在家门口站了一会儿,伸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敲门声才响,隔壁的门立马就开了,张阿姨骂骂咧咧出来,怒道:“都说了没人没人,再扰民我——小舒?”
“哦,”舒窈如触电般收回手,看向张阿姨,“我就看看我妈回来没有。”
“没呢,”张阿姨一摆手,“回来了我肯定跟你说,我天天盯着呢。去上班啊?”
舒窈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
一连几天都没人再来找麻烦,舒窈的生活逐步回归正轨,白天窝在房间里接单画画,晚上出门去夜店上班,每天两点一线,只偶尔会去网咖看看祝雅观,但经常看不见人。有次正好是卷毛值班,说雅姐和聂哥这两天忙,老不见人。
舒窈的心里又有些不舒服。
祝雅观突然忙了起来,见不着人,少有的几次聊天,祝雅观也就是和她说上次那幅小漫画发在微博上有很多人喜欢,问她还愿不愿意继续画。
舒窈当然愿意,她把自己每天路过、停留、在网咖的见闻都画下来,发给祝雅观,祝雅观就替她更新,收获了一大批粉丝。
转眼小半个月过去,这天舒窈照常上班,才到夜店门口,就见黄毛蹲在门口玩手机,见她来,忙迎上去:“你可来了!”
舒窈莫名其妙:“怎么了?”
“有个姐姐带着人来咱们店里找老板,我站墙根儿听了一会儿,好像是因为你。”黄毛到底讲义气,一听这事儿不对,忙出来通风报信,“你惹谁了?”
难道又是追债的那些人?
舒窈脸色难看地摇摇头,只说不知道。
“那要不你先——”黄毛话音未落,夜店里就走出个人来,看见舒窈,哟了一声:“来了?”
舒窈定睛一看,发现那人竟然是聂凡,愣了愣神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聂凡不答,只朝她招手:“进来,就等你了。”舒窈只好跟进去。
营业时间还没到,夜店里的照明大灯开着,照得整个大厅空荡荡的,中间的卡座周围有不少人,但舒窈只一眼就看见了独自坐在一边的祝雅观。她坐在卡座靠外的位置,对面黑乎乎的全是人,为首的是个光头,长得凶神恶煞,忌惮又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舒窈忙加快脚步,超过走在前面带路的聂凡,率先走到祝雅观身边,急切地叫她:“姐姐!”
“你来了?”祝雅观冲她一笑,拍拍身边的沙发,“坐,来商量点事儿。”说完,她又扭头朝着中间沙发上的男人微微一笑:“开始吧。”
舒窈跟着他扭头去看,这才发现坐在旁边的竟然是夜店老板。
聂凡坐在祝雅观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老板就清清嗓子,说:“那就开始啊。是这样,我和祝老板聂老板也认识四五年了,都是好朋友……”
“得了得了,”光头打断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舒窈,“老子来这儿不是听你讲故事的,说正事。”
“那我就直接说了。”祝雅观冷冷道,这是舒窈第一次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整个人都不由紧绷起来,“我今天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王哥手下的人来我店里砸场子,找我妹妹麻烦,不依不饶的,什么意思啊?”
舒窈心下一惊,没想到竟然是为了那天要债的事!
果然是为了我吗?她到底……舒窈一颗心高高悬了起来,立时不安地看向身边的祝雅观,神色复杂。
光头听完大怒,噌地站起来,指着舒窈道:“你放屁!这丫头是你妹妹?她姓祝?她也姓祝?她分明姓舒!她妈江兰九月份在我这儿借了钱——”
“哥,”聂凡开口道,“说话就好好说,别动那么大气。”
夜店老板也在旁边附和说就是就是,光头深深吸了口气,坐回沙发上,一双眼睛还是死盯着舒窈不放。祝雅观脸上带笑,语气却很冷,说:“她妈是她妈,她是她,没关系。她妈都二婚了,要找你们也找她后爸去,欺负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像什么样子?”
“弱不禁风?小姑娘?她?!”光头一听又上火,怒道,“她把我小弟打进医院,昨天才出院,你说她弱不禁风?你——”
“那你报警吧。”祝雅观双手一摊,无奈地说。
光头立马卡了一下。
高利贷本来就是违法的,这也是为什么杀马特被舒窈揍了也不敢声张,光头摸咂摸咂嘴,似乎在权衡利弊,之后才不爽地问:“祝老板,这丫头到底和你什么关系?”
舒窈看向祝雅观,看见她的脸上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僵硬表情,但很快又笑着说:“妹妹。”
“行,”光头点头,说起话来颇有点儿咬牙切齿,“行,祝老板,你是讲义气的。”
祝雅观笑着回:“过奖过奖,你手底下的人要是不天天跑我店里哭天抢地,我也不至于来找你。”
舒窈一听,原本高悬着没底的心终于落下了,但又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空落落的没个底。
她的心中生出一股自作多情的羞恼,却忍不住想:祝雅观叫我来是什么意思?她这几天都在忙这件事吗?那些混混又去网咖找她了,是因为我吗?他们有没有为难她?我是不是给她惹祸了?
