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总有个别人,在某个平常的日子,冒出一些不适合公布于众的念头。
天气并不是狂风大作,或月亮只照亮他一人。没有什么东西贸然登录地球,或神秘人凑近他的耳边下咒,未出现任何值得记载的征兆。他确确实实有了一种冲动,难以抗拒,暗自窃喜,奇妙的,毁灭性的——
“我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
谈梦西在拔出车钥匙的一瞬间,脑海中有了这句话。
他的生活和大多数普通成年人一样,上班下班回家睡觉。他住在地段不错的老旧小区,开着一家眼科诊所。诊所规模不大,工作内容琐碎,盈利全靠检查和配镜,再开点眼药水。所内人员总共三位,刚毕业的医助小姑娘兼前台,他是老板兼苦力一号,老板兼苦力二号是游叙,游叙负责一切幕后事物。他们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最佳拍档,还有一个较少人知道的身份——情侣。
发动机熄了火,谈梦西抬腕看表。
快十一点了。
周围安静却不空旷。有年头的小区有个通病,挤,目所及处的活物死物都挤着。他的车窗外是另一辆车,按下玻璃就能砸了对方的窗,车门开大了便要磕出一个坑。
半夜的停车场最热闹。他习惯性地小心推开车门,轻轻关上车门。黑洞洞的玻璃倒映出他的脸,重叠,模糊,依旧遮不住他的倦容。
今天是谈梦西的生日,三十三岁。
寿星爱吃火锅,游叙早在一个礼拜前订好位子。可惜到了饭点,诊所又多两个预约,高三学生,特意在晚自习后请假复查,学业繁重时间紧迫。
谈梦西和游叙隔着手机屏幕商量了两分钟,决定推迟庆祝,见面再说。关于这个决定,他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聊天对话框里的字句全是“可以”“没关系”,脸上也没有。中学生的家长夸他稳重有耐心,他的眼睛在口罩上面弯了弯,笑意内敛又腼腆。给仪器消毒的间隙,他叫助理先回家,自己留下来加班。
加班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没有双休的行业擅长吞噬私人生活,把每个空闲的角落塞满。
他毫无知觉且忙忙碌碌,几乎到了麻木的地步。
高瘦的影子在地上孤独地斜着,距离生日过去还有一个小时。
谈梦西往家的楼栋方向走去,顺着刚才那句荒唐话继续深挖。
“我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路灯也老旧,恰当地闪烁一下,像个响指,提醒他该进单元门了。
电梯里的味道不好闻,他扭身迈上楼梯。楼道昏暗,每户人家的动静能听得一清二楚。深夜的电视机总是满格音量,就像清晨准时启动的电钻。他皱起眉头往上,又听见有老人拼命咳嗽,婴儿哭个不停,半夜的小狗也跟着吠两声。
眉头快拧成一个死结,嘈杂的环境令他无法思考,深夜归家的疲惫催生出隐隐火气。
脑子里的声音没人听见,他紧接着这个问句往下说:“我要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只有去没人的地方,才能思考出这个问题。”
到家了,谈梦西和游叙的家。
老房子的优点就是公摊少,门口能匀出一条光线充足的入户走廊。谈梦西掏出烟盒,低头咬了一根。烟瘾好像一成不变的生活,也有习惯。工作的时候不发作,该发作的时候发作。两三大口吸了半根,他的喉咙发苦且滚烫,摘下烟蒂灭在门口的烟灰缸里,顺势弯腰脱鞋。
防盗门是上任屋主留下来的,边缘锈迹斑斑,“吱呀”一声向内开了。屋内是简约的原木家具,胡桃色地板。先入眼一双居家拖鞋,淡蓝色的格子棉布,柔软静音的草编鞋底。
情侣款,谈梦西有双一样的。
“回来了。”游叙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
高高大大的身材,遮去不少屋内的光。
游叙做好了外出的准备,居家拖鞋上面是两条笔挺的浅驼色裤腿。天已经入秋,他的短袖外套了件雪白的针织开衫,整个人毛茸茸的,跟家里的空气一样暖。
“没人的地方不包括游叙,我一定要带上游叙。”
谈梦西心说,为这荒诞不经的想法增添了一个完美条件。
“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吸了吸鼻子,还闻到浓郁的洗发水香味。门内立着一个陶瓷洗手盆,他侧身进了大门,从洗手盆上的镜子看向游叙。
游叙什么也不知道,目前没人知道他这个念头。
他莫名紧张,暗暗做了一个深呼吸,祈祷洗个冷水手能使自己心平气和。
“九点多。”游叙接过他的提包,顺便拿出包里的数据单子,“两个学生耽误了这么久?”
