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八岁那年,林岁在桥洞下捡到一只“狗”。
“狗”全身上下裹着脏臭的破布,一双令人发憷的眼瞳在黢黑的桥洞中显得极其瘆人。
林岁赶走同“狗”抢食的野狗,把面包递了过去。
“狗”感受到他人靠近,立刻发出危险的低吼,年幼的林岁把面包一丢,哭喊着跑开。
之后几天,林岁放学回家都会刻意绕开桥洞走,直到他又被一群初中生带到桥洞下。
任凭周身拳打脚踢,他都拼死护住胸前的观音玉佩。
等那帮人玩够了,也摸走了林岁身上仅有的二十块钱。
书包里的文具和书本散落一地,林岁倒在地上,眼中的世界就此颠倒。
再次醒来,他已经被拽到桥洞下,洞口淅淅沥沥落着雨,雨幕遮挡视线,从南边来的云在哭。
手边触摸到一片温热,他坐起来,努力对焦视线,看到“狗”正在吃他的面包。
林岁害怕,但也知道是他救了自己,等干巴巴的面包被“狗”吃完,他才低声道:
“你很饿吗?”
“你的爸爸妈妈呢?”
无人应答
……
林岁望了眼洞外浓稠的夜色,缩了缩身体:“你也是没人要的小孩吗?”
而后把脸埋进肘弯,哭声渐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哭花的脸,“狗”也疑惑地盯着他看。
林岁抹掉眼泪,稚声稚气道:“你为什么总蹲在地上啊?地上很脏的。”
“狗”并未答,林岁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本以为“狗”又会像先前一样保持沉默,谁料他发出了两声很轻的
“嘬——嘬——”
年幼的林岁并不懂,重复道:“周周?”
“狗”好像能听懂他的话,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在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是没人要的小孩后,林岁经常跑到桥洞下去找周周玩。
周周不喜欢见人,也不喜欢“周周”这两个字,从炼狱逃出来前,那些人也总是这么喊他。
“嘬嘬——”
而后便是生不如死的凌虐。
他本不想搭理,可林岁每次都要在洞口喊上好久,他听得烦。
林岁挪走馊掉的剩菜剩饭,把一盒干净的汤拌饭放在地上,“周周,这是我从食堂偷偷装回来的,给你吃。”
周周凑近闻了闻,没有奇怪的味道,警惕地尝了一小口,眼睛倏地亮了一下,扒着碗口连汤带水往下咽。
“周周,爸爸说我要有弟弟了,”林岁托着腮,自言自语道,“我不喜欢弟弟,也不喜欢新阿姨。”
他低头,捏了捏脖间的观音玉佩,“妈妈说她在一个一年四季都会下雪的地方,我想去找她……”
“周周,你还记得你的妈妈吗?”
周周抬起脖子,一个让人无法察觉的幅度,很快又低下头。
林岁望着他的蜷起的背影,“周周,你能和我说说话吗,学校里都没人愿意和我一起玩。”
周周放下被舔得反光的塑料盒,慢慢挪到林岁身边。
残缺破布从他身上挂下,盖在了林岁的球鞋上。
闷雷纵横的夏季傍晚,天空打过一道闪,密不透风的桥洞下,潮湿闷热席卷耳畔的温度,林岁听见他慢慢地,说:“好”。
十年后
林岁背着书包,只身站在槐树下等人。
微风扫过,绵软的槐花搽过身体跌落在地上,林岁掸去肩上的落花,这一幕恰好落在姗姗来迟的陈周眼中。
“周周,你又迟到了。”林岁卸下书包,陈周也熟练地接过背在一侧。
“抱歉,”陈周停顿一下,说,“爷爷咳嗽。”
林岁胳膊搭在他肩上,皱了下眉,“严重吗?需不需要去医院?”
陈周说:“没事。”
“没事就好,”林岁跨上自行车后座,拍了拍坐垫示意陈周也上来,“周周快点,今天要迟到了。”
“好。”陈周稳住自行车跨了上去,两脚撑地回头看了林岁一眼,许久没挪开视线。
“看我干嘛?”林岁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陈周撇掉他头顶的槐花,心虚地转回去,“没有。”
很好看,才看。
陈周捏紧把手,一字一句说,“不会迟到,扶好。”
林岁早就习惯他言简意赅的说话方式,双臂环上他的腰,侧脸贴在他暖和的背上,“抱好了,周周走吧。”
陈周低头看向腰间交叠的手,悄悄地红了耳朵。
十年前,就在林岁遇到周周后的第二个月,当地新闻报道警方告破了一起重大儿童拐卖案件。
没过几天,一名清洁工发现了寄住在桥洞下的小孩,警察带走了小孩,却一直找不到他的亲生父母。
原本都打算送去福利院,恰好一对中年丧子的老夫妻愿意领养这个行为举止怪异的孩子。
小孩什么都不知道,只说自己叫周周,老夫妻就给他取名“陈周”。
陈周本以为再也见不到林岁,谁料当天下午,他在派出所碰到了前来报案的林岁。
林岁总爱哭,眼泪像夏天的雨一样落个不停,他背着书包,跌跌撞撞跑进来。
“警察叔叔!我的好朋友不见了,求求你们找找他。”
……
自行车停在高三教学楼下,林岁从后座跳下来急着要走,却被陈周拽住。
林岁:“怎么了?”
