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卢照水和林中鹤要离开的前一个晚上。
沈韵节将各类药材分门别类一个一个用纸张包好,用麻绳系好,装到一个包袱中。
他提着东西,敲开了林中鹤的门。
林中鹤开了门,微微颔首:
“沈医师。”
沈韵节“嗯”了一声,将包袱放在木桌上。
“这些药,你们按着我的要求,喝完,便可大好了,只是,你自己身上原来的病症,还是要早做打算。”
林中鹤请沈韵节坐下,沈韵节同样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二人便坐下。
“隋城不算冷,但到底偏北方,比不得你们普陀山庄四季如春,你的身体,是万万经不得一点寒冷的。你还要我瞒着他,万一出了问题,那又该如何办?这不算是个为他好的方法。”
沈韵节说完,林中鹤默然了一会儿。
“在冬天到来之前,我们能回去的。”
沈韵节知道自己是白说,“你这么犟,我也没办法,长白,你一向通透,怎么在这件事上,就是不开窍呢。”
林中鹤的手指若有似无地蜷缩起来,半天,他才说道:
“与他相处的每一天,我都格外珍惜。”
沈韵节知道他的意思。
卢照水天性是自由的,他没有固定的所在,也没有固定的同伴。
他朋友众多,却没有谁能和他一直待在一起,就连他最好的朋友慕容青,也是遇到了便聚几天,而后又各奔东西。
他们口中的事一旦尘埃落定,卢照水是否能和林中鹤一起?恐怕不行。
一个在山庄中做自己的庄主,一个依旧浪迹江湖。
一辈子又能再见几次?
沈韵节不再说话。
林中鹤和他不像。
他内心的依附不是自己,而是旁人。
是卢照水。
沈韵节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渊源,哪里来的羁绊。
但他确实是将自己的一颗心挂在卢照水身上,甚至有些昏了脑子。
而且他已然窥见,在林中鹤的淡然底下,隐藏着的,是深不可测的控制欲。
他是一个如兰的君子,也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积压太久的情感,最后只会以你不想要的方式爆发。”
沈韵节已然走到门口,给出了最后的忠告。
身后的人开口:
“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他。”
像是一句发誓。
沈韵节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他,林中鹤起身送他,背对着烛光,只在左侧隐约有光照出,他整个人隐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露出的、精致的半张脸上毫无生气。
一个最渴望独一无二爱的人偏偏爱上了一个爱自由的浪子。
沈韵节撮合过他们。
但他对林中鹤的帮助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同林中鹤下棋时就发现了,林中鹤看似云淡风情的棋风下,是极强的控制欲。
或许说,他很执着,所以认定的棋路必须要走下去,哪怕是冒着满盘皆输的风险,他也会逼着对方跟着自己的想法走下去。
他观察过,每次当凌清秋或者他,和卢照水有了十分亲昵的动作时,林中鹤必会在动作结束后,悄无声息地靠近卢照水。
他的鼻尖略微动了动。
那是他在嗅气味。
卢照水的身上再次沾染上他的气味。
虽然那只有他鼻子这么灵的一个人能闻到,但他反反复复,甘之如饴。
沈韵节会想,他撮合二人的做法是否有错,他能看出卢照水对林中鹤也有意,但也仅仅是有意。
林中鹤的脸确实是漂亮。
勾起了卢照水一时的兴趣也说不定。
人说当局者迷,常年混迹于风月中的人,往往最不通风月。
他又不忍看林中鹤爱而不得。
每次的靠近、每次的垂眸、每次的蜷缩,似乎除了他,只有曾和他有过相同波折的沈韵节能看到。
这让沈韵节想到自己。
他不忍。
沈韵节打开门,夜色铺面而来,凉如水。
他走了出去,“就送到这吧。”
林中鹤朝他拜别,还像从前一样。
他关上门,回身,又坐在凳子上,脸完全隐在黑暗中。
林中鹤颇有些绝望地想:卢照水要是那天没来普陀山庄就好了;要是卢照水当时入他所说,不要来找他就好了。
他的人生就不会有波澜了。
一片死水里兴起波澜,死水还会甘心只是一片孤独、毫无生机的死水吗?