“他们十点半才下课,家长又是老顾客,拒绝不了。”谈梦西微微叹了口气,掌心打出一大团泡沫。
游叙从他的身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磨磨蹭蹭,快点洗澡换衣服,你的生日要过完了。”
谈梦西身形一顿,“游叙,是不是太晚了?”
“他家营业到凌晨三点。”游叙说。
谈梦西抬起眼皮,镜子里,游叙正盯着他。
游叙的发型不错,黑漆漆的,蓬松清爽,显然刚吹干。
他擦干净手,揉了揉对方的头顶,脱力地往后仰,结结实实依靠在宽大的怀里。“我们不出去吧。”他点点腕表,“马上是新的一天,庆祝却才刚刚开始。”
游叙看出谈梦西是个霜打过的茄子,亲了亲他的脸颊,“好,今天太忙了。”
“我们明明可以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休息。”谈梦西嘟囔,逃离似的走向客厅。
他不喜欢坐沙发,偏爱坐茶几前面的地毯。
游叙立在原地,有些发笑又十分不解,“你在生气?”
谈梦西脱了外套,边解开衬衫的领子边摇头。
“你说旧的那台生物测量仪的屏幕乱闪,昨天我亲自开车拉到维修厂去了,凌晨三点才回来。”游叙摊开双手喊冤,“而且你也刚刚才回家。”
谈梦西的脸朝向游叙,眼睛却看向他的针织衫,盯住其中一个琥珀色纽扣,“我没有怪你,这些话是对我自己说的。”
有那么几秒钟,游叙是完全静止的。
短暂的静止过后,他过去拉起谈梦西的手。刚洗过的手背凉丝丝的,掌心却渗出不少滑腻的汗。他自顾自笑了下,把这些汗蹭进自己的掌心,又神神秘秘地拉开茶几抽屉,“快看看你的生日礼物。”
谈梦西用力地回握了对方,扬起嘴角:“别说是什么。”
一个平板大小的黑盒躺在抽屉里,背对天花板,斜斜地系了一根蓝色丝带,盒内略有分量。
指尖摩挲着丝滑的纸盒包装,将它翻了个面,谈梦西认出正面的字体,是他爱用的香水牌子,大毫升礼盒装。
他拿出来之前,游叙已经凑到他的身边,“拆开闻闻这个味道。”
“礼盒装太贵了,你肯定是在店里买的,拆了不能退了。”谈梦西下意识摇头。
摇过头,他猛地意识到这话很扫兴。此情此景,扫兴到惹游叙生气的地步,他同样惊讶自己会做出这种不良反应。
游叙歪头盯住他,说不出是什么神情,但显然不是高兴。
他干巴巴笑着,补充:“我平时只买三十毫升的单支,这些小样也用不上的。”
游叙叹了口气,双臂环过他的肩膀,眼疾手快地替他扯开丝带、拆开包装。
谈梦西要按住他的双手,碍于姿势不便,礼物已经露出真面目。
游叙问:“喜欢吗?”
面对这支漆黑方正的玻璃瓶,谈梦西眯起眼睛,透过玻璃瓶里看见了自家的天花板灯。淡暖的灯光在半透光的玻璃内散开,影影绰绰。游叙摘下盖子,对着天花板喷了一泵。
“嘶嘶”轻响,细密的水雾淡化,落下,薄纱般扑向谈梦西的睫毛和脸颊。
游叙还是盯住他,再问:“喜欢吗?”