陈周松开他,在书包里倒腾几番,拿出一个热乎的鸡蛋递过去,“给。”
林岁笑着接过:“陈爷爷人真好,每天都会给我煮一个鸡蛋。”
陈周迟缓地“嗯”了一声,说:“记得吃。”
林岁把鸡蛋揣进校服口袋里,拉链一拉到顶,恰好挡住那一小弯酒窝,“好,听周周的,不说了我要迟到了,晚上别等我先回家。”
直到林岁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陈周才推着自行车往高一教学楼走。
陈周长得好成绩又好,从初中开始就经常收到女生的告白,可他永远将情书递还,留下抱歉二字,无一例外。
所有人都猜测他是不是心有所属,陈周不答,安静地坐在窗边,笔尖沙沙落下两个字:林岁。
陈周有两个秘密,第一个秘密,他有语言障碍,林岁知道;第二秘密,他喜欢林岁,只有他自己知道。
陈周还是留下等林岁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起,他收起书本走到路灯下,林岁背着书包从楼梯上下来,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路灯下陈周。
他与同学告别飞奔过去,脚步刹在陈周面前,拍拍他的头,“陈周同学,不是让你别等我了吗。”
陈周并未作答,接过他沉重的书包与他并肩前行。
自行车在狭窄的小路蹒跚,一路上林岁一直在说话,陈周一直在听,他对林岁的一切都感兴趣,却经常不能及时做出反馈,好在林岁并不在意。
林岁家到了,陈周捏了下刹车停下,林岁跳下车,绕到自行车车头前,非常自然地说:“周周,有女生和我告白了。”
陈周一直捏紧刹车,嗯了一声,林岁道:“她长得挺漂亮的,成绩也好,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她?”
没得到想要的回复,林岁又放慢速度问了一遍,“周周,我要不要答应她。”
陈周的喉咙好疼,像用蜷起的刀片用力划过喉管,血淋淋的伤痕一路蔓延至心上,他想说“不要”,可竭尽全力吐出的却是“可以”。
第二天林岁又在那棵槐树下等陈周,一句早安,一段车铃,没人提起前一晚的事,就好像陈周收回了那两个字,林岁也将时间停在下车前。
林岁最终还是没有和那个女生在一起,陈周破天荒问他原因,林岁坐在石凳上,手上拿着陈周给的营养奶,“哪有人在高三谈恋爱啊,等毕业了再说吧。”
陈周并没很高兴,林岁看了他一眼,头又扭回去。
林岁生母的忌日到了,林岁想请假回一趟外婆家,林父却以耽误学习为理由拒绝,林岁和他大吵了一架,摔门而去。
月亮藏在厚重的云层中,林岁坐在公园石头上,手里捏着温润的观音玉佩,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身侧坐下一人,林岁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身体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
“每次你都能很快找到我,”林岁说:“真的好奇怪。”
陈周也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看林岁的侧脸。
“周周,你会想起小时候吗?”林岁神游般问道。
陈周点头说:“会。”
等反应过来,林岁心头一紧,怪自己嘴快,陈周以前经历过什么他都知道,在他面前提小时候无疑是揭他的伤疤。
林岁刚想道歉,陈周却不紧不慢说,“小时候我们玩捉迷藏。”
林岁:“嗯?”
陈周:“我都能找到你,每次。”
林岁手搭在他肩上,笑出了声,“你怎么这么可爱。”
“可爱”这两个字从林岁嘴里出来,陈周心坎被戳了一下。
林岁笑的理由很奇怪,可他还是笑了好久,然后靠着陈周低头看掌心的玉佩。
陈周心软:“想阿姨了吗?”
林岁寡言,“我妈忌日,我想回一趟外婆家。”
他并没有用去,而是用了回,好像那偏僻的小村庄才是他的家。
手心的观音玉佩已经被捂得很热,他听见陈周叫了一声岁岁,又说:“我陪你。”
林岁抬起头,笑着,“好啊”。
陈周眼里蓄着一湖水,却抵不过林岁那一弯浅浅的酒窝。
乌云被夜风吹散的瞬间,月亮又动了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