它不会渴望活泼的鱼,渴望垂钓的人吗?
念君数年终见君,
从此无心爱良夜。
但他又有些释怀地想,这个局,本就是为他们二人所设,即使他那天不来,还会有无数个日子设计着他们的相遇。
他叹一口气。
他的人生为何总是这样,总是逼着他走一步算一步,却让他永远无法看到未来。
卢照水住的房间门大开着。
门口有两人坐着喝酒。
夜色已深,空气湿润,弥散着很浓的一股酒气。
沈韵节驻足,与凌清秋对了视。
凌清秋朝他举了杯。
沈韵节视线微微向下,看见了许多空了的酒坛。
他走了过去,将手背放在凌清秋的杯子上试了一试。
“夜间凉,少喝冷酒。”
沈韵节坐下。
凌清秋笑着说话,脸上微微发红:
“寻朗明天就走了,陪着他喝喝,就一晚,没什么的。”
沈韵节没再说话,自己也倒了酒,抿了抿。
卢照水也喝了不少,二人俱是一身酒气。
凌清秋的衣衫略有些乱,可能是因为喝酒上了头,有些热,所以大咧咧地扯松了衣襟。
沈韵节很自然地伸手去帮他整理,凌清秋很是听话地坐着不动。
卢照水手撑着头,看那边的二人,嘴角不自觉浮出一个弧度。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凌清秋。
那是他还是个毛头小子。
扑倒在雪地里,吃了满嘴的雪。
凌清秋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硬气的眉目在雪反照的月光中若隐若现,并没有什么表情,他说:
“江湖对决,只有输赢,没有生死,更没有恩怨。等你能打过我了,再来问我是谁杀了你师父吧。”
他那时有着少年特有的骄傲和反骨,他看着凌清秋,这个所谓的江湖第一剑客,他就想,他一定要打败这个人,将他从那高头大马让拉下来,到那时,他也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问他:
“到底是谁杀了我师父?”
后来他确实打败了凌清秋。
但很体面。
在他剑指凌清秋的咽喉时,凌清秋忽然笑了,露出了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接着,他很怜悯地看了卢照水一眼。
卢照水曾经在很多的夜晚想过那个眼神,他确定,那个眼神,确实是对他的怜悯。
一个败者,去怜悯胜者。
他那时并不懂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凌清秋是不是受刺激太大,疯了。
他们的初次相见在雪夜,胜负也是在一个雪夜结束的。
后来,凌清秋拍了拍他的肩膀,坦然离开,他望向凌清秋离开的方向,在红梅林中,他在漫天大雪和满山红梅的掩映下,还是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他举着一把红伞,就这么静静立在树下。
直到凌清秋向他走去,他才举着伞,走上前,为凌清秋遮去夜空中的风雪。
作为败者,凌清秋的背影,并无落寞,也无不甘,反而十分的释然和满足。
其实凌清秋说是他的师父确实不为过,他后来总是被夸赞剑理透彻,其实他悟透的剑理很大一部分是当年他与凌清秋屡次过手时,凌清秋借惩罚之由教与他的。
只是他发过誓,这一辈子,他只有长倚楼一个师父。
凌清秋和那人并没有着急下山,他们绕了个小路,仿佛很有雅兴地要在这梅林中转转。
凌清秋最后回头,朝他笑着挥了挥手。
他旁边的人也回头,却正好被一株梅枝遮住脸,但依稀还是能看出绝世的风华。
卢照水那时已经看呆,他不懂,不懂凌清秋的释然,不懂凌清秋的洒脱,那个雪夜,他的记忆其实不甚清楚,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雪夜的梦,他看到的,凌清秋,包括他旁边的男人,都是梦,而那男子,应该是梅树成了精。
不,是成了仙。
直到那天,他见了沈韵节,他才终于知道,那时他所以为的,成了精的梅仙便是沈韵节。
而凌清秋的如释重负和洒脱,他在一战成名后也逐渐窥见其中端倪。
名声是荣耀,亦是负累。
他行踪不定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逃避那些慕名而来找他比试的人。
他遇见的许多人,是先知道他的名声,再知道他,所以卢照水并不能确定,他们究竟是为这名声所惑,还是真的因为了解他这个人而喜欢他或者恨他。
话本里常出现的英雄,仰慕他的人常是听到他的英雄之名而爱上他,而并不知道这英雄实际上是个怎么样的人。