谈梦西没仔细闻,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没有顺序的话和复杂的情绪。
他缓缓地舔了下嘴唇:“喜欢。”
游叙没继续说,起身去饭厅打开冰箱。冰箱的灯亮起,他的侧脸线条分明,下颌线紧绷,气质跟冷藏一样,有点冷。
端出一个小小的蛋糕,他回到客厅。
茶几随意堆满了生活小用品,游叙把蛋糕放在一边,弯腰捡起两个遥控器,又把散落的茶叶包码齐。
谈梦西跟他一起收拾,低声说:“游叙,谢谢你,我很喜欢你送我的礼物。刚才……我想到这些年,我们很少为自己多花这么没有必要的钱。”
游叙把蛋糕放在中间,“为你花,我觉得有必要。”
没什么好收拾的,谈梦西坐回原地,对着奶香四溢的小蛋糕。
他的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便架在膝盖上绞紧,“我知道,其实这东西说贵,也没有多贵,我配得上它。我对我自己很惊讶,第一想法居然是要退掉它。”
游叙到处找打火机,见谈梦西目光迫切,又坐下了。
谈梦西说:“我们已经在无意识中养成了习惯,为一些东西,把亏待自己变成了理所当然。”
“亏待你的人不是我,你对我这个送你礼物的人生气。”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
谈梦西张了张嘴,脑内在疯狂又焦急地组合语句,在那儿缩着。
游叙抿起嘴唇,等待寿星说话间隙,拿出两袋蜡烛,慢悠悠地拆。
很不凑巧,有家夫妻开始吵架,用他们听不懂的方言,惹得楼里刷拉拉开窗看热闹。巨大的噪音跟旋风似的,在小区里打了个转,又随着刷拉拉关窗的声音消失了。
此刻的寂静比几分钟前更重,坠得僵在空气中的那道弦越来越紧。
谈梦西有了动作,捋开眼前的头发,声线发颤:“游叙,我的错,因为一个礼盒就对你说出那些话,不过它更加点明了我的想法。”
游叙把数字“33”的蜡烛插上蛋糕,眼神意示他继续。
“我们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谈梦西说。
“我们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不知道,目前我只想到不去诊所,找地方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你想去旅游?等我们把这次的团购活动上线,最多两个月,做完我们马上出发。”
“不去诊所,不做活动,我不能再待在这里。”
游叙怔怔地说:“你在开玩笑。”
“我真想说是的。”谈梦西的肩膀塌下来。
这番话好像一道装腔作势的雷,用最小的声音炸出最大的撼动。
游叙捍卫着最后的平静,点燃蜡烛,把蛋糕往谈梦西的面前推。
“生日当天还要工作十五个小时,你受委屈了。”他抱住谈梦西开始哄,情绪也临近失控,“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不要就不要?”
他慌慌张张,简直莫名其妙,辛苦工作一天,精心准备生日礼物,谈梦西丢根冷板凳让他坐,还说一些与他们未来的人生规划完全相悖的言论。
“你不同意。”谈梦西攥了个拳头在手里。
“当然不同意。”
“其实我早知道你的答案。”
“这个话题本身很不切实际,很可笑。”
“没得商量?”
“快许愿吧,你的生日还剩……”游叙错开话题,“三分钟。”
谈梦西闭上眼睛,合起双手许愿,过了两分钟,“游叙,我们分手吧。”
说完,他睁开眼睛。
游叙还坐在他的身边,捏着两根爱心形状的蜡烛,正作势要唱生日歌。
没唱。
烛光摇曳着,照亮这张他爱了十二年的脸,看起来想要他的命。
蜡烛已经燃尽,在奶油上烫出两个浅坑。奶油也化了,沿着蛋糕胚流进托盘,滴进深灰色的地毯。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变。卧室里的床单被子平整,两个紧挨的枕头没有一丝皱褶。
地毯边缘的烟灰缸半满,他们没有去睡,对着吸烟,挂上四个黑眼圈,把屋子熏得烟雾弥漫。
凌晨的光很淡,从窗外透进来,轻轻勾勒出两道疏远的剪影。
空气凝滞,但算不上是无声的战场。
作为成年了十几年的成年人,尤其是相爱了十二年的恋人,眼泪、嘶吼、诅咒等等,这些分手时与收拾行李随机搭配的行为,还没有在他们之间出现。
游叙没有对谈梦西做出过激举动,还在被分手的困惑之中难以脱离。细数自己这些年的表现,他又反复咀嚼谈梦西的理由——茫然、荒谬。
谈梦西丢出这道雷,把自己置于一个架在火上烤的下场。近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他的大脑和视线一样发蒙,肩颈酸痛,密密麻麻的无形蚂蚁在他的小腿游走和啃咬。
他的肚子也饿得要叫,活脱脱像遭了报应。
游叙的健康状态比他强,精神状态也比他健康。枯坐之余,游叙去喝了两杯冰水,洗了个脸,甚至面无表情地刷了二十分钟手机。
又过一会儿,谈梦西从备受煎熬的火架上下来了。
“游叙,”他竖起膝盖,嗓子有点哑。低血糖使他不能站立,往游叙面前膝行了两步距离,“以后我们要做什么?”