舒窈的脸上现出担忧神色,听对面的光头反唇相讥:“那你报警啊。”
光头刚刚才吃了瘪,正好逮着机会报复,谁知祝雅观面不改色,说:“抓你们得找捕狗大队。”
光头成功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被噎了一下。
“你去上班吧。”祝雅观侧过脸低声对舒窈说,她呼出的气息滚烫,舒窈只觉得颈侧的皮肤要被烫红了,“我晚上和你一起回去,放心。”
舒窈点头,起身往后厨去,从光头身边经过时,两人的目光刹那相接,光头被她凶恶的眼神看得一愣,再回神时,舒窈已经走开了。
光头莫名感到一阵恶寒,他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悻悻地对夜店老板说:“你们店里服务员的门槛可真低。”
老板尴尬地笑笑,还没开口就听旁边的祝雅观道:“你没来说明还可以。”
不多时,营业时间到了,人潮一拥而入,舒窈忙进忙出还不忘看祝雅观,见她还在和光头说着什么,但心里似乎揣着别的事儿,有些心不在焉。一桌人一杯杯地喝酒,老板说了句话,大家就都笑,就祝雅观没笑。
祝雅观说要和舒窈一起回去,还真就待到了两点,舒窈换完衣服出来,往他们那边走。
光头带来的小弟都散了,一桌上就祝雅观、聂凡、光头和老板四个人,这时候光头已经喝高,满脸通红还大着舌头要去和祝雅观碰杯,说妹子啊哥跟你说点儿心里话,显然已经达成和解。
祝雅观才不跟他说心里话,风雨不动地笑,倒是旁边的聂凡开了瓶喜力跟他碰了一个。
“下班了?”看见舒窈过来,祝雅观忙起身,光头诶一声喊了句妹子啊,要走了?
光头就是黄毛口中那拿着伏特加对瓶吹喝高了伤心难过差点儿把店砸了的冤大头,看见他站起来,夜店老板和聂凡顿时扑上前把他摁住,一迭声地问咋了咋了。
“我送送。”光头瘫在沙发上,“妹子你是真懂我啊,老哥是真不容易,你今天晚上说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哎呀妹子你真是……”
光头睁着迷蒙的双眼感慨人生,殊不知他的大妹子早带着小妹子跑了,两人一起出了夜店,祝雅观靠着舒窈直笑,说神经病。
祝雅观的手机打舒窈过去时开始就一直在响,她一次又一次地摁断,最后烦躁地啧了一声,干脆关了机,往口袋里塞。
她喝了点儿酒,动作有些粗暴,在夜店里被空调暖风捂得头晕,这会儿出来一吹风,又有些上头,整个人晕乎乎的,手机也没塞进去,掉在地上。舒窈只得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抓着她的手腕,弯腰下去捡手机,然后扶着她往回走。
她的腰真的好细,舒窈想到,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细。
祝雅观的细腰简直不堪盈盈一握,舒窈单手就能完全搂住,掌心传来祝雅观偏热的体温,舒窈闻着她身上的香水味,觉得神思恍惚。
她身上好香。
舒窈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一双眼里满是血丝。
两人互相搀扶往回走,到家时已经出了一身的汗,祝雅观的脸色略显疲倦,显然刚才和光头交谈耗尽了她许多的精力。
舒窈把她扶进房间、倚在床上,问:“姐姐,你要洗个澡吗?”
祝雅观闭着眼睛,眉毛难受地蹙着,呼吸均匀而绵长,没有说话。
她双目轻阖,睫毛纤长而卷翘,落在上面的两片眼影闪着细碎的微光,像是夜空中的星星。因为喝酒的缘故,她的口红已经有些淡了,却仍旧勾勒出饱满的线条。
舒窈的心跳顿时快了起来。
她紧张地看着那张脸,再次轻声叫道:“姐姐?”
祝雅观还是没有反应。
舒窈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狂跳,她喉头微动,咽了口口水,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
扑通、扑通、扑通……
心脏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舒窈单手撑着床头,缓慢贴近,祝雅观呼出的气流带着淡淡的酒精味,喷在她的鼻尖上。舒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就一下,她想到,一下就好,我只要轻轻地……
嘴唇碰在一起的时候,舒窈脑海里自我安慰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睁开眼睛,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祝雅观的眉眼,眼底泛起星点笑意。
就在这时,祝雅观的呼吸一滞,舒窈猛地抽身,惊惧交加地看向她。
“姐姐,”她颤抖地问,“你,你醒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