表面坚强的英雄也会在一个夜晚放声痛哭,也会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私心和怯懦,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爱的是英雄,不是他。
如果英雄是他人,他们也能爱上他人。
他大概有些明白凌清秋想要快些解决掉这些负累、早早退隐的想法,但终究只算是一知半解。
因为他的心,还没有栖息的地方,所以,他还不懂,那种放弃一切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的决心从哪里来。
友情的爱,亲情的爱,他都有,但这些都不能使他安定。
友情之爱,是他自身的选择;亲情之爱,是他生来就拥有的。
唯有爱情之爱。
他没有尝过,也不明白。
这种只能双向,依靠感觉,唯有一人的爱。
但他知道,爱情不能选择,也无法与生俱来。
这种需要在二者间形成唯一契约的爱,拥有着超乎寻常的力量。
他见识过爱情之爱的力量。
它能让骄傲者跌落尘埃,能让自由者画地为牢,能让胆怯者勇敢,能让守陈者破例……
同样,它也能让人互相尊重到为彼此牺牲。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
凌清秋瞧见了卢照水在看他与沈韵节,又呆愣愣的,于是玩笑道:
“看什么呢!被我们吓着了?”
卢照水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盯着他们很长时间了,觉得不妥,于是干咳了两声,笑着道:
“哪有,就是酒有些喝多了。”
沈韵节看向他。
卢照水不怎么喜欢沈韵节看他,叫他总有种要被看透的感觉。
沈韵节笑了笑,道:
“寻朗怕是从没见过像我们这样的一对吧?”
他的语气,既有些疑问,又有些玩笑的意思在,似乎是想要结束这个略显尴尬的局面,其实卢照水完全可以一笑了之,略过这句话。
但他没有,他的手握紧杯子,可能喝酒上了头。
他回道:
“确实没有。”
他不是没见过同性伴侣,多数都是萍水情缘,寻个刺激,但少有他们俩这样,显得如此伉俪情深的。
沈韵节表面并没有波澜。
他已经不声不响喝完了一杯酒,又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以前也没想过这样的事。但并不排斥。爱这种东西,究竟爱的是什么,爱的是身体吗?如果不是,我又为何不能爱一个男子。男与女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除了身体之外的太大差别,我见过飒爽如风的女将军,也见过柔情似水的男乐师,他们并没有像常人眼中的男子和女子一样,但如此,他们就换了性别了吗?也不是。”
“男与女,或者只是一种文化上的规定,是一种古旧的等级秩序,但这些,又算得什么大防呢。长辈要求自家小辈娶女子,看中的是什么?无非是门第与女性生育的能力,但门第与女性生育的能力,于我来说,如浮云,也不该被利用。若是清秋是个女子,我照样会爱他。”
他抿了一口酒,确切道:“我想清秋亦是。”
夜色空旷,寒月如鸦。
沈韵节放下酒杯,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
凌清秋愣在那里,他其实已然有些醉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中,他似乎只听见了沈韵节那句像表白一样的剖白。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会为沈韵节的一句表白而心灵震颤。
“若清秋是个女子,我照样会爱他。”
无论他怎么样,沈韵节都爱他。
过了半天,凌清秋才从触动中反应过来,只是他还记着沈韵节那句话,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
“对,无论苍灵是男是女,他哪怕是个妖怪,我也爱他。”
明明是个如此正式的话,从他嘴里过一遍,却叫人莫名想笑。
卢照水闷头喝了一口酒,不知有没有被触动到,但他不无被秀到一脸的表示:
“你们再多说些,我可就真是如坐针毡了。”
酒罢。
场散。
各自回房。
沈韵节与凌清秋回房路上,沈韵节到底还是皱了眉。
凌清秋以为是自己喝酒惹了他不满,沈韵节微微摇头,道:
“我方才说的那些,原本是想要叫他不要在感情上太过拘泥,畏手畏脚,现在回想来,倒别有一番别的意思在。”
凌清秋问:
“什么意思?”
沈韵节看他一眼:
“推波助澜的意思。”