游叙的答案一本正经:“去学校搞宣传,跟平台做团购活动。有钱以后,贷款买套面积大的新房子,带露台、书房。然后,我们继续存钱,买两份养老保险,到年纪了住保险公司的养老中心,免得有天在家里摔倒了直接饿死。”
在生日之前,谈梦西和他的想法相同,与他齐头并进。现在却像雾里看花,没了底气。
谈梦西苦笑:“在这些之前,我们的目标也是买个房子。”
正是他们脚下的这套房子。
二手的,两房,小区内居民以老年人居多。
刚搬进这套房子时,谈梦西和游叙刚度过艰难的创业初期,对生活充满希望,随便看哪儿,哪儿就散发家的温馨。
年数久了,生活的丑陋像年久失修的墙,落下满地碍眼的鸡毛和泥灰。
谈梦西和游叙有辆二手大众,车虽破,也给它买了车位。
老小区车位紧俏,总有人乱停乱占用,谈梦西跟人争过好几次。游叙会回堵对方的车,以牙还牙。别人找他,他的态度跟对方恶劣得不相上下。
除了公共素质,还有个人素质问题。楼上往楼下扔垃圾,吐口水,掸烟灰,这等小事数不胜数,不值一提。
这套房子掏空了他们的存款,十年贷款。他们兢兢业业,诊所蒸蒸日上。他们又怀揣着以后会去周游全国的希望,卖了二手车,提了一辆奥迪瓦罐,再加三年车贷。
还清车贷后,他们再次掏空存款,提前还清房贷。
不知道是平静的日子过太久,一点鸡毛蒜皮足以令人烦恼,还是收入提高的同时,降低了他们对生活的容忍度。
心爱的瓦罐天天跟人抢车位,从未长途行驶过,还因此隔三差五跟人吵架,他们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生活这条船又要重新起航,兢兢业业踏上旅途。
“游叙。”
谈梦西喊。
游叙望向他,这张脸庞正对着自己,消瘦,苍白,眼下乌青,目光还是那么热切,闪闪发亮。
有一瞬间的恍神,他以为谈梦西没说过分手,正对他说着平日里那些有的没的。
太久没有喝水,唇线清晰的双唇颜色也淡了,干燥,下唇正中间裂出一道暗红的竖线。
这么细的线。
游叙痴痴地盯住这根线,诧异自己怎么能看得这么清楚?
他无力地眨了眨眼睛,谈梦西的脸比刚才更清晰,连同自己的手,手里的烟,脚下的地毯。
好似从梦里醒来,他环顾四周,看清了这个家。
原来是天亮了,现在是新的一天。
小区楼下焕发生机,汽车在发动,几只狗在叫。
游叙的嘴里发苦发涩,语气咄咄逼人:“你要跟我分手!”
谈梦西心里五味杂陈,佩服自己撕破天窗的勇气,又为向游叙提分手而伤心,对游叙的反应和现在的局面,还有一丝庆幸和轻松。
至少,他们平静地对坐,没有抓起烟灰缸把对方打个半死。
谈梦西咽了口唾沫,“你是我的好伴侣,好朋友,好搭档。但现在我们的人生目标不同,完全不能和解,我们可以冷静处理。”
“冷静。”游叙一脸看好戏的架势,“财产怎么分?”
这个问题实在刁钻。
没有任何迟疑,谈梦西说:“诊所那边,你继续做。房子,你也可以继续住。”
游叙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存款的话,我卡里那些暂时够用。你来处理吧,这些年都是你在做账,我不太清楚。”
谈梦西的每句话都像锤子,一次次敲打进游叙的脑袋,血液和火气上涌,耳鸣了起来。他狼吞虎咽掉一半蛋糕,用冷水草草洗漱完,顶着湿发走到卧室门口。
他没有回头,“我问你,你在外面有人了吗?”
“没有。”谈梦西停了两秒,“真的。”
游叙信没信,他不知道。因为游叙没回答,直接把房门关上,把他关在门外。
用游叙用过的勺子,他把剩下的半个蛋糕吃了。他们只有一间卧室,另一间房间因为朝向不好,放满了两个人的杂物。
他困倦到极限,以抱枕当被子,蜷缩在地毯上睡着了。
有人走过客厅,谈梦西半睡半醒,无奈没睁得开眼睛。大门开了,又关上。
他再醒来时,家里依旧昏暗。
完了,一天没去诊所!
头脑逐渐清醒,他仰面躺了回去。实在新鲜,他有多少年没在大白天睡觉,并且不定闹钟。
烟灰缸里的烟蒂和蛋糕盒子不见了,游叙出门前收拾过,茶几还留了一层蒙蒙的水渍。
谈梦西拿起手机,傍晚六点半,有两个未接电话,全是医助在早上八点半打来的,上班时间。他怔了下,他早有固定的生物钟,不至于接不到的,才发现手机是静音模式。
他拨回去:“喂,小琼。”
“谈哥,你怎么没来?”
“人不舒服。”
“游哥来了,他把昨天预定的全送来了,太迅速了吧。三个棱镜、一个远视、十个混合散光。”
“齐了。”
“那我打电话叫他们来拿,你什么时候来?有五个角膜塑形镜预约复查,又只找你。”
“你给他们查,他们找不到我,我不接电话。”
“啊?”
谈梦西闭上眼睛,语气很懒:“如果他们不乐意,你把你的证亮给他们看。”
助理放低声音,“又不是没亮过……”
“你等游叙安排,他要是不安排,给你放两个礼拜假,不扣工资。”
助理还是惊呼:“这么好——”
“放心,他会安排的,拜拜。”
挂了电话,谈梦西继续睡。
晚上十点,大门响动,游叙出现在门口,对他皱起眉头,“你还没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
谈梦西等待的是一个和平体面的处理方式,而不是像个负心汉,趁对方不在家偷偷溜走。
这不是他的风格。
他有点生气,又气不起来,更多的是愧疚,“在等你。”
游叙踢掉鞋子,洗手洗脸,“等我这一下有什么意义。”
裤子上全是白色的粉末,头发上也沾染不少。那是镜片树脂粉末,证明游叙没有乱逛或者买醉,一整天都在工作。
谈梦西揉着眼睛,衣服没换,头发蓬乱,处境和形象一样狼狈。
他把头低下去,“对不起。”
游叙用力地甩掉擦手毛巾,“谈梦西,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善人。不要钱,不要工作,这么阔气潇洒,我再为难你,我游叙是世上第一大恶人了。”
谈梦西勉强要笑,腮帮子发酸,笑不出来,“别说这种话。”
“呵。”
谈梦西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有人在冷笑。
他看向游叙,游叙叼了根烟,没看他。
好,游叙要他收拾,他现在收拾。
谈梦西同样咬着一股劲儿,沉浸在自我煎熬的情绪里。
他把好久不见光的行李箱拖出来,来不及清理,摊开扬起漫天灰尘。背包、帐篷、墨镜,家里户外用品很多。有段时间特别流行徒步和露营,他们也买齐了装备。他塞进换洗衣物,单膝跪上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拉链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卡在原地,发出嘎嘎的细微声响,像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不肯顺滑潇洒地前进。他偷偷地、丧气地叹息,与拉链头较量几个来回。
“刺啦”一声,行李打包完成。
谈梦西直起身,双臂垂下,无言地站着,站了五分钟。游叙倚在门口,静静地吸那支烟,神情在烟雾后晦暗不明。
整个家又寂静了,多了份闷热,如同夏天傍晚的暴雨将要来临。
谈梦西站着没动,背后和鼻尖开始冒汗,心跳剧烈,全是不安的节拍。他愿意保持这份安静,像一种无形的对峙。可惜他需要喘气,也需要下一步的行动,方能把自己的“劲儿”发挥最大用处,更能有个台阶来解释他的所作所为。他没有抬头,没有看向对方,却知道对方始终看着他。
谈梦西在心里祈祷,别看我。
受害者不控诉些什么吗?
这样会显得他尤为无理蛮横,令他有些麻痹的手脚无处安放。
游叙先动了,憋不住了,又轻轻地冷笑一声。
谈梦西紧缩的内心宽阔起来,拎起行李箱,走向大门。
忽然,游叙说:“你以为这是小说电影电视剧,你祝福我,我祝福你,一拍屁股就走,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谈梦西停住脚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对方的表情却是清清楚楚。
游叙微抬着下巴,僵硬地勾着一点嘴角,尽力保持友好冷静的面貌。
他轻轻放下行李箱,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我尽量把伤害降到最低……”
游叙“哦”了一句,“我祝福你。”
“你看起来不像。”谈梦西又多看游叙几眼。
游叙的笑意又浅又假,眼眶红透。看向他的目光,自然是火气冲天。他认为游叙还没达到爆发点,那个点到了,他会咬他,撕他,再就地掩埋,埋完还会恶狠狠地踏他两脚。
游叙明知故问:“我为什么不祝福你?”
谈梦西说:“因为我要分手。”
“算你有良心。”游叙点点头,望住谈梦西的行李箱,“我们好久没有去旅游了。”
“太忙了,三年前买的露营装备还没拆封。五年前,我们说有钱了要去雪山看星星。现在,我们还站在这里。”
游叙没说话。
谈梦西忽而觉得游叙像一个首领,逮住了他。他是在敌人入侵时选择逃亡的懦夫,爱情的叛逃者。
“首领”开始审问:“你去哪里?”
谈梦西老实回答:“没人的地方。”
游叙还要审问,手机忽然响了。
每天关于工作的电话很多,他不接,又响。他把手机摁了静音,坐上谈梦西的行李箱。
谈梦西一头雾水。
游叙缓慢地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一起去。”
谈梦西几乎要雀跃了。
“别激动,你要一个体面的分手当生日礼物,我给你。”游叙想了想,“怎么叫它?对了——分手旅行。”
一个行李箱变成一整个后备箱。
游叙的行李比谈梦西细致,他不着急,摆出舒适出行的态度,带了很多生活用品。速溶咖啡粉、药品、零食等等,还有那瓶香水。
深夜,他们出发了。
谈梦西坐在副驾驶,激动使他的手腕剧烈发抖,几次没拔出安全带。
游叙拧动钥匙,扶住方向盘,“往哪个方向?”
谈梦西咬了咬下唇,“先开出去。”
汽车缓缓移动,驶离拥挤的深夜停车场。
谈梦西扭过脸,双手贴上车窗,近距离欣赏这一刻。
路灯不多,大范围区域是漆黑的,只有几户人家开着灯。那些黑暗的地方有什么物件,左右花圃什么形状,他闭着眼睛也能走过去。
他每天按部就班地出门,坐进驾驶位,机械地转动方向盘。
小区门前的路况永远糟糕,尤其是早高峰。狭窄的马路硬是精打细算出了双向通行,人行道成了两根独木桥,学生、散步的老人、上班族们在“桥”上前胸贴后背。
他和其他坐在车内的人一样,刹车按毫米距离来抬,抬习惯了,脚背也不会抽筋。龟速前进有很多空余时间,他懒得绕路做更多选择,总是买两根油条一杯豆浆,草草应付多年酸碱失衡的胃。
头顶的绿荫不是绿荫,是生活在早晨投放到他头上的第一朵乌云。
开到小区门口,他们看见一位“熟人”。
老小区的物业是摆设,楼道卫生全靠自觉。有次清早,谈梦西赶着出门,电梯又慢又挤,转身往楼道跑。他顺便啃吐司喝牛奶,还差两层楼,来电话了。他空出右手接电话,包装不小心掉地上。他弯腰要捡,楼道走下一个晨练的老人。老人对着谈梦西大骂,把“原来是你”的帽子扣在谈梦西头上。有人天天在楼道扔垃圾,谈梦西“扔垃圾”叫他撞了个正着。谈梦西是个薄脸皮,捡了垃圾,也涨红了脸,对游叙诉苦,当时真该回这老头两嘴。有人对谈梦西耍横,无异于在游叙的脸上吐口水。游叙去找老头理论,老头耳背,骂他不懂尊老爱幼,二人对骂三百回合。从此,游叙和谈梦西在小区里恶名远扬。谈梦西碰见这位老头要拐八个弯绕路,生怕对方又要骂人。
小区门卫大概率睡着了,游叙摁了两下喇叭,栏杆还是没有升起来。
游叙全程冷着脸,不耐烦“啧”出一声,正要下车去敲门卫室的窗户。
老头居然率先替他们敲了窗。
栏杆升起来,眼前的路畅通无阻。
谈梦西惊讶地看向游叙,“事情好像在变好。”
游叙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只管把车开出去。
离开小区,到分叉路口时,谈梦西指了诊所的反方向。
他往后瘫进座椅,声音轻轻的,“终于不是两点一线。”
“说得好像我不是这么过来的。”游叙这次听见了,伸手要拿杯架上的可乐。
游叙也是这么过来的,时间略错开。他们在诊所边上租了仓库,游叙每天夜里去仓库加工镜片和理货。相同的目标和目的地,两人一早一晚来回奔波。
习惯大于安全驾驶规范,谈梦西欠身帮他拿,“所以我说的是我们,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
游叙的手腕转个弯,躲开了。
谈梦西的手臂悬在半空,两秒后,缓缓靠回座椅。
他的脸上发热,心脏好像叫人猛地攥了一把,滋味不好受。
游叙不看他,“没有我们,我们已经分手了。”
“你说你不同意……我只能一个人出发。”谈梦西脸色难堪,到这个地步,解释显得自己更恶劣。
“我们两个绑定在一起的东西太多了,账号,邮箱,会员,所有的卡,你这样走,我一个人怎么解决?”
“好像是。”
“你先把我们的手机ID分开。”
“好。”
“你把分手说出口的那一刻,我们就不是我们。”
“……”
“我什么都给你,你要跟我分手,别指望我像以前那样对你。”游叙用余光瞥他一眼,“谈梦西,去你妈的,我们现在和平不了。”
窗外的灯光略过,车身明显加速,景色愈发模糊梦幻。
谈梦西攥住两台手机,嗓子发紧,挤不出一个字,产生了强烈的晕眩感,仿佛自己和游叙正冲向某条湍急的河流。
到底是往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他不知道,只觉得身体和意识双双失控。
当天,他们上了高速。
夜晚的高速最无聊,后面没有车,前面也没有。汽车隔音棉外的隐隐呼啸,成了最好的催眠白噪音。
游叙打开电台,选择深夜歌会栏目。
轻轻的颓废的男声唱起一首英文歌。
谈梦西沉默一路,深埋在胸口的脑袋抬了起来。
他喜欢的歌,Nirvana乐队的《Something in the way》 。
游叙要调台,歌太慢,提不了神。
谈梦西伸手拦下来,指腹贴上游叙的手背,“别换,我想听。”
停了两秒,游叙把手臂挪开了。
谈梦西说:“离下高速的路口还有四十公里,如果你一直不跟我说话,你会睁不开眼睛的。”
“嗯。”
“说说话,像以前我坐在副驾驶那样。”
他们很少去旅行,却常有如漆似胶的时刻。有时候仪器坏了,要连夜送去维修,谈梦西不肯在家,非要着游叙一起去。两人叽叽喳喳说到目的地,送了仪器,又叽叽喳喳开回家。
“口香糖。”游叙说。
谈梦西剥出一片口香糖,递到游叙嘴边。
提神醒脑的薄荷香气弥漫,游叙嚼着,“十几年都过来了,我想不通你为什么急这一天。”
谈梦西说:“游叙,你记得我们边上的牙科诊所吗?”
诊所往右走四个店门,有家开了四十年的牙科诊所。早先是老牙医经营,老牙医的儿子子承父业,娶了做护士的老婆,夫妻接着经营。
谈梦西还跟游叙说过,他们很像。牙科,眼科,一对夫妻一对夫夫。游叙说不像,他们不会生三个孩子。
牙医一家人在他们的诊所配了眼镜。
“昨天他女儿检查视力,我们聊了会儿天。”谈梦西放低声音,“他说他要累死了,三百六十五天不休息。”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别急。他说他看见我们也没休息,我说请专业的人工资太高,不专业的还要培训,规模又配不上做连锁,忙得来。”
游叙有了表情。
如果瞥一眼谈梦西算表情的话。
谈梦西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把身体里的疲惫全部吐出来,“他说,他们也一样。他和老婆忙得来,请护士的想法一拖再拖,拖到三个孩子出生长大,更加要节省开支,干脆不请了。”
游叙没有接话。
谈梦西又说起诊所对面的快餐店,快餐店老板炒一手好菜,光头,高个子,中年已发福。昨天中午,他点了这家快餐。老板亲自来送,也跟他聊了聊,还招呼他去对面喝一杯。
“我才知道,他在对面炒菜的时候才二十岁,现在过去二十五年了。游叙,你敢相信吗?他自己说的,他说那时候他还是个瘦瘦的男孩——”
说到“男孩”,谈梦西不自觉地拔高声音。
倒不是这个自称值得惊呼,而是中年光头形象与白皙清瘦的男孩相差太远,渗出一种时间稍纵即逝又无情的寒意。
谈梦西抱住自己的胳膊,沉思的样子,“外卖店的饭菜全是用微波炉做的,又快又难吃,却比他挣得多。没人在乎他的手艺,他打算不干了。”
“因为牙医、快餐店老板跟你聊天,你下定决心毁掉我们的生活。”游叙还是绷着脸,“狗屁不通。”
谈梦西不想以后见人就喊累,也不想把存在的意义捆绑在什么东西上。
他好像通过他们看见自己和游叙,可他们明明没有四口人要赡养,没有关于个人价值的执念,又不太一样。
谈梦西说:“我下定决心改变,不要走相同的路,不要每天十三个小时工作,不要再贷款买任何东西。”
“要我吗?”
“要。”
谈梦西毫不犹豫,游叙却回他一道嗤笑。
脾气再好的人,也遭不住游叙接二连三地出击。
谈梦西扭过脸,咬牙切齿地翻看手机。
相册里的自拍寥寥无几,诊所各种数据单子和猫猫表情包平分秋色。他看着这些可爱的照片,祈祷心情能平和美好。
下高速前的最后一个服务站,两人下车活动活动双腿。
游叙掀开车尾盖,坐上车尾边缘,双腿长长伸着,脚跟踩在地面。他偏头咬了一根烟,没找到打火机。
“咔哒”,谈梦西站在车头,背对着他抽烟。
游叙故意清了清嗓子。
谈梦西动了。
他有点得意。
谈梦西往更远的方向走出两步,微微抬起头,对天空吐出一根笔直的烟雾。
他咬咬牙,跳下来走到谈梦西身后。
谈梦西抬起头,圆而湿润的眼睛望着他,好像很意外,“怎么了?”
他收回眼,“打火机。”
谈梦西大方递给他。
吸完这根烟,他问:“谈梦西,你什么时候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了。”
“你别忘了,我在后台看得见数据单,你生日那天诊所接待了十个人,七个配镜,三个复查,你做事仔细,加上少有人选东西爽快——你根本没有时间跟牙医和快餐店老板闲聊。”
谈梦西刚要张嘴。
游叙咄咄逼人:“你中午点了两杯现做酸奶。一杯给小琼,另一杯你用来泡燕麦片吃了,包装还留在桌上。”
忙到不可开交,谈梦西的首选永远是酸奶泡燕麦片,办公桌底下一抽屉的袋装燕麦片。
游叙对他了如指掌,不用眼睛来看,“牙医,快餐店老板,他们找过你,还是你要分手的借口。”
“这些真实发生过,一直在我的脑子里。”
“什么时间?”
“一年前、半年前,每天过得一模一样,我感受不到时间,把时间打乱了,有什么关系?”
“我猜,生日那天发生了不可以告诉我的事。”
“什么也没发生,很平常的一天。”
他们没有再说话。
下了高速,到达一个陌生的县城。随便在路边选了家像话的酒店,二人各自提着行李进了大堂。前台问他们要几个房间。
游叙和谈梦西异口同声:“两个。”
拿了两张房卡,他们又并肩走进电梯。
游叙低声说:“你很上道,分了手的人不该再住一间。”
“我学东西很快的。”谈梦西打了个哈欠。
楼层到了。
谈梦西在左,游叙在右,中间隔了十个房间。
游叙举起房卡,“多么适合分手的人。”
“是呀。”谈梦西转过身,消失在走廊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